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年古驛道和她魂牽夢縈的愛情

我叫夜明，活了一千多年了。

別怕！我不是妖精，我只是一條路，一條興建於一千多年前的驛道。

我居住在興寧，這是一座位於粵東、與贛南交接、毗鄰閩西的千年古城。我身材嫋娜，長髮披肩，“江作青羅帶，山如碧玉簪”，是奔波在青山綠野間的我的一張側寫照。

多年來我就愛無拘無束的生活：當爛漫笑語飄蕩在冬末春初，白得耀眼的李子花密密匝匝綻吐在山畔在田邊在屋前舍後，粉的蝶黃的蜂身穿各色服飾的鳥兒，趕集似地聚攏來了；我的歌聲染紅了春天，那是桃花和杜鵑湧現在我的腮邊；我在溪邊浣紗，水氣濛濛珠璣四濺，這是演繹千百年的客家山歌從我嘴裏湧出；積水空明“藻荇交橫”，那不是水中的幻影，那不是大地的夢境，而是年年中秋夜，我悄悄在心底寫給夢中戀人的情書……

——夢中戀人？

——噢，抱歉，説漏嘴了……

——夜明，您有夢中戀人嗎？

——很奇怪嗎？誰都有夢中戀人，包括你，包括我，包括他們大家。

——可是，他是誰呢？

——孩子，他，不僅僅是他。在我漫長的“路”生中，愛過的不止一個情人……

——誰是你的初戀情人呢？夜明，您能不能跟我們聊聊呢？

——噢，我的孩子，讓我好好想一想吧。李綱，這應該算我暗戀過的初戀情人。

——李綱？哪一個李綱，唐朝、宋朝和明朝，歷史名人中有三個出名的李綱啊！

——我説的是宋朝的李綱……

1130年是宋建炎四年，距今890年，一位被貶謫萬安軍（今海南萬寧）的前任丞相李綱路過這裏。

慢一點，我可是一個比較理性的客家老嫗，講古也好，説理也罷，我喜歡把來龍去脈説個明白。

請將投影儀打開！（拜託，別看我，別用這種詭異的眼神看我……我可會害羞的哦！孩子，與時俱進，對於千年老嫗也是一個原則，這台投影儀可是我玄孫的玄孫的玄孫送給我的，到底是要用幾個玄孫才能扯清楚，我……我的算術雖然不是體育老師教的，可是，可是我就是算不清楚……）

廢話少扯，請看投影儀，讓我們瞧瞧我要講的故事大背景——

1130年，那還是南宋初期，此前五年，野蠻的金兵分兩路南下，逼近北宋首都開封城。痴迷琴棋書畫不理朝政的宋徽宗思避難江南，力主抗金的李綱這時挺身而出，上疏要求徽宗遜位。

李綱刺臂肘血書奏摺，感動了徽宗，他於是讓位太子趙桓。

《簡明中國通史》記載：“1126年初，金軍渡過黃河，逼近開封。”李綱和開封軍民頑強抵抗，金兵久攻不下暫時退兵。

《宋史·李綱傳》提到：“敵兵攻城，綱身督戰，募壯士縋城而下，斬酋長十餘人，殺其眾數千人。金人知有備，又聞上已內禪，乃退。”

金人退兵，提出苛刻條件，其中一點要求宋割讓太原、中山和河間三鎮之地。北宋三鎮之地究竟多大？拿今天的地圖來看，意味着宋將喪失今天山西、河北兩省的大部分地區。此外，“金人須金幣以千萬計”，天啊！河馬的嘴也沒金軍統帥斡離不的胃口大，這筆戰爭賠款，相當於180年的歲幣之和，更恥辱的是還要“以親王、宰相為質”，“綱謂：‘所需金幣，竭天下且不足，況都城乎？’宰執議不合，綱不能奪，求去。”

當年8月金軍再次南下，11月包圍開封，宋欽宗此次相信自稱能調遣“神兵”的無賴，令他大開城門施法。

柏楊在《中國人史綱》詳盡紀載此事：金軍撤退之後，李綱被貶出開封，宋欽宗寫了封密函給金國大將耶律餘覩（1121年降金的前遼國大將），請其發動政變，又寫密函給遠在西方的遼帝耶律大石，要求一同夾擊金國。幼稚的宋欽宗企圖用重賄收買金國派來的使節蕭仲恭，想託他轉交耶律餘覩。沒想到蕭仲恭回國後立即告密，同時派去前往西方遼國的使節又在邊界被金兵逮住，金國第二次獲得藉口。金軍南下，兩個月內佔領華北三十餘萬平方公里。此時無賴漢郭京出現，聲言會神術“六甲法”，可將金軍消滅，並生擒兩路元帥。宋欽宗和兵部尚書孫傅等高級官員居然深信不疑。郭京藉口偷看會使神術失靈，命城上守軍撤退，然後大開城門。

而在金軍企圖乘勢衝入的關鍵時刻，守城士兵及時關上城門。但郭京見勢不妙，稱要親自作法，率殘餘神兵縋城而下，一去不回頭了。此時城上沒有守軍，金軍發起猛烈攻擊攀城而上，開封霎時陷落。開封被攻破後宋徽宗、欽宗二帝被俘。這就是令漢族子孫蒙辱數百年的“靖康之恥”。

在《劍橋中國遼西夏金元史》一書中，德國慕尼黑大學名譽教授傅海波寫道：在金的史料中，“1127年初，徽宗和欽宗被降為庶人，1128年又曾被迫在阿骨打的陵寢向他的牌位鞠躬併為他穿孝”，“六名宋朝的王妃被分別賜給完顏家庭的成員為妻。”

據史書記載，1127年即位的宋高宗撤到尚未受到金兵威脅的地區，再次起用李綱為尚書右僕射兼中書侍郎。反對投降的李綱主張“一切罷和議”，嚴懲張邦昌及其他為金兵效勞的宋朝官員；他推薦堅決抗戰的老臣宗澤出任東京留守，又力主設置河北招撫司和河東經制司，並針對北宋以來軍政腐敗，賞罰不明等情況，頒佈了新軍制二十一條……但是，僅僅主政75天后，主張“縱深防禦”抗金的李綱再度遭到罷相。1128年11月，李綱被謫萬安軍（今海南萬寧），1129年11月29日被赦放還。

1130年，李綱在返鄉途中經過興寧。我第一次見到了屢遭貶謫的抗金名相，這是一個霞光絢爛的傍晚。當時，我正在溪邊沐浴，飄飄長髮垂在山涯，清亮的溪水從我的髮絲中飄過，又流下壁立的黑色石涯。

絳紫橙紅的晚霞，青山黑石和飛瀑，也許，給這位屢遭貶謫的名相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詩興大發，躍下馬背，走到溪邊捧起一掬清水，擦了把臉，即興口占《午暑憩夜明館二首》，890年過去了，我還深深記得其中一首——“火雲千丈映溪山，正是人間行路難。賴有道旁飛瀑在，噴霜翻雪做清寒。”

李綱低低吟誦着，溪畔高低錯落的野花怒放，那是心潮澎湃的我為他翩翩起舞，山崖邊的飛珠濺玉，這是我輕攏慢拈為他彈奏的琴聲；“正是人間行路難”，李綱反覆念着，一個個“行路難”，一時惹出他的滿腹心事和辛酸的淚水，長髯在抖動，濃黑的劍眉在抖動，憔悴的身影在抖動，抖動在山間，抖動在溪中，也抖動在我的心田……

一縷褐色的涼風從山谷游來，我伸出長袖，一枝擠滿花瓣的薔薇伸出纖纖細手，我想摟住他，沒想到一隻冒失的紫燕從馬頭橫掠而過，受到驚嚇的馬兒高高騰起前腿，“嘶……”的一聲長鳴，馬鳴聲又嚇得我害羞地縮回手去，縮回手去……李綱此時高仰着頭，望着飛瀑不語，不語……

這是我第一次見到他，也是我最後一次見到他……這一面，讓我牽掛了890年……從那以後，這個形象深深烙進我的心底，每年中秋的深夜，我就在這裏寫一封永遠、永遠也寄不出去的情書……

——夜明，您老到底是哪年出生的？

——哪年？哦，時間太久遠了，我只記得是唐朝出生，卻記不清到底是哪年……

——您還記得小時候的事嗎？有什麼重大事件發生在這裏？

——我還記得我這裏曾經開採古銀礦。

——古銀礦，哪一年開採？

——《宋會要輯稿》寫得明明白白：“循州興寧縣夜明場，治平二年置”。

——宋代治平二年是1065年，至今已有955年曆史……

如果説李綱是以他的軍事才幹、和屢遭貶謫卻不屈不撓征服我的芳心的話，那麼，楊萬里則是以他的詩作和才華打動我的心。

李綱走後，我在這裏守望了51個春秋，51年的花開花落，雁來雁去，我沒有等到李綱的消息。

51年後，著名詩人楊萬里在任廣東提點刑獄之時，住宿在夜明驛館。

楊萬里，這可是與陸游、尤袤、范成大並稱“中興四大詩人”的才子，《宋遼金元文學史》提到，楊萬里曾屢次上疏指摘朝政，反對向金求和，因得罪權貴被逼辭官。家居15年後才復出。楊萬里創造了語言淺白自然、生動活潑且富有幽默情趣的“誠齋體”。

楊萬里是在冬季枯水期來的，他來的那一天，天藍得像少年心思。楊萬里在夜明場驛放下行李，帶着一個書僮過來賞瀑。

“芸兒，你看瀑布像什麼？”儘管年過半百，但楊萬里長着一雙善於發現美的丹鳳眼，他捋着圓臉下稀疏的鬍子，向隨行的書僮提出一個問題。藍空青山襯托下，飛流直下的瀑布白得炫目。年輕的書僮不好回答，只好尋章摘句應付説：“老爺，像李太白寫的‘疑是銀河落九天’。”

“呵呵，你仔細瞅瞅，這水多活潑……”沉吟半天后，楊萬里高吭一聲：“石知水力倦，半壁鐘作玉一泓。水行到此欲小憩，後水忽至前水驚。分清裂白兩派出，跳珠躍雪雙龍爭。”凜冽的冬風吹過，藍瑩瑩的天空拌着抑揚頓挫的吟誦聲，從耳孔從眼簾從鼻腔從張開的櫻唇，一直灌進我顫抖的心靈……你們這些小崽子總愛嚷嚷什麼“到女人心裏的路只有一條陰道”，寫這句話的張愛玲根本就不懂愛情，她從沒有體驗過真正的愛情，所以才會淪為漢奸才子胡蘭成的玩物！

遠遠偷窺着大詩人賞瀑場景，我再度心蕩神馳——溪畔、山間、屋前舍後，一簇簇潔白的李花不顧寒風的羈絆，爭先恐後攀上枝巔。

當晚月明星稀，我躡手躡腳走到楊萬里住宿之地。夜已深，燭光閃爍之處，我看到激情難抑的楊萬里筆走龍蛇，刷刷寫下一首古風《題興寧縣東文嶺瀑泉，在夜明場驛之東》：

“筍輿路轉崖欹傾，只聞滿山泉水鳴。卷書急開已半失，眼不停注耳細聽。石如鐵色黑，壁立鏡面平，水從鏡面一飛下，蘄笛織簟風漪生。石知水力倦，半壁鐘作玉一泓。水行到此欲小憩，後水忽至前水驚。分清裂白兩派出，跳珠躍雪雙龍爭。不知落處深幾許？但聞井底碎玉聲。安得好事者，泉上作小亭。釀泉為酒不用曲，春風吹作葡萄綠，醉寫泉聲入枯木，何處更尋響泉曲？”

秉燭寫詩的楊萬里，溪畔吟詩的楊萬里，他知道嗎？有一個女子在嶺南，在粵東、在千年古邑興寧念念不忘想了他839年……

孩子，你看到沒？我的身體那一塊塊山石上的斑斑圓痕，這不是蒼苔，也不是地衣，更不是千百年馬蹄留下的痕跡……其實，這都是我在李綱、楊萬里走過的足跡上，吻了一回又一回……

——夜明，做為一條興建於唐朝的驛道，唐代韓愈、還有常袞、李德裕下潮州，宋末曾在興寧勤王抗元，並留下1.5米見方的“忠孝廉節”4個大字的文天祥南撤潮陽，以及清代曾在毗鄰這裏的寶山寨駐紮的太平天國將士不是都經過了這裏嗎？為何您只説您的兩個戀人呢？

——孩子，你還太年輕，不懂女人的心！的確，“文起八代之衰”的韓愈，成就遠超開創誠齋體的楊萬里；的確，留下千古名句“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的民族英雄文天祥，名望遠超抗金名相李綱；但是，韓愈經過之時，我還懵懂無知，正忙着玩泥巴呢，根本沒心思留意過去的文豪風采；文天祥率眾南撤潮陽之時，走得勿忙，當時我得到消息之際，正爬上山去摘些野果給他們充飢，沒想到下得山來，人都不見蹤影了，我連文天祥大概模樣都沒有見到……更何況，李綱、楊萬里為我寫了詩作，詩作打動了我的心，我愛的不是名震寰宇的偉人豪傑，愛的只能是為我動心、肯為我付出真情的人！

——夜明，能談談您的情況嗎？

——我家姐妹8人。你懂的，興寧是千年古城，在這裏有包括我在內有8條驛道，我家8姐妹“出生”時期涉及唐、宋、明、清四個朝代，他們説，我屬於大姐，是唐宋粵東驛道“潮惠上路”的一段山路，在兩宋夜明銀礦開採時期，我可是在交通、經濟、軍事、社會方面發揮着重要的作用的“網紅”喲。

上週，我們8姐妹才在月明之夜聚會，聽説廣東出台了政策，要以南粵古驛道為載體講好廣東故事。妹妹“十二肩嶺古道”要講述毛澤東寫《尋烏調查》從這裏經過的故事，還要唱那首聽哭眾多客家人的山歌：“講到挑擔心就酸，肩頭又痛腳又軟，人人問厓擔脈介，言知擔來做三餐。”

——夜明，什麼叫“厓”？什麼叫“脈介”？

——“厓”就是客家話裏的自稱，“脈介”就是“什麼東西”之意。舊時江西糧豐鹽缺，興寧至江西贛州大山橫亙，水路不通，很多客家人為謀生為養家餬口，選擇了走這條流汗流淚流血的路途，挑鹽上江西，再從江西挑米下興寧。

——夜明，您確定好您的主題嗎？您只講述兩個夢中戀人的故事？

——是的，這是綿亙千古的愛情，我來了，我愛過，我不後悔……

注：

（本篇散文是圍繞廣東一條始建於唐代的驛道寫的散文，將“驛道”擬人化，以女性視角闡述歷史，中間借千年老嫗口吻與後代對話的形式。）本文首發2021年9月22日《梅州日報》“文峯”副刊

《浪漫珠海——我從古代來》是第四屆蘇曼殊文學獎獲獎圖書，2021年5月團結出版社出版發行。

作者在書寫現實的同時，還時常領我們去回望歷史，這就使他筆下的敍述動人而結實，並且同一般的散文寫法不同，顯示出獨有的個性和特色，給人印象深刻。

——原中國報紙副刊研究會副會長、南方日報報業集團副總編輯李鐘聲 ^[8] 

夜明是唐宋時期粵東驛道潮惠上路的一段山道，這條古驛道在歷代的交通商貿和軍事等方面起過重要的作用。但文章如果僅僅着眼於這些方面的記述，就容易寫成一篇旅遊的説明書。同時這條古驛道由於宦海爭鬥沉浮等因素，又曾留下不少歷史人物的足印。但他們的活動軌跡，在一篇散文裏不可能逐一寫來，有些只能點到為止。因此作者選擇了宋代的李綱和楊萬里和夜明驛道的結緣。他們當中，一個是抗敵英雄，一代名相，雖遭貶謫而不懼；一個是憂國憂民，直節勁氣，抨擊權貴而無諱，兩人且都善於操翰成章，在粵東地域文化中留下不少佳話。簡而言之，古驛因名人而彰顯，名人因古驛而增輝。而且，由於歷史人物的愛國情懷和人格魅力，人們在他們的遭遇和身影中，自然地感受到社會的動盪與國家民族命運的息息相關。

以上就是我對陳彥儒先生此文在構思上的簡單理解。圍繞這一思路，此文在藝術表現上的探索，象徵和擬人手法的應用，文史元素的融合，都值得讀者的品評吟味。限於精力，這裏就不一一細説了。

——原廣西師範學院教授、華文文學研究所所長、廣西壯族自治區政協常委、廣西語言文學學會副會長盧斯飛 ^[8] 

陳彥儒，原名陳鏡堂，廣東興寧人。2019年6月加入中國作家協會 ，曾歷任百年老報——香港《大公報》記者，《珠江晚報》記者、中央媒體——“中國新聞社”常駐珠海、中山記者，曾獲2012年廣東新聞獎等榮譽 ^[3]  。

作者2009年出版作品集《放牧星羣》，2015年初出版長篇小説《白天失蹤的少女》，該部長篇小説獲得了2015年首屆報業文學獎年度長篇小説大獎 ^[4]  。

2016年6月出版散文集《印象興寧水墨珠海》。2018年4月出版新聞理論隨筆集《新聞課——如何學會與讀者“拍拖”》。該書獲得2020年珠海首屆文藝評論獎 ^[5]  。 被清華、人民大學、復旦、武大、浙大、哈工大、廈大、華東師大、暨大等眾多高校圖書館和國家、省、市縣區圖書館購買收藏。 ^[6]  2021年出版散文集《浪漫珠海——我從古代來》，該書獲得第四屆蘇曼殊文學獎。 ^{[2]  [7]} 

2023年陳彥儒再度跨界，首闖兒童文學領域，出版《“好煩丫頭”的假期》，這本採取了成長故事+寫作文技巧指導、增長科普常識+瞭解文史典故的模式，受到眾多家長熱捧。 ^[9-10] 

陳彥儒左手新聞右手文學，在散文、小説、理論專著、新聞通訊方面均有建樹，如今又埋頭參加珠海市客家文化研究會的《珠海客家史》的編輯工作 ^[9-10]  ，被業界譽為“文壇跨界騎士” ^[9]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