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和襲美抱疾杜門見寄次韻

雖失春城醉上期，下帷裁遍未裁詩^②。

因吟郢岸百畝蕙^③，欲採商崖三秀芝^④。

棲野鶴籠寬使織，施山僧飯別教炊。

但醫沈約重瞳健^⑤，不怕江花不滿枝。 ^[2] 

①襲美，即陸龜蒙的好友皮日休。

②下帷：放下室內懸掛的帷幕。指教書。裁詩：作詩。

③此句用典，《楚辭·離騷》：“餘既滋蘭之九畹兮，又樹蕙之百畝。”

④商崖：這裏泛指山崖。

⑤沈約：南朝詩人，史載其眼中有兩個瞳孔。這裏以沈約代指皮日休。 ^[3] 

雖然你忙於教育子弟、裁度人才，錯失了一同在這新春乘醉出遊的約定，不能和我們一起吟山詠水。

因而你留戀嚮往郢水岸邊芬芳的蕙草，想去採摘商山山崖高潔的靈芝。

馴養野鶴要把鶴籠編織得寬大一些，不可讓它太委屈；給山寺的僧人佈施飯食，須專門另做。

等到你的眼睛康復了，我們再相約，那時江花一定開滿了枝丫。 ^{[4-5]  [7]} 

陸龜蒙和皮日休是晚唐詩人，二人年輩相同，性情相投，皆喜郊野之遊。兩人自蘇州相識為友後，常結伴出遊。皮日休當時因眼疾發作，只能閉門在家，而恰逢春日，好友陸龜蒙定然尋幽訪勝興濃，自己卻只能徒然空羨了，皮日休有感而寫下《魯望春日多尋野景日休抱疾杜門因有是寄》。該詩為陸龜蒙應和友人而作。 ^[5] 

該詩前兩聯應作一層看，從對方落筆，表達了陸龜蒙對皮日休的理解和讚賞。

首聯“雖失春城醉上期，下帷裁遍未裁詩”，顯然是就皮詩的首聯來説的，兩句的主語是指皮日休。“上”應作“登”或“如（往）”講。至於“下帷”此處固然是指教書，但指的卻並不是作者自己，而是皮日休。陸龜蒙自鹹通九年（869）停貢未舉後回鄉，始終是一個白衣隱士，並無從教經歷；而皮日休鹹通八年（868）進士及第後入蘇州刺史崔璞幕府，後又入京為太常博士，曾預試貢士，《松陵集》中就有陸龜蒙《秋賦有期因寄襲美時將主試貢試》正可證皮日休的這一經歷。唐代科舉，考試官與考生雖無師生之實，亦有師生之名。故此句陸以“下帷”來稱皮亦屬恰當。而前一個“裁”字，以移就手法將“裁詩”之“裁”移作裁度人才“裁”，尤為精簡巧妙。

頷聯“因吟郢岸百畝蕙，欲採商崖三秀芝”，兩句的主語依然是指皮日休。“因”承上聯“雖”，作因而解。“郢岸百畝蕙”用屈原《離騷》“餘既滋蘭之九畹兮，又樹蕙之百畝”之典，“蕙”象徵高潔品性，後人用此典也多用此意。如柳宗元《種術》“留連樹蕙辭，婉娩采薇歌。悟拙甘自足，激清愧同波”，楊萬里《蕙花初開五言》“山居種蘭蕙，歲寒久當知。初藝止百畝，餘地惜奚為”。“三秀”是靈芝的別名，靈芝一年開花三次，故別稱“三秀”。《爾雅翼·釋草》：“芝，瑞草，一歲三華，故《楚辭》謂之三秀。”對應皮日休原詩來看，此聯意思緊承首聯，陸龜蒙是以兩個典故來美稱皮的幽雅情懷。

後兩聯也應作一層來解，從雙方的角度寫，表達的是對對方的寬慰和將來同遊的期待。

頸聯“棲野鶴籠寬使織，施山僧飯別教炊”意思略顯艱澀，不過這正是陸詩的一個特點。《甫裏先生傳》陸就説自己作詩“始則凌轢波濤，穿穴險固，四鎖怪異，破碎陣敵”。《唐音癸籤》説：“陸魯望江湖自放，詩興宜饒，而墨彩反覆黯鈍者，當由多學為累，苦欲以賦料入詩耳。”《唐詩別裁》也説：“龜蒙與皮日休倡和，另開僻澀一體，不能多采。”此聯兩句用錯綜句法，“棲”與“施”又應作使動用法解，“棲野鶴籠寬使織”別有雅趣，讓人聯想起晉人風範。晉人喜鶴，借鶴寄託自由逍遙的情懷，留下了如王羲之悼鶴，支道林放鶴等不少佳話。

尾聯“但醫沈約重瞳健，不怕江花不滿枝”，與皮日休原詩尾聯呼應，用沈約重瞳的典故，固是比方朋友，但讚賞之中亦有寬慰；而“江花滿枝”用虛寫手法，妙在意象鮮明，期待之中又飽含深情的祝願。皮陸兩人相識既晚，但交誼深厚。《松陵集》中皮陸唱和雖不乏遊戲文字之作，但通觀這兩首詩，可謂真情流露，足以動人。 ^[5] 

廣東省一級教師李羣喜：該詩既有想象與病癒之後的朋友共賞滿枝江花的樂觀，也有風雨之後見彩虹的常識。把理滲透於形象中，就有了理趣，就有了詩味。 ^[6] 

該詩作為古詩鑑賞考題被選入2020年普通高等學校招生全國統一考試全國Ⅰ卷語文試題，關於該詩的理解產生爭議。

一、該詩的寫作對象是皮日休還是陸龜蒙。

試卷第14題B項：“由於友人患病，原有的約會被暫時擱置，作者遊春的詩篇也未能寫出。”和C項：“作者雖然身在書齋從事教學，但心中望能走進自然，領略美好春光。”均被設置為正確選項，可見出題人認為陸龜蒙因為友人抱病春遊失期，導致自己也不能外出，只得在家教書，沒有寫成春遊之詩。

而南京師範大學文學研究所所長鍾振振認為，首聯和頷聯的主語均應為皮日休。其指出，該詩首句就説春飲“失期”，而失期者只可能是患有眼疾的皮日休。既然失期的是皮日休，那麼次句“下帷”云云，當然也只能是説皮日休。”同時，陸龜蒙不是現任官員，本身就是隱士，故不存在歸隱的問題。而皮日休正在職為蘇州從事，故頷聯中“欲”去官隱居山林的只能是皮日休。”同時，陸龜蒙自鹹通九年（869）停貢未舉後回鄉，始終是一個白衣隱士，並無從教經歷；而皮日休鹹通八年（868）進士及第後入蘇州刺史崔璞幕府，後又入京為太常博士，曾預試貢士，《松陵集》中就有陸龜蒙《秋賦有期因寄襲美時將主試貢試》正可證皮日休的這一經歷。

二、關於“下帷”和“裁詩”的理解。

高考試題註釋中指出“下帷”指教書，“裁詩”指作詩。而《松陵集校注》（王錫九校注，中華書局2018年出版）指出“下帷裁遍”“謂放下了室內所有的帷幕。裁，度。估量詞”。又注“裁詩”為“作詩”。鍾振振教授認為，由詩題和尾聯可知皮日休患的是眼疾，眼睛有病，就怕陽光刺激，所以要“下帷”，即放下窗簾。在這個語境中，“下帷”就與“教書”不相干了。同時，説“裁詩”即“作詩”，並不準確。“裁遍未裁詩”，是把平時寫出而未能修改定稿的詩篇，加以整理、刪改的意思。

三、關於“百畝蕙”和“商崖”的理解。

高考試題指出“百畝蕙”比喻培養人才。該句典故源自屈原《離騷》“予既滋蘭之九畹，又樹蕙之百畝”。然而對於《離騷》中這一句的解釋，卻歷來眾説紛紜。漢代王逸《楚辭章句》認為此句：“言己雖見流放，猶種蒔眾香，修行仁義，勤身自勉，朝暮不倦也。”而今人黃靈庚《楚辭章句疏證》中援引趙南星《離騷經訂注》、李陳玉《楚辭箋註》、錢澄之《屈詁》、蔣驥《山帶閣注楚辭》等書中觀點，證明“滋蘭樹蕙”當作培養人才解。對於該詩中“百畝蕙”典故應作何解，鍾振振教授認為，陸詩只是説皮日休“吟”《離騷》，並不能據此便把《離騷》作者屈原的事蹟也類比於皮日休。陸詩此句要點在於以《離騷》裏的‘蕙’這種香草來象徵君子人品的芳潔，讚美朋友的價值取向。

高考試題指出“商崖”泛指山崖。而鍾振振教授認為，“商崖”特指“商山”。商山在今陝西商洛市丹鳳縣，是漢初四位高士——“四皓”的隱居之地。

四、頸聯二句的理解。

此二句爭議於“施山僧飯別教炊”一句中“別”當作何解，是“不要”，還是“特別”。部分中學教師認為此聯是詩人陸龜蒙未能出遊時的勸告，即“準備施捨給山僧的飯先別做”，或認為此句應解為“當囑咐山僧另外為我們準備好齋飯”。而鍾振振教授的説法認為，“野鶴自由慣了，要馴養它，編織鶴籠得寬大一些，不可讓它太受委屈。給山寺的僧人佈施飯食，須專門另做，不能圖省事，把自家食用的飯菜分與他們——那不虔誠，不恭敬，也不能保證飯食的精潔”。這種解釋將句中每個字都落到實處，較有説服力。 ^{[7]  [8-10]} 

陸龜蒙（？—約881），唐文學家。字魯望，自稱江湖散人、天隨子，人稱甫裏先生。姑蘇（今江蘇蘇州）人。舉進士不第。曾為湖、蘇二州從事，後隱居松江甫裏，經營茶園。善詩文，與皮日休齊名。所作小品文，頗多憤世嫉俗之語。有《甫裏集》。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