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春嚴少尹與諸公見過

松菊荒三徑^②，圖書共五車^③。

烹葵邀上客^④，看竹到貧家^⑤。

鵲乳先春草^⑥，鶯啼過落花^⑦。

自憐黃髮暮^⑧，一倍惜年華^⑨。 ^[11] 

①嚴少尹：即嚴武（726年—765年），字季鷹，華州華陰（今陝西華陰）人。唐朝中期名將、詩人，中書侍郎嚴挺之之子。少尹，官名，唐代都府置府尹一人，少尹二人。見過：來訪。

②松菊荒三徑：晉陶淵明《歸去來兮辭》：“三徑就荒，松菊猶存。”後常用“三徑”指隱居。三徑，庭園中的小路。

③五車：形容藏書豐富。《莊子·天下》：“惠施多方，其書五車。”

④葵：植物名，又稱“冬葵”，古代的一種蔬菜。邀：款待。上客：貴客，指嚴少尹與諸公。

⑤看竹：指來訪。用晉人王徽之典。王徽之，王羲之之子，愛竹，常説“不可一日無此君”，見人家有竹，就去觀賞。貧家：作者對自己家的謙稱。

⑥鵲乳：孵化小鵲。先：在……之前。

⑦鶯啼：黃鶯啼叫。過：在……之後。

⑧黃髮：指年老。老年人頭髮由黑變黃而漸白。

⑨一倍：加倍。年華：光陰。 ^[3-4] 

寒舍僻靜，很少有人來訪，家裏也只有幾卷舊書。

唯有清茶淡飯來款待各位好友，歡迎各位好友來訪我家，請隨意走動。

鵲鳥孵卵，在春草發芽之前，黃鶯啼叫，在春花凋落之後。

在那感嘆已進入暮年，但仍然會加倍珍惜時光。 ^[8] 

該詩作於乾元元年（758）春末，時詩人王維被免於任偽職罪之後，復官之前，在家閒居。經歷安史之亂中陷賊、被迫接受偽職和兩京收復後入獄的打擊，詩人的思想感情很複雜，處於出與處的矛盾之中，該詩即為此種思想情緒的流露。 ^[1-2] 

該詩首句引用典故。西漢王莽專權時，兗州刺史蔣詡不願同流合污，於是辭官回鄉，在所住的院中開了三條小路，只與當時志趣相投的好友求仲、羊仲來往。陶淵明在寫《歸去來兮辭》，化用此事而寫出“三徑就荒，松菊猶存”的句子。詩人在這裏一語雙關，既用“三徑”寫出了詩人隱居的事實，也同時向來訪者表示：你們都是我志趣相投的朋友。松、菊在古代都是志向高潔的象徵，用在這裏非常貼切。一個“荒”字，既説明松、菊的茂盛，也説明來客稀少，更説明詩人獨處的生活——“圖書共五車”，有很多書可讀，並不寂寞。

頷聯“烹葵邀上客，看竹到貧家。”兩句寫了兩個場景，一個是詩人自己，因有朋友前來非常高興，忙着煮菜做飯招待貴賓；另一個是來訪的貴賓們，在院裏隨意走動，欣賞院裏的景色。“看竹”的竹，只是一種代稱，代指院裏各種植物，但因竹與松、菊一樣，是君子志向的象徵，所以特意點出來。該詩前二聯，符合“見過”所要表達的客套話。

頸聯“鵲乳先春草，鶯啼過落花”二句，卻耐人尋味，別有深意，需要於象外味外求。該聯最是味外有味，歷來受到好評。該二句觸景生情，寓情於景，以景及人，以物喻已。古人云：“五六起下意，言鵲乳甫先春草，鶯啼倏過落花，此年華之所以可惜也。分明有‘甫’‘倏’二字在句內，名縮脈句。‘過’謂歷其時，非歷其地。”鵲乳，春草未生而乳，以為“先”；鶯啼，花開已落而啼，謂其“過”。詩之“先”“過”二字，妙不可言，具有非常強烈的時間感。鵲乳甫先春草而喻生，鶯啼倏過落花而喻息，極其普通而為人所不經意的自然物象，卻寓於生滅有無的禪理。鵲乳與鶯啼相對，春草與落花同舉，既是進行時，又是過去時，詩人的惜春之心與自憐之意深藏不露。而從結構上看，此聯承上啓下，前後映帶，自然引發了尾聯的慨嘆。

尾聯，意格凸顯，此二句顯然是有針對性的，是一種答詞。肯定是嚴少尹與諸公們來訪時説了點什麼慰問的話，而讓王維有此“一倍惜年華”之語。故結處答其意，言自憐暮景。如此寫法，省卻了許多非詩的交代，詩至篇末，才算明點了“見過”之題。

整體來看，該詩寫隱者家境之清貧，心境之清閒，顯得清新自然又輕快活潑。雖州府少尹過訪，也只是烹葵看竹，時值晚春，人屆暮年，又特別珍愛光陰，故結語“一倍惜年華”以收束全篇，表達出有避世之心而無厭生之意。“鵲乳”以迎春，“鶯啼”以送春，春來春去，寫時光流轉之飛速，更見年華之值得珍惜。 ^[5] 

南宋豪放派詞人、江湖詩派詩人劉克莊《後村詩話》：“王維五言云：‘烹葵越上客，看竹到貧家。’警句。” ^{[2]  [7]} 

南宋末年詞人劉辰翁《王摩詰詩評》：“顧雲：開口信意，無不精到。” ^{[6]  [7]} 

《瀛奎律髓匯評》：方回：“三四唐人不曾犯重，極新。第六句尤妙。”陸貽典：“三、四用事，天然湊合。”紀昀：“句句清新，而氣韻天成，不見刻畫之跡。五、六句賦中有比，末句從此過脈，渾化無痕。” ^{[2]  [6]} 

明代詩詞作家、詩論家許學夷《詩源辨體》：“摩詰五言律，如‘松菊荒三徑’，澄淡精緻者也。” ^{[2]  [7]} 

明代文學家、文學理論學家陸時雍《唐詩鏡》：“三、四精雅，五、六語韻恬適。” ^{[2]  [7]} 

《唐詩歸》：“鍾惺：‘先’字、‘過’字，幻妙之甚！譚元春：‘過’字尤不可思議。” ^{[2]  [6]  [7]} 

明末清初學者唐汝詢《唐詩解》：“四十字中草木居六，曾不厭重，何獨《早朝》詩便多議論？” ^{[6]  [7]} 

明末清初學者黃生《唐詩摘抄》：“尾聯見意。上客因看竹到貧家，貧家惟烹葵邀上客，二句交互成對。過，謂歷其時，非歷其地也。五、六起下意，言鵲乳甫先春草，鶯啼倏過落花，此年華之所以可惜也。分明有‘甫’‘倏’二字在句內，名縮脈句。諸公詩中必有惜年華之語，故結處答其意，言惜年華之心比諸公更加一倍也。七、八兩句，上仍有説話，謂之意在句先。” ^{[2]  [6]  [7]} 

明末清初詩論家賀貽蓀《詩筏》：“看盛唐詩，當從氣格渾老神韻生動處賞之，字句之奇，特其餘耳。如王維‘鵲乳先春草，鶯啼過落花’、孟浩然‘石鏡山精怯，禪枝怖鴿棲’、張謂‘野猿偷紙筆，山鳥汗圖書’、岑參‘甌香茶色嫩，窗冷竹聲幹’，此等語皆晚唐人所極意刻畫者，然出王、孟、張、岑手，即是盛唐詩，若出晚唐人手，即是晚唐人詩。蓋盛唐人一字一句之奇，皆從全首元氣中苞孕而出，全首渾老生動，則句句渾老生動，故雖有奇句，不礙自然。” ^[7] 

清代書畫家周珽《唐詩選脈會通評林》：“劉辰翁曰：三、四有味外味。” ^{[2]  [6]  [7]} 

清代詩人、文學家查慎行《初白庵詩評》：“‘過’字千錘百煉，而出以自然。” ^{[2]  [6]  [7]} 

王維（701—761年，一説699—761年），字摩詰，號摩詰居士，河東蒲州（今山西運城）人，祖籍山西祁縣，盛唐時期詩人、畫家。蘇軾曾評價王維：“味摩詰之詩，詩中有畫；觀摩詰之畫，畫中有詩。”歷任右拾遺、監察御史、左補闕、庫部郎中、吏部郎中、給事中等職，唐肅宗乾元年間任尚書右丞，故世稱“王右丞”。安史之亂時，王維被迫接受偽職，便偷偷地寫了一首詩：“萬户傷心生野煙，百官何日再朝天？秋槐花落空宮裏，凝碧池頭奏管絃。”安史之亂平定後，朝廷要對那些為叛軍效過力的人定罪，王維便因此詩而倖免於難。王維精通佛法，參禪悟道，有“詩佛”之稱。他在詩歌、書法、繪畫、音樂領域都取得了很高的成就，尤以山水田園詩見長，與孟浩然並稱“王孟”。著有《王右丞集》等。 ^[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