曼蘇拉之戰

相比先前的幾位法國君主，路易九世自登基之日起就堪稱法蘭西王國的天之驕子和幸運兒。由於之前的路易八世已成功鎮壓南方阿爾比派，讓富庶的普羅旺斯得以直接匍匐在巴黎宮廷之下。換言之，就是王國的可調配資源充沛起來，足以超過當時的任何歐陸勢力 。更往前的菲利普二世（腓力二世），在布汶戰役中挫敗了神聖羅馬帝國皇帝與英王的聯軍，從而確保了法國王權的強勢崛起。

因此，路易九世不僅擁有先人所羨慕的人力和財力，還在很大程度上有取代神聖羅馬皇權的可行性。若非自己猶豫再三，他的弟弟就有可能被羅馬教皇冊封為新皇帝。但這樣的優柔寡斷，也是路易能被尊奉為聖徒君主的深層次心理原因。他不再需要像許多先祖那樣工於心計，也基本能避免基督教鄰居的聯手迫害。自然在心態上更符合貴族道德標準，也就容易對具有浪漫主義情懷的事業產生偏執興趣。考慮到當時的社會輿論背景，冉冉上升的法蘭西也的確需要這麼一位凝聚型君主。

當然，羅馬教廷也一直是確保十字軍能成功上路的關鍵性因素。由於長期缺乏世俗實力，蝸居中意大利的教皇總是需要以各種複雜操作來聚攏人心。任何有助於教權影響力增漲的事情，都是兼具刷存在感和搜刮社會資源的良好契機。

但先前的第六次東征，由和教廷不對付的皇帝弗雷德裏克二世（腓特烈二世）牽頭，所以會遭到他們的抵制。尤其當對方是通過協商手段，勉強從穆斯林手中“討回”聖城，自然要加大力度地予以批判。反倒是耶路撒冷陷落的噩耗，對他們而言才是更有利的好消息。

於是，第七次十字軍東征從籌劃階段開始，就具有對外和對內的雙重訴求。前者自然是要繼續以軍事手段，將慘遭屠戮的聖地控制區奪回。後者則是要修正“不良皇帝”的綏靖政策，並重新將法國捧上基督教世界的模範位置。路易九世所選取的戰略，必定要在這兩方面都做到兼顧。只是教廷可以影響開頭，卻不能設定結尾。被他們欽定救世主，終究還是會面臨和背教者相似的問題，甚至無法像反面角色那般應對自如。

既然是要在戰爭中完成偶像塑造，那麼東征部隊也必須儘可能的貼近人設。路易九世自帶的聖徒屬性，已經在很大程度上開了好頭。這無疑有助於十字軍迴避一些中世紀特色問題，包括不服國王威權的貴族將領、唯利是圖的商業城邦船運、首鼠兩端的不堅定盟友，以及由母國內亂所造成的領袖半途而廢。這些恰恰是瓦解除第一次十字軍東征外，餘下五次十字軍的根本要素。

好在路易國王的法蘭西，已地大物博到能自成一系。依靠君主本人的虔誠特質，很快就靠各地教會幫助籌集了大筆軍費。兩位兄弟阿方索和查爾斯，正好掌管着普羅旺斯和安茹。他們鼎力支持與親自出馬，也免去了兄長去進行越級動員的額外麻煩。最後為路易湊出了3500名貴族騎士和5000名來源各不相同的弩手。再加上普通步兵和其他差役，將遠征軍的數量擴增到15000人。其中除極少數英格蘭志願者和熱那亞教官外，大都來自法國本土，足以減少戰時的上下級矛盾與地域仇視。

1248年夏末，準備就緒的路易和十字軍從馬賽海岸起航，義無反顧地駛向東方戰場。有36艘向法王個人效忠的艦船被提前集中到馬賽，替代只看錢辦事的熱那亞商船主來從事物流運營。他們將首先找到南方的撒丁島補給，繼而抵達地中海上的最大島嶼西西里。然後再貼着基督教世界的邊緣航行前進，經由威尼斯人控制的克里特島，落腳在屬於耶路撒冷王室的塞浦路斯。那裏將是全軍的冬歇期營地，也是他們登上穆斯林土地前的最後一站。

由於是要修正皇帝弗雷德裏克二世的綏靖作風，法王會在來年再臨埃及，而不是登陸敍利亞或其他有十字軍參與的戰場。因此，自身難保的拉丁帝國和志在收復聖城的耶路撒冷王室都不會加盟進來，唯有體量更小的亞該亞公國與聖殿騎士團才獲准在來年隨行。至於利益訴求強烈的威尼斯共和國、安條克公國、奇裏乞亞亞美尼亞王國，乃至是屬於外道的尼西亞帝國和塞爾柱突厥羅姆蘇丹國，都不會是新模範偶像的協同夥伴。

1246年，休整完畢的十字軍再次踏上征程，直撲南方的尼羅河三角洲地帶。雖然路易等人自覺會將前輩們比肩下去，但還是中規中矩地選擇登陸重鎮達米埃塔，捨棄了地位和規模都更為宏大的亞歷山大港。他們還意外地發現，那裏的抵抗似乎異常輕微，幾乎不能同早年的第五次十字軍東征時相比。

原來，當時的埃及全境都處在兵力空虛狀態。當年由聖戰士薩拉丁建立的阿尤布王朝，已經無可挽回地分裂成兩段。久居開羅的蘇丹只能控制埃及和周邊省份，卻時常感嘆自己鎮不住更靠前線的敍利亞地區。當地的埃米爾和大城市居民，屢屢扶持自己的領袖或王室旁支，堅決不肯成為埃及霸主的防禦外圍。何況就算是坐擁本土的蘇丹馬利克-薩利赫，也時刻提防着受封埃及各領地的埃米爾們，整個王朝上下都處在分崩離析狀態。就在路易的十字軍登陸前，他還在忙於同接受敍利亞地方派擁護的叔叔內戰，自然對沿海的防禦極不上心。

此外，阿尤布王朝在立國之初的一系列操作，也註定了統治者在基層缺乏可用之兵。出身亞洲的薩拉丁，本就是屬於突厥軍事系統的庫爾德人軍閥。在開羅完成鳩佔鵲巢的政變後，自然將武力核心都交付給外籍番兵。傳統的阿拉伯人武裝遭大量裁撤，以便由不斷招募的奴隸軍團、突厥部落和庫爾德老鄉替換。這些人幾乎全是騎兵，經常隨君主整體外調，進一步為十字軍的突襲創造了真空便利。

然而，以上重大利好卻從未讓路易和他的法軍利用起來。他們在6月6日踏上沙灘，僅用一天時間就解決了聊勝於無的守備力量。隨即因過度自信而疏於進一步準備，既沒有構築嚴密的設防營地，也沒有為之後可能的攻堅戰而準備大型機械。相反，所有人都因達米埃塔的儲備物資到手而盡情放鬆。路易九世也仔細琢磨了前人教訓，認定5-10月間的尼羅河汛期太過危險，不適合重甲部隊執行長距離行軍。加之歐洲士兵都比較忌憚埃及的炎熱夏季，就準備等氣候轉涼再向開羅進發。如果穆斯林方面能主動發起反擊，也是在他們可以承受的範圍之內。可惜，由於阿尤布王朝的內部紊亂，這樣的防守反擊戰也沒能如期進行。

1249年11月20日，動作遲緩的十字軍終於開始行動，準備進攻尼羅河沿線的下一個重大目標--曼蘇拉。這既是因為路易判斷氣候不再炎熱，也是由於他的兒子在漫長的堅守期內降生。於情於理，都促使他決定儘快結束這場戰爭。為此，他親率包括聖殿騎士在內的數百名菁英戰士出陣，並輔以上千人的步兵隨行，充當真正主力的精鋭前鋒。

事實上，十字軍陣中的許多將領並不贊成南下。因為在他們看來，此行的更大任務是應該向西拿下亞歷山大港，以便在埃及海岸建立真正圍攻的前進基地。但同樣是國王兄弟的阿圖瓦伯爵卻堅持要國王直搗黃龍，認為這樣才是擊敗強敵的關鍵所在。許多期望儘早回家的貴族紛紛開始附和，也成功擊中了路易那想要加速班師的軟肋。

與此同時，返回開羅的蘇丹馬利克-薩利赫也迅速接到消息。他決心集合本地的大部分埃米爾武裝進行強力反擊，並使用自己多年來栽培的秘密部隊。只是在這一切成行前，自己就因年齡問題和長期勞累而得病。醫生為阻止皮膚潰爛而進行了截肢手術，卻依然沒能挽救這位雄主的逝去生命。但開羅宮廷卻堅持秘不發喪，轉而將指揮權偷偷授予大臣費科丁，並寄希望於最精鋭的馬穆魯克軍團指揮官--拜伯爾斯。

到了12月20日，十字軍的先頭部隊終於抵達曼蘇拉東北部。他們選擇在尼羅河的兩條支流間紮營，並準備渡河進攻眼前出現的阿尤布軍營。由於一時間找不到合適的渡口，他們便採取填充的方式進行土木作業。在對岸防禦的穆斯林士兵也跑出來射箭投石，讓冒險施工的法國人傷亡慘重。路易馬上讓手下找來稀缺的木材，趕製出掩體，抵達箭矢襲擊。但阿尤布軍隊的陣營中也從不缺乏技術人才，很快又加設了弩炮和投石機進行轟擊。由於許多炮彈被加入了希臘火成分，讓中招的十字軍們苦不堪言。法國人只好也花更多力氣製造同類武器，才在長時間的對轟中佔據少許優勢。

然而，冬季的下埃及很少有足夠的植被用於土木作業。所以，無論路易和貴族們如此催促手下賣力施工，都無法讓寬闊的河道變得狹窄。這場戰役也就被拖延到1250年春季，逼得十字軍花大價錢去周圍鄉村尋找領路人。最後通過一名牧人得知，營地以東3-4英里處的確有合適泅渡點。激動的法王立刻將全部騎士從沿海營地調來，加上從前線抽取的部分，組成了預備奇襲的機動部隊。依然在奮戰的步兵則被命令繼續，盡最大可能的吸引阿尤布方面注意。

2月8日凌晨，精心準備的十字軍開始這場堵上自身命運的奇襲。阿圖瓦伯爵羅伯特率最善戰的600名法蘭西騎士打頭陣，並且只由少數的重裝弩手和聖殿騎士幫助掩護。安茹伯爵查理（查理一世）則率領人數更多的第二梯隊，隨時準備跟進擴大戰果。路易自己則和餘下貴族留在第三梯隊，充當整場行動的總預備隊。

他們很快就擊退了看似弱不禁風的300名阿拉伯地方騎兵，卻也因此對戰局有了過於樂觀情緒。尤其是殺紅眼的羅伯特，率領先鋒徑直隨對方一起衝向曼蘇拉城。負責鎮守重地的馬穆魯克指揮官拜伯爾斯，敏鋭察覺出對方的冒進之舉。索性下令將城門打開，等幾百名十字軍入城後才發起反包圍。後者立刻遭到大量被動員起來的阿拉伯民兵襲擊，並首次遭到訓練更加有素的馬穆魯克騎兵。

由於是自小開始嚴格訓練的脱產軍事奴隸，這些人的單兵技巧甚至超過了很多貴族騎士，並擁有更多、更細緻的作戰技巧。最終將大部分入城者屠殺在街道小巷內，只有5名聖殿騎士靠運氣和個人實力才僥倖逃出生天。

接着，姍姍來遲的十字軍後續部隊，也開始遭遇阿尤布軍隊的頑強反擊。首先是埃及和敍利亞的平民弓箭手，然後是精鋭的馬穆魯克軍團和更多地方埃米爾手中的古拉姆奴隸騎兵。由於自恃擁有突然性優勢，路易的許多部下都沒能料到自己會遭遇如此重挫。他們中的絕大部分成員，也缺乏同聖地穆斯林的交手經驗，只能在亂哄哄的激戰中徹底崩潰。

包括國王本人在內的倖存者，很快逃回原來的營地加強防禦。但因失去了堪稱主心骨的騎士部隊，所有人都對之後的境遇感到擔憂。路易九世這才意識到自己大難將至，居然效仿前代背教者的做法，開始和阿尤布方面進行談判。甚至希望像過去那樣，用自己的撤軍換得耶路撒冷的重新光復。可惜本土作戰的穆斯林對其虛實非常清楚，斷然拒絕了這個有虛張聲勢嫌疑的條件。至此，這次十字軍東征的最後結局已不難預料。

1250年2月27日，新的阿尤布蘇丹親臨前線督戰。他同時帶來了許多提前打造的戰艦，通過另一側的陸地運往尼羅河下游，從而完成了對十字軍營地的徹底包圍。後者同樣從沿海攜帶了部分船隻裝載補給，卻被穆斯林士兵發射的希臘火逐個摧毀。儘管路易能靠個人威望組織步兵們守住營地，卻還是被後勤問題壓得喘不過氣來。

到了這年的4月5日，再也忍受不住飢餓的十字軍開始冒險向北撤退。然而，大批貴族騎士的折損，讓以步兵為主的他們不再有足夠軍官來控制部隊行動。於是，一座本應被過河部隊摧毀的浮橋，就留在原地等阿尤布軍隊再度使用。在次日的法里斯庫爾戰場上，穆斯林方面繼續以強悍的馬穆魯克軍團為核心，用數量更多的古拉姆突厥奴隸實施全面進攻。十字軍則因人心渙散，很快就不能在高強度的騎兵突擊下堅持。超過千人在失去秩序後遭對手的盡請屠戮，他們的聖徒國王也在躲入附近的村莊後被追兵抓獲。

於是，十字軍歷史上最屈辱的一幕就在尼羅河畔上演。出征前被寄予厚望的法蘭西聖徒國王，竟成為首個淪為穆斯林階下囚的歐洲大國君主。隨他一同被俘的人員規模也是否巨大，不得不讓阿尤布蘇丹專門出資建立收容營。後者僅僅是為了儘快搞定敍利亞地區的叛逆，才以相對温和的方式同路易締結了一份停戰協議。先前還是聖戰主力的法國，就半推半就地成了開羅蘇丹的同盟。

重獲自由後的路易，為挽回顏面而沒有選擇回國，反而繼續率殘軍到聖地沿海的十字軍據點逗留。無形中也也算是為“新朋友”分擔軍事壓力，共同擠壓敍利亞地方派的活動空間。直到本國的財政補貼因自己母親去世而面臨斷供，才終於結束了這場自帶偶像塑造功能的第七次十字軍東征。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