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官

艾官是梨香十二官裏的老外，又稱末角，生、旦、淨、醜、末五角之中的最末一等，俗稱老外。末角，明清時成為獨立行當，從生角中分出，主要扮演打雜的一些次要腳色，像看門人、老員外等，和青春年少無關，亦和風花雪月無緣。

梨香十二官的名字都十分美，寶官和玉官一個是“至貴者寶”，一個是“至玉者堅”，以表珍貴；文官通紋，暗喻五彩斑斕；芳官集百花香氣，自然嫵媚；齡官凸顯青春年華，令人心動；藕官、菂官沾蓮花之氣，清新典雅；蕊官亦從花中而來，心藏甘蜜。而艾官和茄官在名字上從草字頭，也算是草木人兒一類的，但已經褪去了嬌媚，呈現滄桑氣象。

艾官的“艾”字不免讓人想起艾草、艾蒿，這是同於菱角、雞頭、蘆葦一類的水生植物。“艾”在古語中就有“老”的意思，《左傳·定公十四年》中有“既定爾婁豬，盍歸吾艾豭？”的句子，後來字義逐漸轉為對老年人的敬稱，《禮記》記載：“五十曰艾，服官政。”宋朝梅堯臣也有“搜索稚與艾，惟存跛無目”的詩句。艾官的行當是老外，取這個字義是再合適不過了。

初看茄官的名字讀者可能會想起日常吃蔬菜，在現代漢語中“茄”的意思只此一個，而讀者熟悉的外來詞音譯詞“雪茄”和“茄克（夾克）”借用了“茄”字的古語發音。在古時候，“茄”也有美麗的詞義：荷梗。漢張衡《西京賦》中有“蒂倒茄於藻井，披紅葩之狎獵”的句子，形容皇宮中裝飾有蓮花圖案的藻井。古代文言文中也有稱蓮蓬為茄房的，唐代文學家柳宗元的《柳州山水近治可遊者記》中有一段描繪仙弈山的文字，説道：“山之西可上。其上有穴，穴有屏，有室，有宇。其宇下有流石成形，如肺肝，如茄房。”故此“茄”字通“荷”，古人隨身佩帶的荷包也叫茄袋。

十二官裏藕官和菂官的名字與蓮花有關，分別寓意蓮藕和蓮子，如此看來茄官的名字深意應該也從蓮花上來，取義為蓮梗或者蓮蓬。但不論是蓮梗還是蓮蓬，和蓮藕、蓮子比較起來就少了那麼點情絲萬縷，憐子心意的纏綿意境。周敦頤《愛蓮説》雲：“中通外直，不蔓不枝”，讚美的是蓮梗形狀挺直，有端正君子的作風，雖少了些嬌柔，倒也適合茄官舞台上扮演的穩重老年婦人的形象。

艾官在《紅樓夢》中出現了兩次，第一次是第五十八回遣發十二官時交待“將老外艾官送了探春” ^[1]  ，第二次是第六十回眾女伶幫着芳官和趙姨娘打架，事後艾官向探春告狀 ^[1]  。艾官在《紅樓夢》中的正文內容同寶官、玉官一樣少得可憐，但所幸的是她和文官一樣，雖然只説了一句話卻充分體現了她的性格特徵。

先對艾官的行當做一些解釋。書中説艾官是老外。末角在元雜劇和明清屬於獨立行當，崑曲中包括老生、末、老外。隨着時代的變遷，近代以來逐漸把末的行當歸在生行裏。

老生：所扮角色主要是正面人物的中年男子。

末：一般扮演比同一劇中老生作用較小的中年男子。傳統崑劇演出整部傳奇之首出，照例皆為副末唸誦詞曲開場。

老外：所扮角色多半是年老持重者，其扮演對象頗廣，上至朝廷重臣，下至僕役方外。 ^[2] 

艾官在書中的僅有的一次語言活動就表現出了幾分鋒芒。第六十回，芳官用茉莉粉代替薔薇硝給了賈環，這讓趙姨娘大為光火，覺得連小戲子都可以欺負到自己頭上來了，於是進大觀園找芳官算賬，半途遇到了藕官的乾孃夏婆子。夏婆子正因為藕官燒紙的事心中氣惱，趁勢調唆得趙姨娘“越發得了意”，衝到怡紅院和芳官一頓吵打，導致了大觀園裏最轟動的奴僕打架事件。

當下藕官蕊官等正在一處作耍，湘雲的大花面葵官，寶琴的豆官，兩個聞了此信，慌忙找着他兩個説：“芳官被人欺侮，咱們也沒趣，須得大家破着大鬧一場，方爭過氣來。”四人終是小孩子心性，只顧他們情分上義憤，便不顧別的，一齊跑入怡紅院中。豆官先便一頭，幾乎不曾將趙姨娘撞了一跌。那三個也便擁上來，放聲大哭，手撕頭撞，把個趙姨娘裹住。晴雯等一面笑，一面假意去拉。急的襲人拉起這個，又跑了那個，口內只説：“你們要死！有委曲只好説，這沒理的事如何使得！”趙姨娘反沒了主意，只好亂罵。蕊官藕官兩個一邊一個，抱住左右手，葵官豆官前後頭頂住。四人只説：“你只打死我們四個就罷！”芳官直挺挺躺在地下，哭得死過去。

十二官身為女伶，在賈府裏身份最低，她們平日所受的欺壓和輕視比其他奴僕更深一層了，且是旁人體味不到的。第七十三回，賈迎春的奶媽偷了她的累絲金鳳去典賣，被迎春大丫頭繡桔吵嚷了出來。誰知道這些婆子仗着迎春和善，反倒編排出話來擠兑主子，聲稱拿自家的錢貼補了迎春，正鬧得不可開交時探春等人來了。探春心中早已明瞭，一面進屋用言語壓制眾人，一面悄悄遣人請平兒。探春為迎春僕人吵架的事大動肝火令平兒等不解，而探春卻説出了其中深意：“物傷其類”，“齒竭唇亡”。

賈府的千金小姐尚有此種憂慮，更何況是十二官這樣的小戲子，所以葵官和豆官所説“方爭過氣來”的話是有道理的。根據文中所寫，芳官和趙姨娘打架時葵官等四人並不在場。藕官和蕊官在一處玩耍，葵官和豆官是聽到了消息後找上藕官蕊官二人，四人約着同往怡紅院幫襯芳官。讀者不難發現，這裏少了一個人。

十二官留在賈府的共八人，文官跟了賈母，茄官跟了尤氏，均不得入大觀園中，而剩下幾個分配到大觀園中的女伶在這場爭吵中幾乎全部出現了，卻唯獨少了艾官。葵官豆官既然是得了信專程找藕官和蕊官一同去怡紅院的，為什麼不去找艾官呢？

前文交待説史湘雲與薛寶釵同住蘅蕪院，早上起牀覺得腮上有些癢，怕犯了杏癍癬，因此要薔薇硝擦臉，寶釵便讓鶯兒、蕊官瀟湘館而和黛玉要些來。不巧路上因為折柳的事情和怡紅院春燕的娘發生爭執，春燕孃兒兩個又往蘅蕪院賠禮去，蕊官便託春燕帶薔薇硝給芳官。當時黛玉、湘雲正在寶釵處陪薛姨媽吃早飯，藕官、葵官和蕊官三人估計都在蘅蕪院附近玩耍。而薛寶琴到賈府後一直睡在賈母處，但早起後肯定要入園給薛姨媽請安，此時也一定在她的堂姐寶釵處，故而豆官一定也在蘅蕪院。所以，當芳官和趙姨娘開打時，藕蕊葵豆四人是在一處玩耍的，所以她們能在第一時間裏集合到位。這四官聚齊後自然想到在探春處當差的艾官，要去找她是不是很容易呢？

大觀園左右兩側的屋子大概定了，瀟湘館、蘅蕪院在一路，櫳翠庵、怡紅院在一路，但哪側為東路，哪側為西路呢？第十六回裏賈政等人商量説可引會芳園北面的活水入大觀園，會芳園本是東府花園，後納入大觀園中，這股活應該在大觀園的東北方向。如此就可以確定怡紅櫳翠在大觀園東路，而瀟湘蘅蕪在西路，同時瀟湘館和怡紅院基本成東西對稱形式，芳官和趙姨娘打架之所怡紅院在東南角，藕官四人玩耍的蘅蕪院在西北角，瀟湘館在西南角。藕官四人從西北角的蘅蕪院出來往東南角的怡紅院去，若奔東而南固然不路過秋爽齋。可她們此時想的是多找幾個人替芳官撐腰，不會想考慮艾官，那麼從蘅蕪院出來往南先去秋爽齋找到艾官，在奔東去怡紅院不就順路了嗎。看來，藕官四人不找艾官非為不想而是不能。

王熙鳳小產後，賈探春成了賈府的半個當家人，雖然她多走一步也不敢走，但畢竟是有威信的。奴僕公然在園子裏吵鬧廝打是無法無天的事，藕官四個不説去勸解，反而要火上澆油。她們若是去到秋爽齋找艾官，必然瞞不過探春，那這場架必定是打不成了，最後只能看着芳官吃虧。可見，藕官四個都是機靈的人物，她們在這場撕破臉的吵鬧中給最終是給芳官爭了氣的。

這場吵鬧艾官沒有正面現身，但她必然是知道的。這一邊女伶們和趙姨娘打得正歡，那一邊早有人去向探春稟告了。探春為整家規必然以最快的速度趕到怡紅院，艾官出於姐妹情分自然也要跟來。儘管探春認定艾官和芳官幾個“皆是一黨”，又“淘氣異常”，沒有聽信她的話，但艾官的這一狀還是到了“打草驚蛇”的作用。夏婆子的外孫女兒蟬姐兒也是探春屋裏的小丫頭，得到這個消息後趕忙向夏婆子透風去，提醒她提放着點兒。故此後來在廚房中，芳官刻意挑釁蟬姐兒時，蟬姐兒也只能忍氣吞聲了。

老外艾官被指給了探春。

艾官跟芳官葵官豆官等人都是意氣交好的，招人厭的毛病她一樣也不少，探春屋裏丫頭也都不喜歡艾官。

那次薔薇硝事件，艾官雖沒有直接參與去打羣架，那是因為她沒在現場，可事後也插了一腳。

探春是個明白人，知母莫若女，薔薇硝事件，探春一聽就知道自己這沒心眼的娘又讓人給當槍使了，就派人查是誰挑唆趙姨娘去怡紅院找芳官鬧事的，當然沒查出個結果。

還能有誰？當然是那個臭名昭著的夏婆子了。

可眾人都沒看見，偏讓艾官看見了。

艾官趁機告訴了探春，但探春也很討厭艾官她們這一夥人，便不肯相信艾官，也沒去追究。

俗話説，告密一定要神不知鬼不覺的，不知是艾官告密心切，還是真的沒心眼，她告夏婆子的話竟讓翠墨聽見了，翠墨轉頭就告訴了小蟬。

可見艾官等人是如何的不得人心。

小蟬是誰？夏婆子的外甥女，探春屋裏的一個小丫頭，嘴甜腿勤，可比艾官有人緣。

沒想到還起了連鎖反應，小蟬去通知夏婆子的同時，在廚房又和芳官撞上了，小蟬恨得牙癢癢，對芳官冷言諷刺。

芳官當時還沒明白怎麼回事呢，還想和小蟬開玩笑，沒想到碰了一鼻子灰。芳官心裏詫異，可也不甘示弱，立馬就還以顏色，雙方真是勢同水火呀。

艾官沒跟芳官等人去出家，也有可能她想，但意志不堅被打回去了。

反正最後她是被幹娘領走了。艾官模樣長得不賴，又會唱戲，她乾孃會如何處理她呢？

若運氣好點，乾孃稍微手軟一點，只要得幾個錢，把她拉出去配小子就算完了。

若運氣不好，乾孃就如夏婆子一樣，或更狠，唯利是命，那可就難説了，大街上有的是人販子。

最慘的是她會被賣到妓院，她能歌善舞的，客人喜歡。也有可能賣給個戲班子在外頭唱戲。那個年代，一個女孩子若在外頭唱過戲想保全自己是不可能的。鬧薔薇硝事件時，趙姨娘罵芳官“娼婦粉頭之流”，芳官怎麼回的？“我就學戲也沒在外頭唱去”。可見若在外頭唱戲就入了娼婦粉頭之流了。

在外頭唱戲可不容易，萬一被哪個有錢有權的主看上了，陪吃陪喝那是小事，捨身是一定的，若想不從，班主有的是辦法治你。不學得八面玲瓏逢迎討好，就等着生不如死吧。所以，若想在戲班活下去，不練成狐狸精是不行的。

也有可能賣給個快死的老頭子作妾。

也有可能賣給個人事不知的白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