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隱形時代

鎖定
《隱形時代》,作者是滕野,刊載於《科幻世界》2020年11期-12期。 [1] 
《隱形時代》是一篇以人類文明為描述對象的氣魄宏大的作品,甚至會給我們一種睽違已久的讀劉慈欣的感覺——事實上,作者在與編輯溝通時,就曾擔心“大劉的影子太重了”。毋庸諱言,滕野的這篇文章顯然深受大劉影響,但也必須承認,作為一篇原創作品,文章對技術核心與文明爭鬥的描寫非常震撼,人類面對文明災難時的堅毅頑強尤其令人動容。 [2] 
中文名
隱形時代
作    者
滕野
作品類型
中篇小説
連載平台
科幻世界

隱形時代所獲榮譽

2021年11月19日,獲得“閲文杯”第三十二屆中國科幻銀河獎 [1] 

隱形時代編輯導語

今年9月(2022年9月),劉慈欣在接受《光明日報》專訪時再次表達了他對科幻的看法:“科幻文學有一個最本質、最明顯的特點:科幻關注的是跨越文明、跨越種族的全人類的問題。在科幻文學中,人類是作為一個整體出現的。這是科幻文學和現實主義文學最本質的區別。”這其實正是科幻文學最吸引人的魅力之一,這種魅力在劉慈欣作品中也得到了酣暢淋漓地展現。
《隱形時代》就是這樣一篇以人類文明為描述對象的氣魄宏大的作品,甚至會給我們一種睽違已久的讀劉慈欣的感覺——事實上,作者在與編輯溝通時,就曾擔心“大劉的影子太重了”。的確,大劉那些關於宇宙文明的宏大想象如此驚豔,不但震撼了無數讀者,不少年輕作者甚至將靠近這座山峯作為追求的創作目標。毋庸諱言,滕野的這篇文章顯然深受大劉影響,但也必須承認,作為一篇原創作品,本文對技術核心與文明爭鬥的描寫非常震撼,人類面對文明災難時的堅毅頑強尤其令人動容,故此刊發,以饗讀者。關於作者創作本文的心路歷程,也會在連載結束後進行訪談,現在——來接受宇宙的震撼吧!

隱形時代作品原文片段

隱形時代一、 月隕之前

地球即將升起。
  早川晴子抬頭望望,在蒼白的陽光照耀下,月球的大地顯得荒涼、冰冷而又死寂,一如億萬年來那樣。第谷環形山的邊緣聳立在四十千米外的天際,就像一道鐵灰色的高牆。第谷峯在她身後拔地而起,這座高達一千六百米、位於第谷環形山中央的山峯讓早川晴子在此忙碌了整整一年。
  一陣有節奏的顫動滾過月面。晴子知道,這不是試車,月球發動機已經正式啓動。她如釋重負地嘆了口氣,回家的日子終於到了。
  第谷峯頂突然有一塊巨石高高衝上天空。它的速度如此之快,以至於晴子的目光捕捉到它時,它就已經在視野中縮小成了一個明亮的白點。隨後又是一塊,接着是第三塊、第四塊……不久,第谷峯頂冒出了一道粗大的噴泉,這噴泉由成千上萬塊巨石組成,從月面向上一直湧入羣星深處。
  天際那道鐵灰色的高牆之外也升起了一根噴泉,晴子辨認了一下方向,那應該是威廉環形山的發動機。不到一分鐘,數十根岩石噴泉從四面八方的地平線上接連升起,海印修斯環形山、皮克泰環形山、斯特里特環形山和奧龍斯環形山的發動機紛紛開啓,遼闊的月面上彷彿長出了一片灰色的森林。
  晴子身邊有三艘單人返回艙,深埋於環形山下的發動機開啓後,工作人員就要搭乘它們返回停留在繞月軌道上的飛船,再乘飛船回到地球。
  “飛船還有兩小時出發,你們準備好了沒有?”晴子在通信頻道上呼叫道。
  “媽媽,你先走,我們還要觀察一下發動機的運行狀況,馬上就來。”她的女兒早川真秀很快回答道。“不用擔心,媽媽,我會照顧好真秀的。”真秀的丈夫徐江明的聲音也插了進來,這個年輕小夥子説話的語調一如既往地沉穩,令人安心。
  但晴子卻總是覺得哪裏不對勁兒。她説不清這種感覺來自何處,可能是宇航員的第六感,也可能是一個母親的直覺。
  “不,我等你們。”晴子説。
  “媽媽,我能照顧自己。”真秀的語氣流露出一絲不快。
  “還有我在呢。”徐江明恰到好處地補充了一句。
  “宇航員早川晴子、早川真秀、徐江明,請立即返回阿爾忒彌斯號。”通信頻道上響起了繞月飛船的指令員的聲音。
  “早川真秀收到,徐江明收到,第谷環形山發動機觀察任務正在執行中,任務編號11344,預計二十分鐘後結束,完畢。”真秀回答。
  “阿爾忒彌斯號收到,”指令員説,“宇航員早川晴子,若無特別任務,請立即返回。”
  晴子又猶豫了一會兒,終於坐進返回艙,啓動了點火裝置。返回艙騰空而起,巨大的第谷環形山在她身下迅速縮小,很快顯現出完整的圓形輪廓。晴子向遠方望去,月面各處至少出現了上百股“噴泉”,而這只是分佈在南半球的月球發動機,在月球的北半球,還有同樣數量的發動機正在全功率運轉。
  每分鐘有十五萬噸月岩被拋入太空。在晴子眼裏,這就像一場從月面潑向宇宙的大雨,那些“雨滴”在陽光中明亮得耀眼,它們連成了一串串斷斷續續的白線,高速掠過月球的天空,最終落入宇宙這片深邃而黑暗的大海。最早被拋出去的那些月岩在視野中已經幾不可見,只有依靠岩石表面石英等礦物的反光才能勉強分辨出它們的輪廓,極目望去,它們就像一片漂浮在星空中的晶瑩塵埃。
  一道明亮的閃光吸引了晴子的注意。她扭頭望去,地球正從月球弧形的天際線上冉冉升起。引人注目的是,地球外面罩着一個球形的金屬籠子,籠子上的網格正好是經緯網的形狀。
  那是人類創造的奇蹟,也是這個時代的象徵——隱形天幕。天幕緩緩自轉,金屬網格的反光不斷掃過晴子的面龐,網格之下是雪白的雲海,再往下則是蔚藍的大西洋。
  她深吸一口氣。一切順利的話,三天後她就可以回到故鄉,還趕得上看北海道的落葉。 [2] 

隱形時代二、 天 崩

父親説,我們是最後一代能看到月亮的孩子。
  十二歲那年的中秋節,父親帶我去爬山。他平時都在很遠的地方工作,只有節假日才能回來一趟。我們在晚飯後出發,時值九月,暑熱尚未褪盡,但夜風已經隱隱透出涼意。父親讓我穿上大衣,自己卻只穿了一件薄襯衫。
  我們開車來到家鄉那座小城的邊緣,羣山在此拔地而起,公路像一條淺灰色的緞帶繞山而過,飄往遠方黑黝黝的曠野。
  父親駛下公路,停好車子,我們沿着一條坑坑窪窪的小徑向山上爬去。手電筒的光暈中,樹木的陰影顯得神秘而詭異,我不由自主地攥住了父親的衣角。
  走到山腰時,我抬頭看了看,圓溜溜的月亮已經開始向西滑落,月光十分明亮,我們淡淡的影子映在石頭上,像霜花融化後留下的印跡。除了明月之外,天上還有幾十條閃閃發亮的銀色細線,這些細線一半呈東西走向,一半呈南北走向,它們編織出了一張巨網,將整個天空分割成一千多個整整齊齊的小方格。藉着月光,我可以清楚地看到巨網正由西向東緩緩轉動,東邊的地平線上不斷有網格落下,西邊的地平線上則不斷有新的網格升起。
  那就是隱形天幕了。它已經建造了一百年,而且還要繼續建造下去。
  從祖父的祖父那一輩起,所有孩子都在它的陰影籠罩下成長。
  一陣冰涼的山風吹過,茂密的樹叢中升騰起一股奇異的味道,介於芳香和酸臭之間,那是無人採摘的野果開始腐爛的味道。
  “爸爸,你不冷嗎?”我裹緊大衣,瑟縮着問道。
  “沒關係,爸爸在上面待習慣了。”父親笑着指指天空,“每次回來,我都覺得地面上很熱。”
  我抬頭看看夜空。父親就在隱形天幕上工作,我知道天幕又高又遠,對我來説,那裏就是世界的盡頭了。
  “上面冷嗎?”我又問。
  “是的,孩子,很冷,比最冷的冬天還要冷。”父親説。
  我們在午夜前抵達了山頂。令人意外的是,我們並非今夜唯一的登山者。山頂上有兩個小小的人影,藉着月光,我認出那是我們的鄰居白叔叔和他的女兒白露。跟父親一樣,白叔叔平日裏也在很遠的地方工作,難得回家一趟。
  看到彼此,父親和白叔叔都顯得有些驚訝。他們寒暄了幾句,父親摸摸我和白露的腦袋,又抬頭望了望月亮,“他們是最後一代有幸見到月亮的孩子了。”
  “是啊,抓緊時間好好看幾眼,記住月亮的樣子吧,孩子們。”白叔叔嘆息着説。
  我順着父親的視線望去,隱形天幕彷彿一張凝滿了露水的蛛網,數十條纖細的銀線在月光下閃閃發亮,如果不仔細看,很容易將隱形天幕的反光與銀河系裏燦爛的羣星混淆。
  我們在山頂冰涼的石頭上席地而坐。這兒是我們小小的天文台,以前白叔叔和父親常帶我們來這裏辨認星星。隱形天幕就像一張貼在天上的座標網格,有了它的輔助,我們再也不擔心會指錯方位。
  “座標33,46,那個位置是什麼星星?”白叔叔問。
  我和白露同時伸手去數隱形天幕上的網格。我從西往東數,她從南往北數,我們很快找到了33號經線和46號緯線的交叉點。“北落師門。”白露迅速回答。
  “座標58,12,那裏又是什麼星星?”父親指向天空的西方。“天鷹座河鼓二。”這次輪到我回答。
  “12,61?”“天鵝座天津四。”
  “53,98?”“北斗玉衡。”
  “27,66?”“天蠍座心宿二。”
  “考不住你們,不玩了。”白叔叔大笑起來。童年時這樣的遊戲我們做了無數次,每次都是大人先覺得沒趣。
  與衣着單薄的父親相反,白叔叔身上穿着一件厚厚的羽絨服。“叔叔,你不熱嗎?”我好奇地問。
  “我跟你爸爸的工作環境不一樣,他在天上,我在地下。”白叔叔拍拍屁股底下的岩石,“很深很深的地下。那裏熱得就像火爐,所以我每次回來,都覺得地上非常冷。”
  “你們看,開始了。”父親突然指着月亮説道。
  如果説隱形天幕是蛛網,那月亮就是一滴沿着蛛絲滾動的露水。天幕上每個網格都比月亮略大,小時候我總擔心這顆明亮的露水會從天幕的網眼中滴落下來,令夜空永遠陷入黑暗。此刻,月亮正從一個網格移入另一個網格,它左側還緊貼着天幕的第52經線,但右側已經接近天幕的第53經線。我眯眼望了月亮一會兒,沒發現有什麼變化。
  “看左邊。”父親提醒我。
  然後,我注意到月亮周圍似乎冒出了一些細碎的灰塵。月亮像一隻灰撲撲的燈泡,從誕生起就沒有人擦拭過它,而現在,彷彿有一陣風從右向左拂過遼闊的月面,吹起了月面上積澱數十億年的塵埃。這些塵埃形成了霧一般朦朧的絲狀物,像長在月面左側的一根根細長毛髮,它們飄拂的形狀勾勒出了那股“風”吹動的方向。
  “用這個吧。看得更清楚點兒。”白叔叔遞給父親一隻便攜式望遠鏡,父親看了一眼,轉身遞給白露,白露看過後又遞給我。
  在望遠鏡的視野中,月面上那幾根“毛髮”清晰了許多,它們由許多細小的顆粒構成,這些顆粒正不斷飛離月球,進入遙遠的深空。
  “那是怎麼回事?”白露問。
  “是隱形天幕計劃的一部分。”白叔叔把手放在她肩膀上,“人類將毀滅月球。”
  “怎麼毀滅呢?我們要炸掉它嗎?”我有些興奮地問道。
  “孩子,我們無法炸掉月球。”父親説,“就算我們在月球深處埋滿炸藥,引爆後月球的碎片仍然會在引力作用下重新聚合到一起。我們將把它推進太陽。”
  我抬頭看了看。人類怎麼才能移動一顆星球呢?
  “很簡單,牛頓第三定律。還記得嗎?”父親從我的表情中讀出了我的疑問。
  “物體間的作用力和反作用力大小相等,方向相反!”不等我開口,白露就搶先回答道。她一直是班上最優秀的學生。
  “標準答案。”父親點點頭,“你站在一艘滿載石子的小船上,往身後的水面扔石頭,你和船都會受到石頭給你們的反作用力。這個作用力雖然很微小,但是隻要你不斷扔石頭,船就會慢慢向前動起來。月球發動機的原理也是這樣,它們建在月面環形山的中央,地下部分是大型挖掘設備,地上部分則是電磁加速軌道,挖掘設備挖出的月岩被直接加速到第二宇宙速度,拋入太空。”
  “這種原理叫反衝作用,火箭引擎的設計也採用了這種原理。”白叔叔接口道。
  “這是一個奇觀,孩子們。”父親伸手指向天空,“人類正把月亮變成有史以來最大的火箭。”
  我們仰着脖子望了好久,但月亮的位置似乎絲毫沒有改變。“它什麼時候才會動啊?”白露有點兒沉不住氣了。
  “耐心點兒,姑娘。”父親笑着拍拍她,“移動一顆星球不是一蹴而就的事情,月球毀滅的過程大概要持續十五年。”
  “十五年,好漫長啊!”白露拉長了聲音抱怨道。
  “不會太久的。”白叔叔安慰我們,“至少不會久到你們擁有自己的孩子。”
  多年以後,我還常常回憶起這個情景。月光透過隱形天幕稀疏的網眼灑落在地面上,讓我們的臉色看起來都有些蒼白。父親和白叔叔可能都沒注意到,但我發誓,白露的臉頰短暫地紅了一下。
  父親的手機忽然響了起來,他接起來聽了一會兒,隨後面色漸漸變得凝重,“好,我立即回去。”
  掛斷電話後,他轉向白叔叔,“老白,隱形天幕上的監測站發來報告,有四台月球發動機的拋射方向出了偏差。”
  “偏差有多大?”白叔叔的臉色也凝重了起來。
  “比預定角度少了千分之三,但是已經足夠致命。”父親説,“第一批月岩隕石將於七小時後撞擊地表,我估計你那邊也快接到命令了。”
  父親話音剛落,白叔叔的手機就響了起來。他捂着嘴和對面的人講了幾句,然後望向我們,“東北三省都在第一波月岩隕石撞擊的範圍之內,上級已經啓動了緊急疏散機制。”
  “疏散?”我不理解這個詞的真正含義,只覺得很好玩兒,“意思是説我們要出門了嗎?”
  “是的,要出遠門,到很遠的地方去,所以現在就必須動身。”白叔叔回答,“本省北部有三百萬居民要疏散到六號地幔引擎去,我就在那裏工作。”
  “哇!我可以去爸爸上班的地方看看了!”白露歡呼起來。
  “不是什麼好地方。”白叔叔苦笑,“三百萬人,會很擠的。”
  “老白,麻煩你開車帶孩子們回去吧。”父親説,“我得直接去瀋陽,趕最近一趟天梯。”
  在我們腳下遠處,燈火黯淡的城市漸漸變得明亮起來,數百萬人從沉睡中被喚醒,幾條細長的車流開始沿着高速公路向城外駛出,它們鮮紅的尾燈看起來像暗夜中的一排紅燭。
  “爸爸,你不跟我們去嗎?”我問父親。
  “爸爸是隱形天幕的維護工程師,月球隕石墜落,也有可能殃及隱形天幕,所以爸爸必須回去。”父親蹲下身對我説道。
  “那不是很危險嗎?”我瞪大了眼睛問。
  父親笑了,“在隱形天幕建成之前,這個世界沒有安全可言。”他的聲音有些蒼涼。
  下山時,我回頭看了一眼月亮。那些細碎塵埃形成的絲線顯得輕盈、美麗而又脆弱,像少女的長髮,看起來温柔無害。
  在國家統一指揮下,大疏散進行得有條不紊。我們從車載廣播中得知,離地幔引擎較遠的省市居民已經就近進入上世紀遺留的防空洞及地下軍事避難設施。四小時後,我們抵達了長白山脈深處,這裏是六號地幔引擎的所在地。
  六號地幔引擎是工業文明創造的巨獸,引擎整體呈狹長的圓柱狀,位於地下三萬米深處,緊貼地殼與地幔的分界線莫霍面。我們坐升降梯又花了一小時才下降到地幔引擎的頂層平台。
  兩小時後,月亮的髮梢輕輕拂過地球。
  只是輕輕拂過。
  從烏拉爾山渤海灣,半個亞洲被割出了一道深深的傷痕。
  四台角度失穩的月球發動機就像四把霰彈槍,對着地球射出了四發密集的彈幕。新聞報道説,至少有兩千萬顆大小不一的隕石墜入了大氣層,其中約有一半在對流層以上燃燒殆盡,剩下的一半則令數百萬平方千米的大地滿目瘡痍。
  當時我們都在引擎頂部平台,平台的圓形穹頂中央掛着四面大屏幕,屏幕上是來自地表的實時轉播圖像。此刻正值破曉時分,黎明的光線沿着隱形天幕的網格一格一格向上攀登,沿途照亮一根又一根經緯線,在晨曦照耀下,隱形天幕緩緩自轉不停,構成天幕的經緯線閃着燦爛的光芒,整個蒼穹像被一張鍍金的紗網所覆蓋。
  第一批隕石很小,很不起眼。解説員告訴我們隕石已經進入大氣層時,直播畫面上暗藍色的天幕還沒有發生任何變化。過了一會兒,藍天一角終於出現了數點火光,但它們黯淡而稀疏,就像悶燃的灰燼那樣明滅不定。僅僅十幾秒後,天空中的火光迅速變得密集起來,無數隕石拖着長長的尾跡穿過隱形天幕的網眼,墜向地面。
  “俄羅斯地震台消息,西伯利亞北部已經遭到隕石撞擊。”直播的畫外音説道,“根據隕石羣的速度和方位角預測,兩分鐘後蒙古高原將遭到撞擊,兩分四十秒後黑龍江流域長白山脈遭到撞擊,三分鐘後松遼平原華北地區遭到撞擊,接下來一段時間內會有強烈震感,請大家保持秩序,不要驚慌。”
  直播畫面中,隱形天幕的經緯線上噴出了一根根纖細的白煙。“隱形天幕正在進行緊急規避機動,以免被大型隕石擊毀。”播報員説。很快,天空中到處都佈滿了灰白的氣流,令人無法分辨哪些是隕石的尾跡,哪些是隱形天幕的噴射流。相比那些一閃而逝的隕石,隱形天幕的移動顯得緩慢而笨重,我目睹好幾顆耀眼的火流星貼着經緯線擦過,經緯線發動機正竭力對抗天幕自轉的強大慣性、調整天幕框架的位置,令儘可能多的隕石和碎片從網眼中“漏”下去。
  一陣劇烈的顫動滾過地幔引擎的頂層平台,許多人猝不及防之下紛紛跌倒。我耳邊響起了一種奇怪低鳴,彷彿是地殼本身沉重、痛苦的呼吸聲,它來自引擎之上三萬米厚的巖壁,在高大的圓形穹頂下回蕩不絕。
  母親緊緊抱住了我。
  直播屏幕上的圖像也受到了干擾,鏡頭中的大地潮水般不停起伏,地殼就像一層薄薄的水面,每一塊隕石的撞擊都會激起一陣震波,震波的漣漪透過地殼地幔,從隕石落點向全球各處傳播。密集的隕石雨不斷撞擊着我們頭頂的長白山脈,堅硬而古老的山體上遍地炸出煙花般的岩石碎屑,羣峯像風中的燭火一樣輕輕搖曳,那位不知身在何方的播報員仍在通報最新情況,隨着他斷斷續續的聲音,鏡頭切換到了世界的其他地點:貝加爾湖畔的森林已經被隕擊點燃,北極圈內的冰蓋上佈滿了窟窿和灰燼,東海上一圈圈纖細的白線急劇擴散,就像雨滴落進水塘激起的漣漪,那是海嘯的第一波浪潮,它們正快速逼近中國大陸日本海岸。但無論鏡頭切到哪裏,始終不變的是滿天的黑煙和白煙,半個世界被濃霧與火光籠罩。
  屏幕上的圖像突然劇烈扭曲了一下。我們清楚地看到,就在長白山正上方,隱形天幕爆炸了。
  “隕石擊中第36經線和第25緯線的交叉點,預計將有兩萬平方千米的天幕框架墜向地面,請所有避難者務必服從統一指揮,不要擅自離開地下設施,重複一遍,不要擅自離開地下設施!”播報員平穩的聲調終於出現了一絲慌亂,在人們驚恐的注視下,伴隨着響亮、連綿不斷的撕裂與摩擦聲,紗網狀的天幕緩緩向地面凹陷了下來。
  那場面就像上帝為維修這個世界而搭建的腳手架正在坍塌。
  隕石墜落引發了大火,撞擊點附近的天幕框架熊熊燃燒起來,原本呈銀色的經緯線在高温下變成了暗紅色,而且暗紅色的區域還以肉眼可見的速度不停向周圍擴大——就像一滴血正在浸透一塊絲綢。
  忽然,所有人的心臟都好像漏跳了一拍。
  暗紅色的區域正從隱形天幕上分離開來。
  隨着一陣響徹天際的爆鳴,第34至38經線、第21至26緯線與天幕凹陷處的連接先後斷開,最後整塊暗紅色區域都懸掛在了與天幕僅剩的連接點——纖細的第27緯線上。
  這塊區域現在看起來如同一滴沉重的血。
  接着,第27緯線也斷了。
  兩萬平方千米的天幕框架從一百千米的高空墜向地面,恍如天崩。
  那是我見過的最大、最燦爛的流星。起初,它看起來就像一塊殘破的手帕,織成這塊手帕的細線似乎脆弱極了,只要大風一吹就會被撕成漫天的碎片;但等它進入平流層時,它的顏色已經從暗紅轉為耀眼的金黃,大氣摩擦產生的火焰令它彷彿天空中的第二顆太陽;進入對流層後,高速運動令它底面周圍形成了巨大的激波,這是我第一次看到天空像水面那樣產生一圈圈抖動的波紋,隕石與經緯線發動機產生的氣流軌跡都被激波掃蕩一空,天幕殘片周圍露出了大片晴朗的藍天。
  在火光中,我們看清了天幕的樣子。
  每一根經緯線都有一座城市那麼粗。
  “大家蹲低!雙手抱頭!”不知是誰在高聲叫喊,所有人紛紛彎腰蜷起身子,一片靜寂中,緊張的呼吸聲此起彼伏。
  過了一分鐘——也許是一個世紀——來自地面的撞擊震波終於抵達地幔引擎。我發現自己從地面上被拋了起來,引擎平台頂部的所有人都被甩向空中,然後重重落地。咔嚓一聲,四面屏幕中的三面被震得飛了出去,僅剩的一面也徹底黑了下來,來自地面的信號中斷了。
  有零零星星的哭聲響起,母親把我抱得更緊了。
  許久以後,那塊屏幕終於再次亮起,屏幕上的畫面似乎是從高空拍攝的,天幕殘片像一塊摔碎的華夫餅乾,覆蓋了小半個吉林省。這塊“餅乾”上有十幾個格子,其中一個框住了長白山主峯,粗大的經緯線沿着山脈連綿起伏的地勢斷成了數千截,在藍天和陽光下,金屬廢墟熠熠生輝。
  這就是我對童年的最後記憶。 [2] 

隱形時代三、 警 告

警告碑在一百一十年前抵達地球。
  人類發現它時,它已經穿越木星軌道,朝內太陽系撲來。根據天文望遠鏡的觀測,這個神秘天體呈紅色,由兩部分組成:一部分是長約一千米的細長長方體,另一部分是直徑約三百米的球體,二者始終維持着大概五十米遠的相對距離。
  一位記者在報道此事時,做了個令人印象深刻的比喻:這是一個高速砸向地球的巨大驚歎號
  掠過月球之後,警告碑開始減速剎車,接着它毫不遲疑地一頭扎進大氣層,最終墜落在聯合國總部大廈門前的廣場上,順便壓塌了廣場上所有的旗杆。
  聯合國很快組建了一個由十五人組成的代表團,在特使帶領下,代表團來到了那個球體前。
  特使抬頭望了望,從他的角度看去,球體不可思議地穩穩停在廣場上,細長的長方體懸浮於球體之上,像一根撐住了蒼穹的紅色巨柱。
  特使這一生到過許多國家,見過許多人,但像這樣的交涉,還是頭一遭。
  他甚至不知該如何跟這兩個幾何體打招呼。
  幸好,幾何體先開口了,用的是人類的語言,“我是警告。”
  這聲音似乎直接從特使面前的球體內傳出,特使仔細看了看球體光滑的表面,沒找到任何像是發聲裝置的東西。
  “我是警告。”沒有得到迴應,球體又重複了一遍。
  “我們是——”特使剛張開嘴,球體就打斷了他的話,“你們必須立即躲避。”
  “躲避誰?”特使問。
  “行星粉碎機。”球體回答。
  “那是什麼?”特使又問。
  空中的細長長方體柔軟地捲曲起來,兩頭拼到一起,構成了一個剛好能把下方球體套住的巨大圓環。隨後圓環內壁上伸出一圈尖鋭、鋒利的羽毛狀刀片,刀片伸出的過程令人聯想起相機光圈收縮時的動作。
  “這就是行星粉碎機。”球體説着,隨後球體表面浮現出地球上大陸和島嶼的圖案,空中的圓環開始朝球體下降,那些鋒利的刀片迅速旋轉起來,在一陣刺耳的噪音中,刀片開始切割球體,球體被粉碎的部分通過刀片的間隙向上噴出,形成一道血紅色的高大噴泉。
  那場面就像一隻教堂那麼大的番茄被扔進了一個更大的榨汁機裏。
  特使下意識地抬手護住頭頂,但組成噴泉的紅色粉末並沒有傾瀉下來,而是停留在了空中。幾分鐘後,圓環從球體頂端降落到地面,粉碎了整個球體。隨即空中的紅色粉末像液體一樣流動起來,很快重組成了之前那個細長的立方體,圓環的上下底面膨脹起來,像吹氣球那樣轉眼又變成了球體的樣子。
  “我展示了行星粉碎機降臨你們的世界後會發生的事情。”圓球説,“你們的世界將被碾成塵埃與灰燼。”
  特使努力消化了一下這段信息,要問的問題實在太多了。
  “很感謝您為我們所展示的一切……”他邊説邊斟詞酌句,“我們是人類,歡迎來到我們的行星。但首先,您是誰?”
  “我是警告。”球體又重複了一遍它的開場白。
  “那麼,向我們發出警告的是誰?”特使努力想得到一個意義不那麼含糊的回答。
  “死者。”球體簡潔地説。
  “能跟我們談談這些死者嗎?”
  “沒有意義。他們已死,早在你們最古老的祖先誕生之前。”
  “他們在哪裏?”
  “你們頭頂的羣星之間,隨處可見。”
  “他們是被行星粉碎機殺死的嗎?”
  “是的。行星粉碎機毀滅了他們、他們的世界以及他們創造的文明。他們在死前向整個銀河系送出了警報。”
  “行星粉碎機為何要毀滅他們呢?”
  “沒有意義。這就是它被創造出來的使命。攪拌器為何要打碎雞蛋呢?”
  “誰創造了這台可怕的機器?”
  “囚禁死者的人。或者可以叫典獄長。”
  “囚禁?這些死者們犯下了什麼罪過嗎?”
  “也許,但那都是很久遠的過去的事情了,早在你們最古老的祖先誕生之前。”
  “他們被囚禁在哪裏?”
  “你們頭頂的羣星之間,隨處可見。”
  “我……我們不懂。”
  “他們被囚禁在銀河系之內。”
  “您説得好像銀河系是個監獄一樣。”
  “的確如此。”
  “請您解釋得詳細些。就我們所知,銀河系直徑長達十萬光年。”
  “是的,這是一座直徑十萬光年的監獄。”
  “我們不太明白。在我們的語言中,‘監獄’指的是狹窄、密封並具有鎖閉裝置的空間,用以限制人的自由。”
  “不必向我解釋‘監獄’的含義。銀河系囚禁其中的文明。它並不使用手銬、腳鐐、高牆或欄杆。”
  “那麼它用什麼來限制囚徒們的自由呢?”
  “光速。”
  “我們不懂。”
  “你們已經精確測量了光速的數值。”
  “是的,您對我們文明的瞭解真是透徹。”
  “這並不難。你們一直在用電磁波向整個宇宙宣揚你們的存在。説回光速,光速在整個宇宙範圍內並不均勻。具體而言,銀河系之外的光速比銀河系內的光速更高。”
  特使又花了點兒時間來消化這些信息,“那麼,也就是説,在銀河系之外,物體運動速度的上限可以超過每秒三十萬千米——”
  “遠遠超過。顯而易見。”
  “所以,在銀河系外的文明看來,銀河系內的文明就像戴着手銬和腳鐐、只能踽踽爬行的蝸牛——”
  “你已經理解了。你正在用典獄長的視角看待問題。從銀河系中心向外以光速越獄,要花上五萬年時間。以光速飛往離你們最近的恆星,要花上一千四百多個晝夜。即便你們把短暫的一生全部用於旅行,能探索的範圍也不過一兩百光年,而且有去無回。相對於銀河系的廣袤,光速上限實在低得可憐。”
  “為何會這樣?這是典獄長造成的嗎?”
  “是的。典獄長將第一批死者送進了銀河系監獄。他們是最早的囚徒。”
  “除了這些死者之外,還有其他囚徒嗎?”
  “囚徒成千上萬。有些已經成為死者,有些即將成為死者。”
  “那麼我們呢?我們也是被典獄長送進銀河系的嗎?”
  “你在詢問你們的起源。不,你們是個意外。你們誕生於這顆潮濕的行星上,就像監獄裏的陰暗角落總會長出青苔和蘑菇一樣,監獄本來無意囚禁你們。”
  “那我們是否可以與典獄長交流?我們相信,他們一定是個很先進的文明。”
  “死者在行星粉碎機降臨之前做過無數次這樣的嘗試,但毫無迴音。劊子手不在乎死刑犯的臨終遺言。”
  “既然已經用光速限制了囚徒們的自由,典獄長為何還要製造行星粉碎機?”
  “阻止囚犯們越獄。文明的本能是擴張。典獄長原先認為銀河系足夠廣袤,可以阻止其中的文明逃逸,但創造我的那些死者,成功發射了一支抵達銀河系邊緣的逃亡艦隊。”
  “它逃出去了嗎?”
  “是的,它離開了銀河系的邊界,進入了本星系羣無邊的虛空之中,死者們再也沒有收到過逃亡艦隊的消息。然後行星粉碎機就降臨了。它不具有交流的理智,只是一台單純的毀滅機器,所過之處生靈塗炭。”
  “這台機器……在銀河系裏有多久了?”
  “按你們的時間單位計算,它大約在十億年前來到銀河系。”
  “十億年前!那是我們地質歷史上的古元古代了,寒武紀距離現在也才不過五六億年而已。一台機器可以運轉這麼久的時間嗎?”
  “可以。”
  “我們該如何躲避這台機器?”
  “那是你們的問題。我是警告,不是答案。” [2] 

隱形時代作者簡介

滕野,作家,代表作中篇小説《隱形時代》。

隱形時代個人作品

科幻世界
科幻世界(2張)
中篇小説:《隱形時代》(刊載於《科幻世界》2020年11期-12期)

隱形時代獲獎記錄

2021年11月19日,在“閲文杯”第三十二屆中國科幻銀河獎中,滕野的代表作《隱形時代》獲得最佳中篇小説獎。 [1] 
參考資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