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別

斗酒渭城邊^⑴，壚頭醉不眠^⑵。

梨花千樹雪，楊葉萬條煙。

惜別傾壺醑^⑶，臨分贈馬鞭。

看君潁上去^⑷，新月到應圓^⑸。 ^[2] 

斗酒渭城邊，壚頭耐醉眠^⑺。

梨花千樹雪，楊葉萬條煙^⑻。

惜別添壺酒，臨岐贈馬鞭^⑼。

看君潁上去，新月到家圓^⑽。 ^[3] 

⑴鬥：盛酒器。渭城：秦咸陽故城，漢武帝元鼎三年（前114年）改為渭城。故地在今陝西省咸陽市東。

⑵壚（lú）頭：酒店。壚，古時酒店裏安放酒甕的土台子。借指酒店。

⑶醑（xǔ）：美酒。

⑷看：估量之辭。君：指友人。潁上：縣名，唐屬河南道潁州，在今安徽省潁上縣西北。

⑸新月：農曆月初之月。

⑹楊子：作者友人，生平不詳。子，對人的敬稱。

⑺耐醉眠：甘願大醉。耐，甘願，值得。張相《詩詞曲語辭匯釋》卷二：“耐，猶宜也，稱也，配也。”

⑻楊葉：一作“柳葉”。

⑼臨岐（qí）：臨別。岐，岔路口，分手處。贈馬鞭：以示激勵。

⑽到家圓：謂到家恰值月中，月亮正圓。亦暗寓與家人團圓之意。 ^{[1]  [4-6]  [7]} 

在渭城邊的酒家盡情飲酒，一直喝到酩酊大醉還不肯睡去。

朵朵雪白的梨花在樹上競相開放，柳樹枝葉茂密像是籠上了一層煙霧。

不忍離別，請將壺中的美酒一飲而盡。臨別時贈給你一根馬鞭，祝你一路順風。

看着你向潁上去，想必你到那時月亮會由新月變成圓月。

在渭城邊的酒家盡情飲酒，甘願喝得大醉還不肯睡去。

朵朵雪白的梨花在樹上競相開放，柳樹枝葉茂密像是籠上了一層煙霧。

不忍離別，還要為你添上一壺美酒。臨別時贈給你一根馬鞭，祝你一路順風。

看着你向潁上去，想必你到家時月亮會由新月變成圓月。 ^{[1]  [8]  [9]} 

這首送別詩大約作於唐玄宗開元十八年（730），李白三十歲初上長安時期。所送者不知何人，可能是作者新交的朋友，遠遊京城不遇而暫且返回故鄉。其人未受特別的摧折，而李白又正當意氣風發的盛年，所以此詩別而不傷。一説，此詩為岑參居長安期間，在渭城為友人楊子送行時所作。 ^{[6]  [7]  [8]} 

首聯“斗酒渭城邊，壚頭醉不眠”，寫送別的地點和場景。“斗酒”是送別宴會上的熱鬧氣氛，説明酒喝得很多，酒興很濃。“渭城”是唐都長安的衞星城，也是東西水陸交通之會，無論是西出陽關，或東下河洛，皆以此為起點。“壚頭醉不眠”，反用“鄰家少婦有美色，當壚沽酒。籍嘗詣飲，醉，便卧其側”（《晉書·阮籍傳》）的典故，可見城邊也不乏當壚秦女，笑語如弦，而他們醉而不眠，興致更佳。“醉不眠”，通過動作行為寫送別者對被送者的真摯情感：雖酩酊大醉，而依然不忘是在送別，不會因沉醉而睡去，可見對友人關切之深。

頷聯“梨花千樹雪，楊葉萬條煙”，寫喝醉之後送別之地在醉人眼中的景色。有梨花，應該是春花燦爛的季節，鳥語花香，生機盎然。但在酣醉而痛苦的詩人筆下，鮮麗的春天景色卻帶上了寒冷的色彩：樹上枝枝雪白的梨花，在醉意朦朧的詩人眼中變成了雪花，初生的柳葉上細細柔柔的白色茸毛變成了煙霧迷濛。這與岑參《白雪歌送武判官歸京》中的“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全然不同。岑參是帶着新奇的心態觀察北方大雪紛飛的景色，而他熟悉的是梨花盛開的場景，故用梨花盛開寫銀裝素裹的世界，其間透露出邊塞軍人以苦為樂的精神。李白寫的是與友人的分別，有心中的苦澀，故而滿樹梨花的爛漫景緻也幻化為冰冷之物，成片柳葉的新綠也幻化成飄忽不定的煙霧。這是寫幻化了的實景，並借景傳達心中的情感，在洗煉的景物描寫裏，透露出綿綿的眷戀之情。

頸聯“惜別傾壺醑，臨分贈馬鞭”，具體寫分別的情景。送人，不管友情多深，不管多麼不捨，總得有分別的一剎那，所謂送君千里，終有一別。在不得不離開之時，要離去的人傾壺而飲，送行的人交馬鞭於友人，都是無奈而又故作豪放的姿態，是男子漢式的痛苦和灑脱。醉態中的詩人和友人，除了分別痛苦的攪擾，似乎已忘記身外的任何事情，但他們沒有温情脈脈，沒有細語綿綿，只有放肆的痛飲和交馬鞭的動作。這是壯士式的告別，不做小兒女態，展現了盛唐人的大丈夫氣概。“贈馬鞭”，暗用春秋晉國謀士士會因故仕秦，晉設計召歸；秦大夫繞朝諫阻無效，乃以馬鞭相贈，以示洞燭其隱，非秦無人，並促其速行的典故。此處切情切景，自然湊泊，不露痕跡。但一種俠士風懷，與惺惺相惜之意，卻從“贈馬鞭”的細節裏，得到了動人的表現。

尾聯“看君穎上去，新月到應圓”，寫送別友人的深情，是設想之語。詩人設想看着友人到達目的地“穎上”，計算友人到“穎上”的時間當在月圓之夜，可見這顆心已經跟隨友人而去。寫跟隨之遠、跟隨之久，雖是設想之詞，卻抒發了對友人無限深情的牽掛。這種抒情，富有浪漫情調，曼妙而深情，真摯而飄逸。結尾餘情嫋嫋，又絕無感傷之意。

從整體上看，這首詩依託觀景人的心態和醉態描寫景物，令景物隨着心態的變化而變化，醉態、心態與景物融而為一，寫出了特定情境下的物色和心靈，浪漫而神秘。語言俗中有雅，自然流暢。詩歌首聯是通俗的口語；頷聯工麗流美；頸聯是工對，又有俗語；結語不用對句，卻在想象中藴含深情。通俗和工麗結合，真情與想象相融，情致感人。 ^{[8]  [9]} 

南宋嚴羽《評點李太白集》：（“梨花”二句）今人為之，便成村學究課聯矣。

明代聞啓祥輯《李杜全集》載明人批：（“梨花”二句）點景輕妙。（“惜別”句）“壺醑”重“斗酒”意。

清代應時、丁谷雲《李詩緯》：太白氣厚，多以清轉見長。（“斗酒”四句）四句即見一種行色別情，當以意會。（“惜別”句）接出醒。（“看君”二句）又從上一氣轉下，灑脱。

清代沈寅、朱昆《李詩直解》：此送別祖餞而預計其程期也。今揚子之行，我以斗酒餞於渭城之邊，且傍壚頭以便取酒，而醉不眠矣。此時春色之濃，梨花布千樹之雪，楊葉垂萬條之煙。我惜別則傾一壺之酒，臨行則贈策馬之鞭。看君之向穎上而去矣，計其程途，新月到彼應當圓滿也。 ^[10] 

此詩又見岑參集，而略有異同。北宋李昉等編《文苑英華》、王安石《唐百家詩選》都認為此詩為岑參作，只是一個題作《送楊子》、另一個題作《送別》。清代彭定求等編《全唐詩》中，此詩又出現兩次，一處在岑參集，題作《送楊子》；另一處在李白集，題作《送別》。南宋嚴羽《滄浪詩話》：“太白詩‘斗酒渭城邊，壚頭醉不眠’，乃岑參之詩誤編入。”詹鍈《李白詩論叢》：“正德本岑集不載此篇，然實岑詩。太白集本有送別詩一首（水色南天遠），此詩蓋因題目偶同，乃致亂入集中耳。”瞿蜕園、朱金城《李白集校注》：“本集本卷即有《送別》一詩同為五律。兩相對勘，即知此篇風格近岑而不近李，誠可定為誤收也。《詩人玉屑》亦有‘岑參之詩誤入公集’語。” ^[11-12] 

李白（701—762），字太白，號青蓮居士。祖籍隴西成紀（今甘肅秦安東），隋末其先人流寓碎葉（今托克馬克城），他即於此出生。幼時隨父遷居綿州昌隆（今四川江油）青蓮鄉。二十五歲離蜀，長期在各地漫遊。天寶初供奉翰林。受權貴讒毀，僅一年餘即離開長安。安史之亂中，曾為永王李璘幕僚，因璘敗牽累，流放夜郎。中途遇赦東還。晚年漂泊困苦，卒於當塗。詩風雄奇豪放，想象豐富，語言流轉自然，音律和諧多變。善於從民歌、神話中吸取營養和素材，構成其特有的瑰瑋絢爛的色彩，富有積極浪漫主義精神。有《李太白集》。 ^[13] 

岑參（約715—770），江陵（今屬湖北）人。天寶進士，曾隨高仙芝到安西、武威，後又往來於北庭、輪台間。官至嘉州刺史，卒於成都，世稱岑嘉州。長於七言歌行。所作善於描繪塞上風光和戰爭景象；氣勢豪邁，情辭慷慨，語言變化自如。與高適齊名，並稱“高岑”。有《岑嘉州詩集》。 ^[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