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唐二主詞

為王仲聞先生蒐羅各種版本及有關選本、筆記、詞話等以校訂之； 並將原書未收詞作的校勘辨偽、散見各書的二主詞評語和本事、各家序跋及有關考證資料等附編於後，於一九五七年六月由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

王仲聞（一九○一——一九六九），名高明，以字行。筆名王學初、王幼安，浙江海寧人，著名學者王國維先生次子。曾任中華書局臨時編輯。長於詞學，曾參與《全宋詞》的校訂工作。撰著有《李清照集校注》《唐五代詞》《讀詞識小》及《蕙風詞話·人間詞話》（校注）等。

一鈎初月臨妝鏡，蟬鬢鳳釵慵不整。重簾靜，層樓迥，惆悵落花風不定。

柳堤芳草徑，夢斷轆轤金井。昨夜更闌酒醒，春愁過卻病。

碧砌花光照眼明，朱扉長日鎮長扃。餘寒欲去夢難成，爐香煙冷自亭亭。遼陽月、秣陵砧，不傳消息但傳情。黃金台下忽然驚：徵人歸日二毛生！

菡萏香銷翠葉殘，西風愁起綠波間。還與韶光共憔悴，不堪看！

細雨夢迴雞塞遠，小樓吹徹玉笙寒。多少淚珠無限恨，倚欄杆。

春花秋月何時了，往事知多少？小樓昨夜又東風，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

雕欄玉砌應猶在，只是朱顏改。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 ^[1] 

昨夜風兼雨，簾幃颯颯秋聲。燭殘漏斷頻攲枕，起坐不能平。

世事漫隨流水，算來一夢浮生。醉鄉路穩宜頻到，此外不堪行。

晚妝初過，沈檀輕注些兒個。向人微露丁香顆。一曲清歌，暫引櫻桃破。

羅袖裛殘殷色可，杯深旋被香醪涴。繡牀斜憑嬌無那。爛嚼紅茸，笑向檀郎唾。

人生愁恨何能免，銷魂獨我情何限。故國夢重歸，覺來雙淚垂。

高樓誰與上？長記秋晴望。往事已成空，還如一夢中。

櫻桃落盡春歸去，蝶翻輕粉雙飛。子規啼月小樓西。玉鈎羅幕，惆悵暮煙垂。

別巷寂寥人散後，望殘煙草低迷。爐香閒嫋鳳凰兒。空持羅帶，回首恨依依。

多少淚，斷臉復橫頤，心事莫將和淚説，鳳笙休向淚時吹。腸斷更無疑。

多少恨，昨夜夢魂中 。還似舊時游上苑，車如流水馬如龍，花月正春風 。

別來春半，觸目柔腸斷。砌下落梅如雪亂，拂了一身還滿。

雁來音信無憑，路遙歸夢難成。離恨恰如春草，更行更遠還生。

庭前春逐紅英盡，舞態徘徊。細雨霏微，不放雙眉時暫開。

綠窗冷靜芳英斷，香印成灰。可奈情懷，欲睡朦朧入夢來。

曉月墮，宿煙微，無語枕頻傾攲。夢迴芳草思依依，天遠雁聲稀。

啼鶯散，餘花亂，寂寞畫堂深院。片紅休掃盡從伊，留待舞人歸。

遙夜亭皋閒信步。乍過清明，早覺傷春暮。數點雨聲風約住，朦朧淡月雲來去。

桃李依依春暗度。誰在鞦韆，笑裏低低語？一片芳心千萬緒，人間沒個安排處。

按：此首又見雙照樓本歐陽修《近體樂府》；《花菴詞選》等作李世英詞。

無言獨上西樓，月如鈎。寂寞梧桐深院，鎖清秋。

剪不斷，理還亂，是離愁。別是一般滋味，在心頭。

按：此首《花菴詞選》題作李煜詞。 《花草粹編》引《古今詞話》、《十國春秋》均認為是蜀主孟昶詞

注：詞牌“相見歡”又作“烏夜啼“。

林花謝了春紅，太匆匆！無奈朝來寒雨晚來風。

胭脂淚，留人醉，幾時重？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

雲一渦，玉一梭。澹澹衫兒薄薄羅，輕顰雙黛螺。

秋風多，雨相和。簾外芭蕉三兩窠。夜長人奈何？

深院靜，小庭空，斷續寒砧斷續風。無奈夜長人不寐，數聲和月到簾櫳。

紅日已高三丈透，金爐次第添香獸。紅錦地依隨步皺。

佳人舞點金釵溜，酒惡時拈花蕊嗅。別殿遙聞簫鼓奏。

閒夢遠，南國正芳春。船上管絃江面綠，滿城飛絮滾輕塵。忙殺看花人。

閒夢遠，南國正清秋。千里江山寒色暮，蘆花深處泊孤舟。笛在月明樓。

按：此首《全唐詩》、《歷代詩餘》均分為二闋，調作《望江南》。

花明月暗籠輕霧，今宵好向郎邊去。鏟襪步香階，手提金縷鞋。

畫堂南畔見，一晌偎人顫。奴為出來難，教郎恣意憐。

蓬萊院閉天台女，畫堂晝寢人無語。拋枕翠雲光，繡衣聞異香。

潛來珠瑣動，驚覺銀屏夢。臉慢笑盈盈，相看無限情。

銅簧韻脆鏘寒竹，新聲慢奏移纖玉。眼色暗相鈎，秋波橫欲流。

雨雲深繡户，未便諧衷素。宴罷又成空，魂迷春夢中。

東風吹水日銜山，春來長是閒。落花狼籍酒闌珊，笙歌醉夢間。

佩聲悄，晚妝殘，憑誰整翠鬟？留連光景惜春顏，黃昏獨倚欄。

按：此首又見馮延巳《陽春集》、歐陽修《近體樂府》。

往事只堪哀，對景難排。秋風庭院蘚侵階。一任珠簾閒不卷，終日誰來？

金劍已沉埋，壯氣蒿萊。晚涼天淨月華開。想得玉樓瑤殿影，空照秦淮。

轆轤金井梧桐晚，幾樹驚秋。晝雨如愁，百尺蝦鬚在玉鈎。

瓊窗夢斷雙蛾皺，回首邊頭。欲寄鱗游，九曲寒波不溯流。

風回小院庭蕪綠，柳眼春相續。憑欄半日獨無言，依舊竹聲新月似當年。

笙歌未散尊前在，池面冰初解。燭明香暗畫樓深，滿鬢清霜殘雪思難禁。

晚妝初了明肌雪，春殿嬪娥魚貫列。笙簫吹斷水雲間，重按霓裳歌遍徹。

臨春誰更飄香屑？醉拍欄杆情味切。歸時休放燭光紅，待踏馬啼清夜月。

尋春須是先春早，看花莫待花枝老。縹色玉柔擎，醅浮盞面清。

何妨頻笑粲，禁苑春歸晚。同醉與閒平，詩隨羯鼓成。

秦樓不見吹簫女，空餘上苑風光。粉英含蕊自低昂。東風惱我，才發一衿香。

瓊窗夢醒留殘日，當年得恨何長。碧欄杆外映垂楊。暫時相見，如夢懶思量。

按：此首王國維校勘記雲：“此首實系《臨江仙》調。”

櫻花落盡階前月，象牀愁倚薰籠。遠似去年今日，恨還同。

雙鬟不整雲憔翠，淚沾紅抹胸。何處相思苦？紗窗醉夢中。

庭空客散人歸後，畫堂半掩珠簾。林風淅淅夜厭厭，小樓新月，回首自纖纖。

春光鎮在人空老，新愁往恨何窮！金窗力困起還慵。一聲羌笛，驚起醉怡容。

按：此首王國維校勘記雲：“此亦《臨江仙》調。”

櫻花落盡春將困，鞦韆架下歸時。漏暗二字又疑是滿階斜月遲遲，花在枝。 缺十二字徹曉紗窗下，待來君不知。

冉冉秋光留不住，滿階紅葉暮。又是過重陽，台榭登臨處。茱萸香墜，紫菊氣，飄庭户，晚煙籠細雨。嗈嗈新雁咽寒聲，愁恨年年長相侶。

四十年來家國，三千里地山河。鳳閣龍樓連霄漢，玉樹瓊枝作煙蘿，幾曾識干戈？

一旦歸為臣虜，沈腰潘鬢銷磨。最是倉皇辭廟日，教坊猶奏別離歌，垂淚對宮娥。

簾外雨潺潺，春意闌珊。羅衾不耐五更寒。夢裏不知身是客，一晌貪歡。

獨自莫憑欄，無限江山，別時容易見時難。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

風壓輕雲貼水飛，乍晴池館燕爭泥。沈郎多病不勝衣。

沙上未聞鴻雁信，竹間時聽鷓鴣啼。此情唯有落花知。

按：此首《花草粹編》、《歷代詩餘》等題作李璟詞。也見於四印齋影印本《東坡樂府》。

一重山，兩重山。山遠天高煙水寒，相思楓葉丹。

菊花開，菊花殘。寒雁高飛人未還，一簾風月閒。

按：此首《花草粹編》、《歷代詩餘》等均題作李煜詞。也見鄧肅《栟櫚詞》。

風情漸老見春羞，到處芳魂感舊遊。多謝長條似舊識，強垂煙穗拂人頭。

按：此首張邦基《墨莊漫錄》卷二雲：“江南李後主煜常於黃羅扇上書賜宮人慶奴雲詞略，想見其風流也。扇至今傳在貴人家。”

玉樹後庭前，瑤草妝鏡邊。去年花不老，今年月又圓。莫教偏，和月和花，天教長少年。

按：此首四印齋本《陽春集》補遺後有附註雲：“《詞辨》上卷引陳氏《樂書》曰：‘《後庭花破子》，李後主、馮延巳相率為之。’此詞李作馮作，惜未載明，各本選錄李詞，亦無此闋。”

不寐倦長更，披衣出户行。月寒秋竹冷，風切夜窗聲。

按：此首沈雄《古今詞話》引《教坊記》作李煜詞。

雲鬢亂，晚妝殘，帶恨眉兒遠岫攢。斜託香腮春筍嫩，為誰和淚倚欄杆。

按：此首楊慎《詞林萬選》作李煜詞。

轉燭飄蓬一夢歸，欲尋陳跡悵人非。天教心願與身違。

待月池館空逝水，映花樓閣謾斜暉。登臨不惜更沾衣。

按：此首《歷代詩餘》作李煜詞。也見馮延巳《陽春集》。

浪花有意千里雪，桃花無言一隊春。一壺酒，一竿身，快活如儂有幾人。

一棹春風一葉舟，一綸繭縷一輕鈎。花滿渚，酒滿甌，萬頃波中得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