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

新陽力微初破萼^①，客陰用壯猶相薄^②。

朝寒稜稜風莫犯^③，莫雪緌緌止還作^④。

驅馳風雲初慘淡，炫晃山川漸開廓^⑤。

光芒可愛初日照，潤澤終為和氣爍^⑥。

美人高堂晨起驚，幽士虛窗靜聞落。

酒壚成徑集瓶罌^⑦，獵騎尋蹤得狐貉^⑧。

龍蛇掃處斷復續，猊虎團成呀且攫^⑨。

共貪終歲飽麰麥^⑩，豈恤空林飢鳥雀。

沙墀朝賀迷象笏^⑪，桑野行歌沒芒屩^⑫。

乃知一雪萬人喜，顧我不飲胡為樂^⑬。

坐看天地絕氛埃^⑭，使我胸襟如洗瀹^⑮。

脱遺前言笑塵雜^⑯，搜索萬象窺冥漠^⑰。

潁雖陋邦文士眾^⑱，巨筆人人把矛槊^⑲。

自非我為發其端，凍口何由開一噱^⑳。 ^[1] 

①新陽：新春的陽氣。初破萼：這裏指花萼初開。

②客陰：冬天的陰氣，新春開始，陰氣已經退居客位，故叫客陰。

③稜稜：寒風凜烈的樣子。

④緌緌：紛紛下落的樣子。

⑤炫晃：閃耀；炫目閃耀。這裏指雪光映照的景象。開廓：開闊，空闊。

⑥爍：熱，融化，這裏指積雪被暖氣所融化。

⑦酒壚：酒店。集：堆積。瓶罌：泛指小口大腹的陶瓷容器。器：古代瓷質貯茶用具。圓唇、短頸、鼓腹、平底。醬褐色釉。頸部飾白鼓釘紋，腹部飾渦紋。製作精美。最早見於唐代，以宋代江河七里鎮密製品為佳。

⑧貉：貉是犬科非常古老的物種，被認為是類似犬科祖先的物種。體形短而尼壯，介於浣熊和狗之間，小於犬、狐。體色鳥棕，吻部白色，四肢短呈黑色，尾巴粗短。

⑨龍蛇：形容統頻曲折的道路。猊：古書記載是外貌與獅子相似能食虎豹的猛獸，也是威武百獸率從之意。泛指獅子。呀：驚訝貌，張口。攫：本義是鳥用爪迅速抓取，這裏指用雪堆成的獅子、老虎張牙舞爪，神態很生動。

⑩麰麥：麥子。

⑪沙墀：丹墀，古時官殿用丹砂塗飾的台階。象笏：是種象牙制的手板。笏，是用玉、象牙或竹片製成，用以指畫或記事。據《明史·輿服志》記載，一品到五品官員上朝時手執用象牙做的手板。

⑫芒屩：芒鞋，草鞋。

⑬胡為樂：拿什麼來慶賀。胡：什麼。

⑭氛埃：污濁之氣；塵埃。

⑮洗瀹：洗滌。

⑯脱遺：除去。前言：前人習用之言。

⑰冥漠：幽深廣漠，比喻搜尋範圍更深更廣。

⑱潁：這裏指潁州，屬於安徽省阜陽市，位於安徽省西北部，淮河以北。陋邦：指邊遠閉塞之地。

⑲槊：中國古代冷兵器，是重型的騎兵武器，類似於紅纓槍、斧頭的攻擊武器，即長杆矛。槊由硬木製成，分槊柄和槊頭兩部分。

⑳噱：大笑。 ^[1] 

新春的陽氣力量尚還微弱，花兒剛剛衝破花萼，退居客位的冬陰之氣力量還很強壯，就像是在對春陽威逼輕薄。

清晨的寒風凜烈，不要輕易冒犯，不要在大雪紛揚不止的時候要出去勞作。

剛要下雪之前，風雲相互驅逐，天色慘淡昏暗，雪花越來越濃密的時候，雪光映照天地一片蒼白，山川逐漸變得開闊。

雪停後，初升的太陽光芒四射，白茫茫的積雪慢慢潤澤大地萬物，一場豐年的瑞雪終被和暖的春之陽氣消融。

美人早晨起來站在高堂前，忽見這一夜大雪又喜又驚，虛掩的軒窗下，幽居的隱士正在靜聽雪花飄落。

這樣的天氣適合煮酒烹茶，賣酒人家的門前被來往客人踏成小路，賣空的瓶罐酒罈堆積如山，獵人騎馬馳向原野尋找獵物的蹤跡，很快就能獵取到狐貉。

打掃出來的路徑曲曲彎彎，就像是龍蛇飛舞，時斷時續，用積雪堆團而成的獅子、猛虎，張牙舞爪，栩栩如生。

人們都在貪圖這年終大雪帶來明年的麥子豐收，有誰憐惜那空寂的山林裏，正盤旋在雪中飢餓無食的鳥雀。

官員們爭先恐後踏上沙墀來到朝堂向皇帝賀雪，只見那象牙笏板密密麻麻，田野農夫邊走邊唱，高興得顧不上大雪己經埋沒了腳上的草鞋。

由此可知，這一場大雪可使萬民歡樂，可回過頭來看，我不善飲酒又拿什麼來慶賀？

坐觀天地之間，此刻乾乾淨淨，沒有一點塵埃，使我心胸豁然開朗、通透清澈，如同被清水洗滌過一般。

脱離前人吟雪的陳言塵俗與荒雜一概遺棄不用，在冥冥萬象中搜尋探索，冥思苦想其中的幽深廣漠。

潁州雖然是偏僻荒遠之地，可是文人志士卻很多，人人都能舞文弄墨手中大筆一揮，如同戰場高舉的矛槊。

今天若不是我為這“禁物體語”詩發起開端，如此天寒地凍，大家怎能找到由頭開口一笑呢。 ^[1] 

這首詩約作於皇祐二年（1050）。慶曆八年（1048）時，歐陽修從滁州遷官至揚州，皇祐元年（1049）正月又遷官至潁州，此詩便是一次雪中宴客之時所作。 ^[1] 

初春的天氣，潁州的清晨依舊寒風慼慼，略顯寒涼。剛下過一場大雪，天氣晴朗，於是歐陽修派人邀請幾位友人前來飲酒吟詩，切磋消磨。客人紛紛到來，酒宴之上你吟我和，好不熱鬧。忽然一位客人提議以“雪”為題，作一首“禁物體語”詩。規則就是作詩時，那些常用作詩句的“玉、月、梨、梅、舞、銀、鶴”等詞彙都不許用。這一下可難住大家了，只見歐陽修略思片刻，提筆而成這首詠雪詩，隨後博得一片喝彩之聲，從此也開創了北宋新詩體的先河。不過，或許是因為過於難寫，後來者均不如歐陽修，所以也就沒能流傳開來。這首詩圍繞“一雪萬人喜”為中心，四句一轉，先寫春寒雪作；接下來寫初雪、雪盛、雪晴、雪融四種現象；又寫雪中美人、隱士、酒客、獵户的自行其樂；再寫雪中酒肆門庭若市、道路如龍蛇、獵人原野狩獵、空林鳥雀飢歌；繼而寫官員朝賀、農人歌雪、喜雪、我“坐看天地絕氛埃，使我胸襟如洗瀹”，如此興奮之至，唯有賞雪、吟雪最佳。最後歸結到按照要求搜句作詩，起筆落筆之間回扣題目，結構嚴謹，層次分明。雖然詩題要求苛刻，但歐陽修能難處求深，從容不迫，瞬間突破自己慣常詩風，真不愧為北宋文壇巨匠，是中華文化瑰寶的開拓者與守護者。 ^[1] 

歐陽修（1007—1072），北宋文學家、史學家。字永叔，號醉翁，晚年又號六一居士。吉水（今屬江西）人。天聖八年（1030）進士。累擢知制誥、翰林學士，歷樞密副使、參知政事。宋神宗朝，遷兵部尚書，以太子少師致仕。卒諡文忠。政治上曾支持過范仲淹等的革新主張，文學上主張明道、致用，對宋初以來靡麗、險怪的文風表示不滿，並積極培養後進，是北宋古文運動的領袖。散文富陰柔之美，為“唐宋八大家”之一；詩學李白、韓愈，古體高秀，近體妍雅；詞婉麗，承襲南唐餘風。曾與宋祁合修《新唐書》，並獨撰《新五代史》。又喜收集金石文字，編為《集古錄》，對宋代金石學頗有影響。有《歐陽文忠公集》《六一詞》等。 ^[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