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獲虎之夜

鎖定
《獲虎之夜》是田漢先生1924年創作的一幕獨幕劇,在戲劇界享有很高的聲譽。該話劇描述了一個流浪青年和富農女兒戀愛的故事。劇本比較成功地塑造了蓮姑、黃大傻這對嚮往自由幸福,爭取合理權力的男女青年的形象。《獲虎之夜》通過蓮姑與黃大傻的愛情悲劇,譴責了以等級、財富、地位等來決定婚姻的封建意識,控訴了摧殘迫害男女青年真摯愛情的封建制度,歌頌了勇於向封建思想挑戰的青年。
中文名
獲虎之夜
形    式
獨幕劇
創作時間
1924年
作    者
田漢

目錄

獲虎之夜故事梗概

《獲虎之夜》劇照 《獲虎之夜》劇照
辛亥革命後的一年冬天長沙東鄉仙姑嶺邊的一個鄉山獵户 魏福生把獨生女兒蓮姑許配給了富户陳家的三少爺。村裏人人都稱讚這門門當户對的親事 ,魏福生全家也沉浸在一片喜悦之中,唯獨蓮姑心中鬱鬱寡歡。
原來蓮姑自己並不願意這門親事,因為她一直鍾情於她的表哥黃大傻。蓮姑和黃大傻表兄妹倆從小一起長大,青梅竹馬,兩小無猜,彼此間逐漸產生了真摯的愛情。魏福生早先也曾向黃家親口許下了這門兒女親事。不料,後來黃大傻的父母不幸相繼去世,接着又慘遭一場火災。結果,黃家一貧如洗,黃大傻也淪落為一個寄人籬下的孤兒。家徒四壁的黃大傻令魏福生冷眼相看,他不想再讓自己美貌的女兒嫁給一個一無所有的人。魏福生以給黃大傻找活兒為藉口,把黃大傻推薦到其它村子去放牛,好讓黃大傻離蓮姑遠遠的。但是黃大傻卻不願離開蓮姑而執意要留在仙姑嶺。魏福生一怒之下,將黃大傻大罵了一通,並轟趕出門。從此黃大傻只好住在仙姑廟裏的戲台下面,整日靠乞討為生。為了中斷女兒對黃大傻的感情,魏福生獨斷專行,把蓮姑許給了陳家。在父親的再三逼迫下,蓮姑只好口頭應允了。面對迫在眉睫的婚期,蓮姑一直想找機會約黃大傻一起出逃,兩人到城裏去尋找新的生活,可是沒有成功。 眼看着女兒的婚期一日日臨近,魏福生想給女兒再添一牀虎皮褥子做嫁妝,以顯示獵户人家的本色。因此,在蓮姑出嫁的前夕,魏福生讓自己家的長工在後山嶺上安裝好獵虎的抬槍。其實,不久前,魏福生就憑藉着好運氣打到了兩隻老虎。這件事傳遍了村裏村外,許多人都跑到魏家來看虎。甲長李東陽的外村親戚何維貴也因聽説這件事而想來看虎。於是,這一天晚上,便讓甲長陪同着一起來到了魏福生家。到了魏家後,他們才得知,魏家為給女兒籌辦嫁妝,已先後將那兩隻老虎送進城裏去請賞了。但是,當他們知道魏福生又準備獵虎時,便興致勃勃地留了下來,與魏家人一起盼望着獲虎時刻的到來。正當魏福生在伙房裏繪聲繪色地向何維貴講起易四聾子打虎的故事的時候,山上的抬槍忽然響了。大家一片歡喜,以為又打到了一隻老虎,都紛紛跑去現場觀看。
不一會兒,大家就七手八腳地把“獵物”抬進了魏家。沒想到,抬進來的並不是什麼老虎,而是受了重傷的黃大傻。原來,黃大傻自從被魏福生打罵了一通之後,再也不敢進魏家的大門。他因為思念蓮姑,只好每晚上後山,遙望蓮姑屋裏的燈光,直到燈滅才離去。這天晚上,卻不巧在上山的路上,蹋中了魏家為獵虎而安裝的抬槍。
當黃大傻從昏迷中醒來時,他發現自己躺在了魏家的伙房裏。他向蓮姑傾訴了自己的心聲,蓮姑也向黃大傻吐露了自己的真情。看着生命垂危的黃大傻,蓮姑十分心痛,她握着黃大傻的手,執意要在黃大傻身邊看護一晚上。但是,魏福生堅決不同意,強行拆散了他們,並把蓮姑拖進後房裏毒打。眾人皆擁進後房裏去勸阻。
叫罵聲和竹鞭聲一陣陣傳來,黃大傻不堪忍受,於是他拿起了牀邊的獵刀,刺胸而死。而後房裏蓮姑的抗爭聲越來越烈……
劇本比較成功地塑造了蓮姑、黃大傻這對嚮往自由幸福,爭取合理權力的男女青年的形象。蓮姑是作品的女主角,也是作品中最有亮色的人物。她善良、堅強、勇敢,敢於大膽地追求婚姻自主和個性解放。她不願意嫁到高門大户的陳家去,是因為她已把心悄悄地許給了貧窮的表兄黃大傻。當她見到黃大傻因思戀自己而身受重傷後,不顧父親的阻撓,一定要好好看護黃大傻。當父親反對時,她公然告訴父親,她早就和黃大傻相戀,並打算和他一起逃跑。當父親憤怒地告訴她“我把你許給陳家了,你就是陳家的人了”的時候,她勇敢地告訴父親:“我把自己許給了黃大哥,我就是黃家的人了”。面對父親的威逼,她勇敢地宣佈;“世界上沒有人能拆開我們的手。”表現出了蔑視父權,蔑視封建傳統思想,勇於追求婚姻自主的進步意識。流浪漢黃大傻對愛情的追求也非常執著,但是由於貧富懸殊,封建勢力的強大,他對蓮姑的愛情最後還是以悲劇結局。黃大傻最後以自殺結束自己的生命,表示了對封建傳統勢力的大膽反抗,對純真愛情的忠貞。作品通過塑造蓮姑和黃大傻這一對勇敢追求愛情的青年,向人們展示了在青年一代身上有着強烈的反封建思想它是一股不可扼制的進步力量。
貧窮與困苦是一鋒利刃,它不僅無情地割裂着黃大傻賴以生存的生活空間,而且深深刺痛着標示着人之為人的尊嚴和感情,他只能在夢裏尋找安慰,但卻因夢境而時時悲哀。在躁動的暗夜裏,黃大傻終成“寂寞”的旅人。“寂寞”對於他來説是雙重的:“肉”的“寂寞”和“靈”的“寂寞”。而後者的無序遞增尤令人恐懼,這是一個敏感孤傲、有壓抑—叛逆傾向的詩人對自我認知的生命價值的不斷探尋過程中必然出現的情緒,具有強烈的時代表徵感。 [1] 

獲虎之夜原劇本

(獨幕話劇)
人 物 魏福生——富裕的獵户。
魏黃氏——魏福生妻。
蓮姑——魏福生獨生女。
祖母——蓮姑的祖母。
李東陽——鄰人,甲長
何維貴——李的親戚,農夫。
黃大傻——蓮姑表兄。
屠大、週三、李二——魏家所僱的長工
時 間 辛亥革命後某年的一個冬夜
地 點 長沙東鄉仙姑嶺邊一山村
布 景 魏福生家的“火房”(即鄉下人飯後的休息室,客人來時的應接室,冬夜一家人圍爐向火處)。
開幕時魏福生坐爐旁吸水煙。其母老態龍鍾坐在草圍椅上吸旱煙。福生之妻正泡茶。蓮姑,十八九歲,山家裝束而不掩其美,將泡好的茶用盤子託着先奉其祖母,次奉其父,然後走出“火房”送給她家的傭工們。魏福生目送其女出去,對其妻低語。
魏福生 蓮兒嫁到陳家裏去不取第一也要取第二,他家那樣多的媳婦,我都看見過,就人物子講,很少及得我們孩子的。
魏黃氏 (感着一種母親的誇耀)前幾天羅大先生也這樣説呢。費去了好多心血總算替她掙了這點點陪奩。要不然,單隻模樣兒好,陪奩太少也還是要遭妯娌們看不起的。
魏福生 也當感謝仙姑娘娘,難得這幾年運道還好,新近又一連打了兩隻虎。不然,事情哪有這樣順手?
魏黃氏 (因而想起)銃裝好了沒有?
魏福生 裝好了,還沒有上線。等再晚一點,把線上好,今晚準不會落空的。
魏黃氏 只要再打到一隻,蓮兒又可以多添一樣嫁妝了。我還想替她到城裏去買一幅錦緞被面和一個繡花帳檐子。沒有多少日子就要過門了,不趕快辦,怕來不及。
魏福生 若是再打到了一隻大點兒的,也不必抬到城裏去請賞了,就把皮剝下來替蓮兒做一牀褥子,倒也顯得我們獵户人家的本色。我打第一隻虎的時候,就有這個意思。蓮兒,你⋯⋯
蓮兒怎麼不進來?
魏黃氏 (微笑)八成是聽得説她的事,不好意思,回到自己房裏去了
吧。
魏福生 她這一向還好,從前她真是不聽話,幾乎把我氣死了。
魏黃氏 我也何嘗不氣,只是聽得她晚上那樣哭,我又是恨,又是可憐
她⋯⋯到底是我身上的肉啊。(想了想)那顛子還在廟裏嗎?
福生 唔。還在廟裏,還住在戲台下面。本想把他驅逐出境,可是地
方上見他年紀輕,少爹沒孃的,也並不為非作歹,都不肯趕
他,我也不好把我的意思説出來。
魏黃氏 真是這些時候也沒有見他打我們門口走過了。
魏福生 大約是捱了我那一次打,就不敢再來了。那種顛子單罵他一兩
句,他是不怕的。
祖 母 子也真可憐啊。你罵他一兩句,要他以後別來了不就夠了,打
他做什麼呢?
魏福生 你老人家哪裏曉得,那孩子看去好像顛顛傻傻的,對蓮兒可一點也不傻。起初我讓他跟蓮兒一塊兒玩,不大管他,後來長大了,還天天來找蓮兒,蓮兒彷彿也離不開他,我才曉得壞了。那時顛子的娘剛死不久,我薦他到田家瑖王家看牛。他説他不願到那麼遠的地方去,又説他雖是無家可歸了,但不願離開仙姑嶺。打那時候起,他就在廟裏的戲台底下過日子。可憐也實在可憐,可一想到他害得蓮兒不肯出嫁,怎麼叫我不惱火!
魏黃氏 好了。現在也不必恨他了,反而叫我們給蓮兒選了家好人家。
魏福生 (忽然想起)喂,前天蓮兒到哪裏去來?
魏黃氏 同下屋張二姑娘到拗背李大機匠家裏去來。我要她送幾斤虎肉給他,順便問他那匹布織完了沒有。
魏福生 以後要
屠 大 爺送去好哪,姑娘家不要到外面跑。我彷彿看見她打那一邊嶺上下來的呢。
魏黃氏 你為什麼問起這事?
魏福生 蓮兒有好久沒有出門,我怕她又跑到廟裏去。
祖母 到廟裏去敬敬菩薩也不要緊啊。
魏福生 敬敬菩薩自然沒有什麼,就怕她又去會那顛子。
魏黃氏 有張二姑娘跟着她呢。再説,蓮兒自從定了人家,早已把那顛子忘了。
魏福生 但願那樣就好。
此時外面有人聲對語。李東陽帶何維貴來訪魏福生,屠大迎接他們。
屠大 (在內)哦!李大公來了。請進。
李東陽 (內)哦,大司務,福生在家嗎?
屠 大 (在內)在火房裏坐。請進。
屠大登場。
屠 大 客來了。(退場)
李東陽、何維貴登場,魏福生等起迎。
李東陽 魏老闆!
魏福生 哦,甲長先生來了。請坐,請坐。這位是誰?
李東陽 這是舍親,姓何,住在裏。
魏福生 哦,何大哥。幾時進來的?
何維貴 來的。
李東陽 他是今天下午進的。他們家幾代住在塅裏,難得到裏來。
他是我侄郎的哥哥。前回我到塅裏去“散事”,在他家住了一晚。談起裏柴火怎麼多,坡土怎麼好,怎樣晚上可以聽得老豹子叫,又談起你們家新近打了兩隻老虎,於今一隻抬到城裏請賞去了,還有一隻關在籠子裏,他們家裏人沒有見過老虎,都想來看看。這位老哥,尤其動了意馬心猿,非同我來不可。我只好帶他來。
何維貴 (忽聽得什麼叫,忙着扯性李東陽手)噯呀,這、這是不是虎叫?
魏福生同家人皆笑。
魏福生 這不是虎叫,這是後面豬圈裏豬叫。
李東陽 ⋯⋯第二次打的老虎也抬到城裏去了嗎?
魏福生 抬去四五天了。
李東陽 怎麼你沒有去?
魏福生 我沒去,要老二去了,順便辦一些貨回來。我在家裏還有些事情。
李東陽 那麼,維貴,你來得不湊巧。你那樣要看老虎,好容易到裏來,老虎又抬走了。
魏黃氏 (一面獻茶與客)真是,何大哥,你早五六天來就好了。噯喲,沒有抬走的時候看的人真多啊!抬走之後兩三天還有好些人趕來看,都撲個空回去了。周家新屋的三太太從城裏回,也
來看虎,她靠近寵子站着,聽得虎一吼,身子往後一仰,兩手這樣往前一拍,手上一對玉釧子,啪!全砸碎
何維貴 噯呀,好凶!
李東陽 (笑了)你家捉了老虎的事,真傳得遠,連春華市那一邊都知道了。那地方的都總太太都想來看一看呢,可惜你們急着把老虎送到城裏去了。
魏福生 不要緊。今晚若是運氣好,還可以打一隻,就怕捉不到活的。
李東陽 為什麼?又裝了陷籠啦?
魏福生 不是陷籠,是抬槍,只等人靜一點,就要上線呢。
李東陽 裝在什麼地方?
魏福生 裝在後面嶺上。
李東陽 那裏沒有人走嗎?
魏福生 這麼晚誰還跑那邊嶺上去,再説,誰都知道昨天已經發了山。
李東陽 那麼恭喜你今晚上又打一隻大老虎,該請我喝一杯喜酒吧。
魏福生 那自然哪。蓮兒就是這幾天要過門了。今晚上再打一隻老虎,我一定把喜酒辦得熱熱鬧鬧的,請甲長先生多喝幾杯。
李東陽 哦,不錯,聽説蓮姑娘就是這幾天要出門子了。我還沒有預備一點添箱的禮物哩。
魏黃氏 噯呀,大公不要費心了。前天承大娭毑送來了一個布,兩個被面,我們已經不敢當得很哩。
李東陽 哪裏的話,正應,正應。陳家幾時過禮
魏黃氏 初一過禮。
李東陽 你們這頭親事真是門當户對,不要説在我們這門前上下,就是
在全鄉里也是少有的。
屠大登場。
屠 大 大老闆,我們可以上線去了吧。
此時房裏久已點燈。爐中柴火熊熊。
魏福生 (起視窗外)可以去了。你們得小心點啊。
屠 大 曉得。
李東陽 你們家這位屠司務真是個好人。
魏福生 哼。他做事靠得住。
魏黃氏 有一句講一句,屠司務真是個老實人。他在我們家做了五六年
長工,從來沒和我們鬧過半句嘴。哦⋯⋯我記起來了,你們二姑娘不也要出閣了嗎?
李東陽 嗯。明年三月安排把她嫁到金雞坡侯家去。
魏黃氏 侯家!那真是好人家呀。三十幾人吃茶飯,長工都請了七八個。二姑娘嫁到那樣的人家真是享福啊。
李東陽 嗨,分得她有什麼福享?不過可以不捱餓就是了。他家的兒媳婦是有名的不好當的:要起得早,睡得晚,紡紗績麻。烹茶煮飯,漿衣洗裳不在講,還得到坡裏栽紅薯,田裏收稻子,一年到頭忙得個要死,若是生了個一男半女就更麻煩了。
魏黃氏 不過這樣的人家才是真正的好人家啊。越是一家人勤快,省儉,越是興旺。
李東陽 是。我也正是取他們家這一點,才把二姑娘看到他家去的。她的娘疼愛女兒,聽説侯家裏是那樣的人家,起初還不肯回紅庚呢。
祖 母 福生,你叫胡二爺到柴屋裏去弄些硬柴來。今晚若是打了老虎還有好一會耽擱呢。
魏福生 我自己去吧。(起身出門)
李東陽 娭毑,你老人家真健旺得很。
祖 母 咳,講給大公聽,到底上年紀了,不象從前那樣結實了啊。
何維貴 你老人家今年高壽是?
李東陽 你猜猜看。
何維貴 我看⋯⋯跟我的娭毑上下年紀吧?
魏黃氏 你的娭毑有多大年紀了?
何維貴 今年七十五歲。
魏黃氏 那麼比她老人家還小一歲。
李東陽 他的娭毑也健旺得很。我早幾天在他家裏,還見她老人家替孫子繡兜肚呢。
魏黃氏 我的娭毑眼睛不如從前了,可就是腳力好。仙姑殿那樣陡的山
坡,她老人家還爬得上去。
李東陽 我們後班子真不及老班子啊。
魏黃氏 是啊。
祖 母 我們算什麼,沒有見你的公公呢。他老人家八十歲那年,還跟後班子賭狠,推起兩石穀子上山呢。
何維貴 噯呀,好健旺!我怕都做不到。
祖 母 你們十八九歲的人,“出山虎子”,正是出勁的時候,有什麼做不到。
魏福生抱柴來,放在火爐彎裏。
魏福生 你們講什麼?
李東陽 我們正談起現在這班年輕人還不及老班子有氣力。
魏福生 這是實在的話。就拿我們獵户講,現在的人哪裏及得老一輩,不過器械方法比從前精巧些罷了。
何維貴 魏老闆,你府上從前那兩隻老虎是怎樣打的呢?
魏福生 説起來,也有趣得很。我們去年也打過幾只,可沒有今年這兩
只來得容易。第一隻尤其是意外之財,那時我家剛做好一隻陷籠,還沒有抬到山上去,就把它放在豬圈後面,把門子打開,只望萬一關只把小野物。不料睡到半晚,忽然聽得豬圈裏亂動起來,接着是幾聲扯鋸子似的吼叫。我們趕忙爬起來,拿了獵槍,虎叉,掌起燈,望豬圈後面一看時:原來籠子裏關了一隻大老虎。這老虎打我們屋邊經過,聽得豬叫,想來吃豬,沒有別的路,就打籠子裏鑽進來,使勁爬豬圈,機關一動,拍嗒!後面的門就關下來了。有了這次的好處,後來我們又做了一個籠子,比前一個還要巧,裝在那邊嶺上的樹亂裏,四周都用樹枝子蓋好,只留一條進路。籠子後面放些豬羊雞鴨之類,都捆了腿子,讓它們在裏面亂踢亂叫。冬天裏的餓老虎,打嶺上經過,聽得樹亂裏有生物叫,還有個不鑽進去的?果然第三天晚上,我們又裝了一隻,這就是五天前抬到城裏請賞的那一隻。
何維貴 打虎這樣容易嗎?
魏福生 哪裏會都這樣容易!這不過是我走運罷了。你們走過的仙姑嶺左邊不是有一個長坡嗎?那裏原先不是象現在這樣的光坡,是一帶深山老林。近處的人知道那裏邊有老虎窩,誰也不敢去砍柴,因為長遠沒有人砍伐,那一帶林子就越長越密,深得不見天日。後來裏面虎多了,常常出來侵害附近人家的牲口,到了晚上常聽得有老虎吼叫,近邊人家都不敢安心睡覺。後來把長坡易四聾子的兒子也咬去了。易四聾子是我們鄉里有名的獵户,他們夫婦就單生這個兒子,寵得跟性命一樣,一旦給虎咬去了,那還受得了?他發誓要殺盡這一坡的老虎。他有個朋友姓袁,也是個有名的獵户,人家叫他袁打銃,也願意幫他給地方除害。易四聾子每天揹着獵槍,提着刀,到坡裏找,有一天果然被他找出了一條路,照那條路走進去,就到了老虎窩。一看,母虎不在,只剩了四個小虎在窩裏跳。虎窩旁邊還有一堆小孩子的頭腿,肉都啃沒了。易四聾子不看猶可,一看見這堆骨頭他又是傷心,又是冒火,一陣亂刀就將那幾只小老虎都砍死在窩裏。易四聾子知道母老虎一定要報復的。第二天就邀袁打銃跟許多獵户來圍山。那天那母虎回來見小老虎都死了,整整吼了一夜。第二天他們圍山的時候,它坐在窩裏等着。⋯⋯
忽聞許多獵犬聲,
屠大 和二三夥友從山上回來。
屠大、週三登場。
魏福生 裝好了嗎,屠大?
屠 大 全都裝好了。
魏福生 山上有人走嗎?
屠 大 這個時候什麼人會走到那樣的嶺上去?
魏黃氏 屠大爺,週三爺,快來烘一烘,今晚冷得很哩。
周 三 也不怎麼冷。
魏黃氏折些帶葉的乾柴,燒起熊熊的火來。
屠 大 、週三二人烘着。
李東陽 屠大爺你的衣袖子爛得不成樣子了。
魏黃氏 昨天我要他交給蓮兒縫補縫補,他又不肯。
屠 大 我的衣哪裏敢煩蓮姑娘補呢?反正在山裏幹活的人別想穿一件好衣,就有件把好衣,到深山裏跑個三兩趟,也完了。
李東陽 我老早勸屠大爺討一個老婆,他總不聽,不然,不早有人替你縫補了?
屠大 甲長老爺,你也得體恤民情呀。象我們這樣連自己也養不活的人還能養得活老婆嗎?
李東陽 話雖是這樣説,老婆總是要討的。也沒有見單身漢子個個有了錢,也沒有見討了老婆的個個都餓死了。我還是替你做個媒吧。
週三 我也替你做個媒吧。
屠大 (笑向週三)你替我做個什麼媒呀?你有什麼姑子要嫁給我呢?
週三 這姑娘你也見過的,就是後屋朱太太的大小姐。
屠大 後屋有什麼朱太太?
魏福生和魏黃氏早笑了。
屠大 哦,(打週三)你這壞蛋。
魏福生 喂,屠大爺,你快去把器械安排好。等一會就要用呢。
屠大 好。
週三 爺你趕快替我磨刀去。
屠大、週三下場。
李東陽 今晚上一定又該你發財呢。
魏福生 哈哈,這些事也要靠運氣。法子總得想,能不能到手可説不定。這回叫“謀事在人,成事在天”哩。
何維貴 第二天又怎麼樣呢,魏老闆?
魏福生 (突如其來,摸不着頭腦)第二天?
何維貴 第二天他們去圍山,捉到那隻老虎沒有呢?
魏福生 啊,你是説易四聾子打虎啊。對,第二天易四聾子就邀了袁打銃跟本地好幾位有名的獵户去圍山。易四聾子跟袁打銃奮勇當先,照着他昨天找到的那條路,一步步逼近老虎窩,等到相隔不遠的時候,見那隻母老虎正按着爪子等他,這真叫“仇人見面”,他舉起槍,瞄準老虎頭上就是一槍。老虎聽得槍一響,照着槍煙,一個躥步撲過來。易四聾子本想趁勢刺它的肚子,但是來不及了,老虎撲到他的頭上來了。他丟了手裏的東西一把抱住母老虎的腰,把頭緊緊地頂住它的咽喉,把兩隻腳緊緊地撐住它的後腿,任憑它怎樣的擺佈,他只是死命地抱着它不放。易四聾子的好朋友袁打銃,跟其他獵户們,救也不好,不救也不好。袁打銃隔得近,爬到樹上,對準那老虎打了兩槍,老虎打急了。等到第三槍,它就地一滾,那槍子打在易四聾子的腿上,雖然沒有打中要害,但痛得他把腿一縮,頭上也不由得鬆下來。那老虎趁這工夫大吼了一聲,把易四聾子的腦袋咬了半邊,幾跳幾躥地就跑出去了。因為勢子太兇了,獵户們誰也不敢擋它的路。袁打銃一面收拾他朋友的遺體,一面發誓除掉那隻老虎,替他朋友報仇。從此以後,他就時常一個人揹着槍,去找那隻老虎。後來也打了好幾只虎,可始終不是咬他朋友的那一隻。他有一個兒子,叫友和,十四五歲了。袁打銃怕他死了之後他朋友的仇不能報,常常把母老虎的樣子對友和説,要他長大了也做一個獵户,務必找到這隻老虎,把它打死、祭他朋友的靈,才算孝子,因此友和心目中也常常有這麼一隻虎。
何維貴 他的兒子後來打到這隻虎沒有呢?
魏福生 你聽哪。第二年春二月間,友和跟幾個小朋友到楓樹坡去尋驚蟄菌,這個坡裏也因為林子深,沒有人敢去砍柴,地下樹葉子落得厚,每年結的菌子也最多。這些小孩越取越多,越多越高興,就不顧危險往林子深處鑽。正揀得高興的時候,忽然一個小孩嚇得叫也不敢叫出來,拚命地扯起他們跑。他們問:“看見什麼啦?”他説:“有虎!”聽得有虎,大家都往外跑,把取下來的菌子撒滿了一地。可是跑了好一陣,卻沒見什麼東西追出來,瞧有虎的那邊林子,一點響動也沒有。他們都奇怪。內中有大膽的就再跑到林子裏去偷看,袁友和也是一個。一看林子裏有一塊小小空地,空地上坐着一隻剛才嚇得他們亂跑的大老虎,嘴裏還咬着一塊什麼東西,兩隻眼珠鼓得有茶杯那樣大,可是它不動,連哼也不哼一聲,聽聽,好象連氣息也沒有。袁友和膽子最大,揀起一塊小石頭照那老虎頭上一扔,打個正着,可它還是不動。袁友和知道世界上沒有這樣好脾氣的老虎,一看它的頭上還有一兩處傷哩,心裏早想起他爹爹時常對他説起的那隻母老虎。他告訴那些小朋友,可是誰也不敢走近那老虎,還是友和跑過去把它一推,嘩啦一聲就倒了。原來那隻母老虎自從咬了易四聾子,帶了重傷逃出來,就藏在這林子裏死了,如今只剩得皮包骨頭,嘴裏還銜着易四聾子的半邊腦殼哩。
何維貴 那麼為什麼它還坐着呢?
魏福生 這就叫“虎死不倒威”嘛。後來友和回去把他老子喊來一看,果然是那隻老虎。袁打銃把易四聾子那半邊腦殼交給他家裏跟遺體一起葬了;把老虎的皮骨祭了他的靈,才算完了他一樁心事。⋯⋯
正説到這裏忽聽得山上抬槍一響。
魏福生 嚇!
屠 大 (在內)槍響了。大老闆!我們快去吧。
李東陽 福生,你的財運真好。這次包你又打了一隻大虎了。
祖 母 若真是隻老虎,那麼蓮兒又多添一樣陪奩了。
魏福生 但願又是隻老虎,不要打了一隻什麼小的野物,那就不值得
了。
屠大攜獵槍、虎叉之類登場。
屠 大 不會,一定是隻大虎。小野物不走那條路的。
魏福生 我也這樣想。
何維貴 我們也去看看吧
魏福生 何大哥要去看看也好。
李東陽 我也同去看看。
魏福生 (對魏黃氏)你趕快去燒好一鍋水,等一下有好一陣子忙呢。
魏黃氏 我早已預備好了。
周 三 (在內)喂!去呀。
魏福生 (同聲)去呀。(各攜器械退場)
屠 大 魏黃氏娭毑,你老人家睡去吧。
祖 母 還坐一會也好。等他們把虎抬回來再睡。又有好一陣子忙,我
在這裏燒燒火也是好的。
魏黃氏 啊呀,炊壺裏沒有水了。蓮兒!
蓮 姑 (在內)來了。
蓮姑登場。
蓮 姑 媽媽,什麼事?
魏黃氏 你去添一壺水來。等一會兒他們回來了,要茶喝呢。
蓮姑 是。
蓮姑攜壺下場,旋即攜一滿壺水登場,依然把壺掛在火爐裏的
通火鈎上。
蓮 姑 媽,又打了一隻老虎嗎?
魏黃氏 屠大爺説一定是隻老虎。別的野物,不走那條路的。再説,昨
天不是發了山了嗎?
祖 母 若是隻虎,你爹爹不知該多喜歡。他説這次就不抬到城裏去請
賞了,要把皮剝了給你做一鋪褥子。
魏黃氏 日子近了,你那雙鞋還不趕快做好!
蓮 姑 我不做。
魏黃氏 蠢孩子。你為什麼不做?
蓮 姑 我不要穿鞋了。
魏黃氏 蠢話!為什麼不要穿鞋了?
蓮 姑 我不要活了。(哭)
魏黃氏 胡説!為什麼不要活了?
蓮 姑 爹媽若是一定要我出嫁⋯⋯
魏黃氏 你還嫌陳家裏不好嗎?
蓮 姑 不是。
魏黃氏 嫌三少爺配不上你?
蓮姑搖頭不語。
魏黃氏 那麼為什麼又不願意去了呢?
蓮 姑 ⋯⋯不願意去就是不願意去嘛。
魏黃氏 好孩子,你先前説得好好的,怎麼這會子又變卦了呢?這樣的終身大事豈是兒戲得的!人家已經下了定了,你又不願意去了。就是我肯,你爹爹肯嗎?就是你爹爹肯,陳家裏能答應嗎?你總得懂事一點,你現在也不是七八歲的小姑娘了。放着陳家這樣的人家不去,你還想到什麼人家
祖 母 是呀。象陳家那樣的人家在我們鄉里是選一選二的。他家裏肯要你,真是你的八字好呢。你不到他家去,還想到什麼更好的人家去?就是有更好的人家,他不要你也是枉然哪。
蓮 姑 我什麼人家也不願意去。我在家裏伺候娭毑、媽媽不好嗎?
魏黃氏 你這話更蠢了。哪裏有在娘邊做一輩子女兒不出門子的呢?我勸你不要三心兩意的了。你只趕快把鞋子做好,別的陪奩我也替你預備得有個八成了。只候你爹爹打了這隻虎,替你做牀虎皮褥子,還託二叔到城裏買一幅繡花帳檐,錦緞被面子,就要過禮了。你剛才這些話我原曉得你是故意跟我淘氣的,你要出嫁了,你媽還能把你怎樣嗎?只回頭不要對你爹爹這樣説,你爹爹若聽見了這些話,你是曉得他的脾氣的。
祖 母 是呀。你爹爹他若聽説你不願意,你看他會怎麼樣氣吧。
蓮 姑 我不管爹爹氣不氣,我只是不去就是了。
魏黃氏 好,你有本事等一下對你爹説去。我懶得跟你麻煩。我要到灶
屋裏去了。(下)
蓮 姑 (走到祖母前)娭毑,我⋯⋯
祖母 (撫之)傻孩子,你哭什麼,你的命不是比你媽、你娭毑都好嗎?
蓮姑 不。娭毑,我是一條苦命。
隱約聞外面人聲嘈雜,獵犬吠聲。
祖母 你聽,你爹爹跟屠大爺他們抬虎來了。你出閣的時候又要添一樣好陪奩了。你也可以早些到陳家裏去享福去了。你還不到大
門口去看看去。
蓮 姑 不,我不要去看。我怕這個老虎。
祖 母 你又不是才看見過老虎的。怕它做什麼?以前捉了活的還不怕,此刻是打死了抬回來的,更不必怕了。
蓮 姑 我怎麼不怕它?它是催我的命的。
祖 母 瞧你,你又跟黃大傻一樣地發起顛來了。
蓮 姑 娭毑,是的,我是跟他一樣顛的,我怕我會變成他那一佯的顛子呢。
祖 母 你越説越傻了。好好的人怎麼會顛?
人聲、狗聲愈近。
祖 母 好。(站起來)
眾聲嘈雜中聞甲長之聲:“抬進去,抬進去。”
祖 母 你聽,虎已經抬到門口來了。快去看看去。
蓮 姑 不,我不要看。老虎進來,我就要出門子了。
人聲,腳步聲,獵犬吠聲,已鬧成一片了。
屠 大 ( 在內)顧三爺,你把大門推開些,推開些。藐福生(在內)
堂屋裏快安排一扇門板。
李東陽 (在內)你把腳好生抱着,抬進去。
祖 母 蓮兒,虎抬進來了。快去看看。
蓮 姑 不。我不要看。
人聲、足步聲愈近。
魏福生 (在內)抬到堂屋裏去。
李東陽 (在內)不,抬到火房裏去。
祖 母 你快去開門,虎要抬到火房裏來了。
魏福生 (在內)何必抬到火房裏去?
李東陽 (在內)天氣冷,抬到火房裏去吧。快去安置一下。
房門開了,李二進來把左壁大竹牀上的東西挪開,鋪上一牀棉褥,把衣服捲成一個枕頭,放好。
李東陽 進來,把椅凳移開。在蓮姑和她祖母的錯愕中間,魏福生和屠大早半抬半抱的抬進一隻“大虎”——一個十七八歲的襤褸少年。腿上打得鮮血淋漓,此時昏過去了。讓他們把他屍骸般的抬起放在那大竹牀上。
祖 母 怎麼哪,打了人?
魏福生 有什麼説的,倒楣嘛!
李東陽 你老人家快把火燒大一點。福生,你得趕快去請一個醫生來。
魏福生 這時候到哪裏去請醫生呢?槐樹屋樑六先生又上城去了。
李東陽 不,得立刻去請一個來,他傷得很重,弄出人命來不是玩的。
魏福生 屠大爺,那麼你到文家文九先生那裏去一趟,請他老人家務
必今晚來一趟。李二爺,你也同去,好抬他的轎子
屠大、李二匆匆退場。
魏黃氏急登場。
魏黃氏 打了人?打了誰呀?
魏福生 還有誰!還不是那個晦氣。
魏黃氏與蓮姑的眼光都轉到那襤褸少年臉上。魏相生他暈過
去了。快燒碗開水灌他一下。(忽注意到蓮姑)蓮兒快進去,不要呆在這裏。
蓮 姑 (目不轉睛地望着那面色灰敗的少年,似沒有聽得她父親的話,旋疑其視覺有誤,拭目,挨近一看)噯呀,這不是黃大哥?黃大哥呀!(哭)
魏黃氏 當真是那孩子,怎麼瘦到這樣了。咳,真是想不到。(起身,燒水去)
魏福生 不識羞的東西,他是你什麼黃大哥?還不給我滾進去!
祖 母 (起視)當真是那孩子嗎?
魏福生 不是那個顛子,這個時候誰還跑到嶺上去送死?背時人就碰上
這樣的背時東西。
祖 母 傷在哪裏?
魏福生 傷了大腿。只要再打上一點,這傢伙就沒有命了。
李東陽 現在還是危險得很,血出的太多。我們走近他的時候還以為是隻虎,仔細一看才知道是他在那裏亂滾。
魏福生 他傷的那樣重,見了我還跟我道恭喜呢。這個混賬東西!
祖 母 快替他收血。把他喊轉來。可憐這孩子已經是個顛子了,不要又弄成個殘疾。
魏福生 (伏在少年腿邊作法收血)功程太大了,不容易收。我去叫下屋李待詔來。甲長先生,請你替我招呼一下,我去一下就來。
李東陽 可以。你去。這裏我招呼。
魏福生 謝謝你,甲長先生。(下去了)
蓮 姑 (等他父親走後,挨近少年身邊,尋着傷處)哦呀,傷的這麼重!(摸一手的血)出這樣多的血!噯呀,怎麼得了!(哭。忽悟哭也無益,急起身進房)
聞撕布聲。
李東陽 (對何維貴)今晚領你來看老虎,想不到看了這樣一隻虎。你先回去吧。我要等一下才能走。(送何雛貴到門口)你出大門一直走,走到那株大樟樹那裏拐彎,進那個長坡,就看見我的家了。你看得見嗎?拿個火把去吧。
何維貴 不消得,我看得見。
周 三 我 帶何大哥去好哪。我還要順便到一下李家新屋,問他們家要些藥來。他們有雲南白藥
李東陽 那更好了。你對大埃坶説,我等一下就回來。
何雛貴、李東陽退場。
蓮姑攜白布和棉花一卷登場,就黃大傻側坐。替他洗去血跡繃裹傷處,少年略轉側,微帶呻吟之聲。
蓮 姑 (細聲呼少年)黃大哥,黃大哥!
黃大傻 (呻吟聲中隱約吐出一種痛苦的答聲)唔。
李東陽 壺裏的水開了。快灌點開水。
魏黃氏衝一碗開水,俟略冷,端到黃大傻身邊。
祖 母 拿支筷子挑開他的口,徐徐灌下。
李東陽 好了,肚子裏有點轉動了。
祖 母 咳,這也是一種星數
蓮 姑 (微呼之)黃大哥,黃大哥。
黃大傻 (聲音略大)唔。噯喲。
祖 母 可憐的孩子,這一陣子他痛暈了呢。
黃大傻 (呻吟中雜着夢囈)噯喲,
蓮 姑 娘,痛啊。
魏黃氏 這孩子這樣痛,還沒有忘記蓮兒呢!
蓮 姑 (撫之)黃大哥。
黃大傻 (睜開眼四望)哦呀。我怎麼在這裏?我怎麼睡在這裏?
李東陽 你剛才在山上被抬槍打了,我們把你抬到這來的。這會子清醒了一點沒有?
黃大傻 好了一點。哦呀,李大公。哦呀,姑母,姑娭毑,蓮 姑 娘。蓮 姑 娘,我怎麼剛才在山上看見你?我當我還倒在山上呢,噯喲。
(拭目)
蓮 姑 娘,我們不是在做夢嗎?
蓮 姑 黃大哥,不是做夢啊,是真的。你睡在我們家火房裏的竹牀上。
黃大傻 是真的?⋯⋯我沒想到今晚能再見你啊,蓮姐!聽説你要出嫁了。聽説就是這幾天要過門了。我想來跟你道喜,又沒有膽子進這張門。我只想,只想到你出閣那天,陳家一定要招些叫化子來打旗子的。那時候我就去討一面旗子打了,算是我跟你道喜。是,是哪一天?日子已經定了沒有?
蓮 姑 黃大哥⋯⋯(哭不可抑)
魏福生急上。
魏福生 李待詔不在家,找了一個空,血止了一點沒有?
李東陽 止了一點。
蓮 姑 娘替他裹好了。
魏福生 (見蓮姑)蓮兒還不進去。進去!
蓮姑躊躇。
魏福生 還不進去,你這不識羞的東西!
蓮 姑 爹爹,我今晚要看護他一晚。女兒這一輩子只求爹爹這一件事。
魏福生 他是你什麼人?為什麼要你看護他?他受了傷,我自然要想法子替他診好的,不要你過問。你還不替我滾進去!
李東陽 福生,讓她招呼一下何妨呢?病人總得姑娘們招呼好些。
魏福生 甲長先生,你不大曉得這個情形。⋯⋯我是決不讓我女兒看護
他的。第一,我就不知道他這樣晚為什麼要跑到那樣的嶺上去送死?
李東陽 心 裏不大明白的人,總是這樣的。
魏福生 不。你説他傻嗎,他有時候説出話來一點也不傻。我真不懂他為什麼老尋着我們家吵。
黃大傻 姑爹,以後我再也不要你老人家操心了。再也不到你老人家府上來了。今晚上是最末一次。真沒想到今晚上又能到你老人家府上來的,更沒有想到會真象受了重傷的野獸一樣,倒在我小時睡過的這張竹牀上。我只想能在後山上隱隱約約地看得見這屋子裏的燈光就夠了。
魏福生 你為什麼今晚要來看我們家的燈光?
黃大傻 不止今晚啊,姑爹,除了上兩晚之外,我差不多每晚都來的。自從在廟裏戲台下面安身以來,我每晚都是這樣的。哪怕是颳風下雨的晚上都沒有間斷過。我只要一望見這家裏的燈光,我就像見了親人一樣,把苦楚都忘記了。
祖母 咳!沒有爹孃的孩子真是可憐啊。
魏福生 你既然這樣想到我家來,何不好好對我説呢?
黃大傻 姑爹,我曉得我就是好好地求你老人家,你老人家也不會要我
到你家裏來的。我是捱過你老人家的打罵的呀!
魏福生 我打你罵你,都是願你學好。誰叫你那樣不聽話呢?我要你學木匠,你不去;要你學裁縫,你也不去;你偏要在這近邊討飯,我怎麼不恨呢?
黃大傻 是的。我寧願在這近邊討飯,我寧願一個人睡在戲台底下,我不願離開這個地方。哪怕你老人家通知團上要把我這個無家可歸的孩子驅逐出境,我也不願離開這個地方。
魏福生 我是怕你不務正業,才要驅逐你的呀。假如你是學好的,我何至如此?
黃大傻 嗨!窮孩子總是要被人家驅逐的。我講好了替上屋張家看牛,你老人家硬叫張大公辭退了我。哪裏是怕我不務正業,無非害怕我接近蓮 姑娘罷了。
魏福生 你們聽!我早知道他是裝瘋賣傻的。
黃大傻 姑爹,我實在是個傻子,我明曉得沒有愛蓮姑娘的份兒,我偏捨不得她,我怎麼不是個傻子呢?我跟蓮姑娘從小就在一塊兒。那時我家裏還好,你老人家還帶玩帶笑地説過,將來這兩個孩子倒是好一對。那時我們小孩子心裏也早已模模糊糊地有這個意思了。後來我爹不幸去世,家裏虧空不少,你老人家已經冷了一大半。及至我媽媽也死了,家裏又遭了火燭,幾畝地賣光,還不夠還債的,我讀書的機會自然沒有了。學手藝嗎,也全由別人作主;今天要我學裁縫,我不願意,逃出來,捱了一頓打罵,又拉我去學木匠。⋯⋯我那時候早已曉得蓮姑娘不是我的了。我去學本匠那天早晨,想找蓮姑娘説幾句話,都被你老人家禁止了。我只怨自己的命苦,幾次想打斷這個念頭,可是怎麼樣也打不斷。上屋裏陳八先生可憐我,叫我同他到城裏去學生意。我想這或者可以幫助我忘記蓮姑娘,可是我同他走到離城不遠的湖跡渡,我還是一個人折回來了。我不能忘記蓮姑娘,我不能離開蓮姑娘所住的地方。多虧仙姑廟的王道人可憐我,許我在廟裏的戲台下面安身,我時常幫他做些雜事,碰上我討不到飯的時候,他也把些吃剩的齋飯給我吃,我就是這樣過了一年多的日子。
蓮 姑 (哭)啊,大哥!
黃大傻 一個沒有爹孃、沒有兄弟、沒有親戚朋友的孩子,白天裏還不
怎樣,到了晚上獨自一個人睡在廟前的戲台底下,真是淒涼得可怕呀!燒起火來,只照着自己一個人的影子;唱歌,哭,只聽得自己一個人的聲音。我才曉得世界上頂可怕的不是豺狼虎豹,也不是鬼,是寂寞!
蓮 姑 (泣更哀)大哥!
黃大傻 我寂寞得沒有法子。到了太陽落山,鳥兒都回到窠裏去了的時候,就獨自一個人捱到這後山上,望這個屋子裏的燈光,尤其是蓮姑娘窗上的燈光,看見了她的窗子上的燈光,就好象我還是五六年前在爹媽身邊做幸福的孩子,每天到這邊山上喊蓮妹出來同玩的時候一樣。尤其是下細雨的晚上,那窗子上的燈光打遠處望起來是那樣朦朦朧朧的,就像秋天裏我捉了許多螢火蟲,蓮妹把它裝在蛋殼裏。我一面呆看,一面痴想,身上給雨點打的透濕也不覺得,直等燈光熄了,蓮妹睡了,我才回到戲台底下。
蓮 姑 (啜泣)啊,大哥!
祖 母 可憐的孩子,那不會着涼嗎?
黃大傻 沒爹少孃的孩子誰管他着不着涼呢!寂寞比病還要可怕,我只要減少我心裏的寂寞,什麼也顧不得了。一年多的風霜飢餓,身體早已不成了;這幾天又得上了一點寒熱,所以有兩個晚上沒有看這邊窗上的燈光了。我怕到我爹媽膝下去的時候不遠了,又聽説蓮姑娘就是這幾天要出嫁,所以我今晚又走到這邊山上來,想再望望我兩晚沒有望見的,或許以後永遠望不見的燈光,不想剛到山上便絆着藥繩,捱了這一槍。⋯⋯我只望那一槍把我打死了倒好,免得再受苦了,沒想到還能活着見蓮姑娘一面,我挨這一槍也值得,死也死得過了。
蓮 姑 啊,大哥!
祖 母 可憐的孩子,不想他這樣愛着蓮兒。
魏黃氏 可憐病得這樣子又受了這樣重的傷。他的娘若在世,不知怎樣的傷心呢!
蓮 姑 (撫着黃大傻的手)大哥,你好好睡。我今晚招呼你。
黃大傻 (欣慰極了)啊,謝謝。
魏福生 (暴怒地)不能!蓮兒,快進去,這裏有我招呼,不要你管。你已經是陳家裏的人,你怎麼好看護他?陳家聽見了成什麼話!
蓮 姑 我怎麼是陳家裏的人了?
魏福生 我把你許給陳家了,你就是陳家的人了。
蓮 姑 我把自己許給了黃大哥,我就是黃家的人了!
魏福生 什麼話!你敢頂嘴?你這不懂事的東西!(見蓮姑還握着黃大傻的手)你還不放手,替我滾起進去!你想要招打?
蓮 姑 你老人家打死我,我也不放手。
魏福生 (改用慈父的口吻)蓮兒,仔細想想吧,爹不是因為愛你才把你許給陳家的嗎?爹辛苦半輩子,只有你這一個女兒,不想把你隨便給人家。好容易千挑萬選地才攀上了陳家這門親。陳家起先嫌我們獵户出身,後來看得你人物還不錯,才應允了。只望你心滿意足地到陳家去,生下一男半女,回門來喊我一聲外公,也算我沒有兒子的人的福分。不想你這不懂事的東西存心跟我為難,可是後來你媽再三勸你,你不是已經回心轉意,親口答應了嗎?⋯⋯
魏黃氏 是呀,蓮兒你自己答應了的呀。
蓮 姑 爹逼得我沒有法子,只好權時答應了。原想找個機會跟黃大哥商量,在過門以前逃跑的。
魏福生 唔,你居然想逃跑!
蓮 姑 想逃跑。我老早就想逃跑,只是沒有機會。第一次打了老虎,到我家看的人很多,我就想趁那時候逃。剛走到半山碰了屠大爺,我只好回來。後來過門的日子越近,你老人家越不肯叫我出去。前幾天藉着送虎肉才同張二姑娘到仙姑殿去了一回。因為有二姑娘跟着我,不好問人,沒有找着黃大哥。
魏福生 找着他呢?
蓮 姑 找着他,我就約個日子同他跑。
魏黃氏 你們安排跑到哪裏去,蓮姑跑到城裏去。
魏福生 找誰?
蓮 姑 找張大姐介紹我到紗廠做工去。
魏福生 唔。
蓮 姑 沒有想到我沒有找着他,他倒先到我家來了。象受了重傷的老虎似的抬到我們家來了。身體瘦成這個樣子,腿上還打一個大洞。⋯⋯流了這許多血。黃大哥,可憐的黃大哥,我是再也不離開你的了。死,活,我都不離開你!
魏福生 我偏要你離開他。偏不許你們在一塊⋯⋯你這不孝的東西!(猛力想扯開他們的手,但他們抓死不放)
蓮 姑 爹!
祖 母 (同時)福生
李東陽 (同時)福生!你——
魏黃氏 (同時)噯呀,蓮兒,你放手吧。
蓮 姑 不。我死也不放。世界上沒有人能拆開我們的手!
魏福生 我能夠!(暴怒如雷,猛力扯開他們的手,拖着蓮姑望房裏走)你這畜生,不要臉的畜生,不打你如何曉得厲害!(拖進房裏)
台上聞撲打聲,抗爭聲。“哼!你還強嘴不?你還發瘋不?你還喊黃大哥不?你還要氣死我不?”每問一句,打一下。
大家(同時)福生,福生,噯呀,不要打!(皆擁到後房去)
台上只剩黃大傻一人,屍骸似的倒在竹牀上,聞裏面打蓮姑聲,舊病新創一齊爆發。
黃大傻 噯呀,我再不能受了。(忍痛回顧,強起,取牀邊獵刀
蓮 姑 娘,我先你一步吧。(自刺其胸而死)
裏面魏福生“你還不聽説不?你還要喊黃大哥不?你做陳家裏的人不?”之聲與竹鞭響聲,哀呼“黃大哥”之聲益烈,勸解者、號哭者的聲音伴奏之。
——幕徐閉
1924 年1 月《南國半月刊》第2 期起連載(未完);
1924 年12 月全劇收入劇本集《咖啡店之一夜》
參考資料
  • 1.    鬱寶華.文學教育(上)[J];2009年1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