酬秘書弟兼寄幕下諸公

乙亥歲，適徵詣長安，時侍御楊公任通事舍人，詩書起予，蓋終日矣。今年適自封丘尉統吏卒於青夷，途經博陵，得太守賈公之政，相見如舊，他日之意存焉。司業張侯，周旋迨茲，僅三十載，將疇昔是好，匪窮達之異乎。族弟秘書，雁序之白眉者，風塵一別。俱東西南北之人，愴然相逢，適與願契。旅館之暇，長懷益增，因賦是詩，愧非六義之流也。

亞相膺時傑，羣才遇良工。翩翩幕下來，拜賜甘泉宮。

信知命世奇，適會非常功。侍御執邦憲，清詞煥春叢。

末路望繡衣，他時常發矇。孰雲三軍壯，懼我彈射雄。

誰謂萬里遙，在我樽俎中。光祿經濟器，精微自深衷。

前席屢榮問，長城兼在躬。高縱激頹波，逸翮馳蒼穹。

將副節制籌，欲令沙漠空。司業志應徐，雅度思衝融。

相思三十年，憶昨猶兒童。今來抱青紫，忽若披鵷鴻。

説劍增慷慨，論交持始終。秘書即吾門，虛白無不通。

多才陸平原，碩學鄭司農。獻封到關西，獨步歸山東。

永意久知處，嘉言能亢宗。客從梁宋來，行役隨轉蓬。

酬贈欣元弟，憶賢瞻數公。遊鱗戲滄浪，鳴鳳棲梧桐。

並負垂天翼，俱乘破浪風。眈眈天府間，偃仰誰敢同。

何意構廣廈，翻然顧雕蟲。應知阮步兵，惆悵此途窮。 ^[1] 

①秘書：《新唐書·百官志》：“秘書省有秘書郎三人，掌四部圖籍。弟：名末詳，或以為高耽、高尚，均不可考。幕下：指范陽、平盧節度使安祿山幕府。

②乙亥歲：即開元二十三年（735）。高適於此年赴長安應試。《冊府元龜》卷六四五《貢舉部》：“（開元）二十三年正月詔：其或才有王霸之略，學究天人之際智勇堪將帥之選，政能當牧宰之舉者，五品以下清官及軍將、都督、刺史各舉一人。””徵詣：徵召前往。

③侍御指侍御史。據《新唐書·百官志》，唐代御史有三院，一日台院，侍御史屬焉；二日殿院，殿中侍御史屬焉；三曰察院，監察御史屬焉楊公：名未詳。通事舍人：中書省屬官。《新唐書·百官志》：“通事舍人掌朝見引納殿庭通奏。”起予：啓發我。《論語·八佾》：“子曰：起予者，商也始可與言《詩》已矣。”何晏集解引包鹹曰：“孔子言子夏能發明我意可與共言《詩》。”

④青夷：即清夷，軍名。杜佑《通典》卷一七二：“范陽節度使統清夷軍，媯川郡城內，垂拱中刺史鄭崇述置，管兵萬人，馬三百匹。”媯川郡城在今河北省懷來縣。博陵：《舊唐書·地理志》：“定州，天寶元年改為博陵郡，治安喜。在今河北省定縣東。賈公：即博陵太守賈循。《新唐書賈循傳》：“賈循，京兆華原人。……安祿山兼平盧節度，表為副，遷博陵太守。祿山欲擊奚、契丹，復奏循光祿卿自副，使之留後。”他日：曾經，昔日。他日之意，即過去的情誼。

⑤司業：學官名。為國子監的副長官，協助祭酒，掌儒學訓導之政。張侯：名未詳。僅：將近。高適於開元七年（719）初遊長安，曾與張司業交往；此次送兵清夷軍在天寶九載（750），前後近三十載。窮達之異：因窮達之變而有異。

⑥雁序：因大雁之飛有行列，先後之序不相紊亂。故用以比喻兄弟白眉：比喻兄弟輩中的傑出者。《三國志·蜀志·馬良傳》：“馬良，字季常，襄陽宜城人也。兄弟五人，並有才名，鄉里為之諺曰：“馬氏五常，白眉最良。良眉中有白毛，故以稱之。”東西南北之人：指四處漂泊，四海為家之人。《禮記·檀弓上》：“今丘也東西南北之人也。”注：“言居無常處也。

⑦長懷：遐想，悠思。六義：亦稱六詩。《詩大序》：“詩有六義焉：一曰風，二曰賦，三曰比，四曰興，五曰雅，六曰頌。”孔穎達疏：“風、雅、頌者，詩篇之異體；賦、比、興者，詩文之異辭耳。大小不同而得併為六義者，賦、比、興是詩之所用，風、雅、頌是詩之成形，用彼三事，成此三事，是故同稱為義，非別有篇卷也。”此處“愧非六義”是説自己此詩既無深厚的內容，亦無高妙的技巧，為謙辭。

⑧亞相：御史大夫的別稱。秦漢時，御史大夫為丞相之副，丞相缺人，常以之遞升，故唐以後有此別稱。此處指安祿山，因安於天寶六載（747）授御史大夫。羣才：指序文中楊、賈、張、高諸人。良工：古代泛稱技藝高超的人。此指安祿山，贊其善於識才用人。

⑨翩翩：形容風度或文采的優美。《史記·平原君虞卿列傳》：“平原君，翩翩濁世之佳公子也。”甘泉宮：秦宮名，故址在今陝西淳化西北甘泉山。漢武帝增築擴建，在此朝見諸侯王，接待外國使者，夏日亦作避暑之處。《三輔黃圖·甘泉宮》：“一日雲陽宮……始皇二十七年作甘泉宮及前殿，築甬道自咸陽屬之。漢武帝建元中增廣之。週迴一十九里中有牛首山，望見長安城。”

⑩命世：著名於當世。多用以稱譽有治國之才者。《漢書·楚元王傳》贊：“聖人不出，其間必有命世者焉。”非常功：非凡的功勳。此指安祿山，其於天寶六載授御史大夫，七載授“鐵券”，九載封東平郡王，十載又在平盧、范陽節度使任上兼河東節度使。

⑪邦憲：本指國家大法。借指執法官，如御史大夫、刑部尚書、刑部侍郎等。韓愈《為裴相公讓官表》：“既領枱綱，又毗邦憲。”馬其昶注：“陳景雲曰：元和十年，晉公以中丞兼刑部侍郎，故曰又毗邦憲非別除也”春叢：春日叢生的花木。此處比喻楊侍御文字清新，有如春日林花。

⑫繡衣穿着彩繡衣服的高官。漢武帝天漢年間，民間起事者眾，地方官員督捕不力，因派直指使者衣繡衣，持斧仗節，興兵鎮壓。繡衣使者本由侍御史充任，故亦稱“繡衣御史”，見《漢書·百官公卿表上》。此處代指楊侍御。發矇：啓發矇昧。《周易·蒙卦》：“初六，發矇，利用刑人。”孔穎達疏：“以能發去其蒙也。”此即序中“詩書起予”之意。

⑬彈射：用彈丸射擊，泛指射箭等武藝。

⑭樽俎：古代盛酒食的器皿。樽以盛酒，俎以盛肉。代指宴席。

⑮光祿：銀青光祿大夫，此指賈循。經濟器：經世濟民的才能。精微：精深微妙。

⑯前席：謂欲更接近而移坐向前。《史記·商君列傳》：“衞鞅復見孝公。公與語，不自知膝之前於席也。”長城：喻指可資倚重的人或堅不可摧的力量。《宋書·檀道濟傳》“道濟見收，脱幘投地曰：乃復壞汝萬里之長城。”

⑰高縱：高遠的蹤跡。逸翮：本指鳥的翅膀，代指疾飛的鳥。郭璞《遊仙詩》之四：“逸翮思拂霄，迅足羨遠遊。”

⑱將副：指賈循為安祿山節度副使之事。《新唐書·賈循傳》：“安祿山兼平盧節度，表為副，遷博陵太守。祿山欲擊奚、契丹，復奏循光祿卿自副，使知留後。九姓叛，祿山兼節度河東，而循亦兼雁門副之。”

⑲志：明活字本作“至”。應徐：東漢末年應瑒、徐幹的並稱。二人管以詩文著名，為曹丕、曹植所禮遇。後用以泛稱有才華的賓客。衝融：與上句應徐相對，或指曹衝與孔融，二人均以仁厚名世。《三國志·魏書武文世王公傳》：“鄧哀王衝字倉舒。……時軍國多事，用刑嚴重。太祖馬鞍在庫，而為鼠所齧，庫吏懼必死，議欲面縛首罪，猶懼不免。衝謂曰：待三日中，然後自歸。衝於是以刀穿單衣，如鼠齧者，謬為失意，貌有愁色。太祖問之，衝對曰：‘世俗以為鼠齧衣者，其主不吉，今單衣見齧，是以憂戚。太祖曰：“此妄言耳，無所苦也。俄而庫吏以齧鞍聞，太祖笑曰：‘兒衣在側，尚齧，況鞍縣柱乎？’一無所問。衝仁愛識達皆此類也。凡應罪戳，而為衝微所辯理，賴以濟有者，前後數十。”孔融有讓梨之事，另《後漢書·鄭孔荀列傳》：“（孔）融聞人之善，若出諸己，言有可採，必演而成之，面告其短，而退稱所長，薦達賢士，多所獎進，知而未言，以為己過，故海內英俊皆信服之。”

⑳青紫：本為古時公卿綬帶之色，因借指高官顯爵。鶇鴻：第雛、鴻雁飛行有序，比喻朝官班行。

㉑説劍：指談論武事。《莊子》有《説劍篇》，寫趙文王好劍，莊子往説之，雲：“有天子劍，有諸侯劍，有庶人劍。”並勸文王好天子之劍。

㉒秘書：即其在秘書省做官的族弟。虛白：語本《莊子·人間世》：虛室生白，吉祥止止。”謂心中純淨無慾。

㉓陸平原：即陸機。《晉書·陸機傳》：“（成都王）穎以機參大將軍軍事表為平原內史。……機天才秀逸，辭藻宏麗。張華嘗謂之曰：“人之為文，常恨才少，而子更患其多。”鄭司農：即東漢經學家鄭眾。《後漢書·鄭眾傳》：“從父受《左氏春秋》，精力於學，明《三統曆》，作《春秋難記條例》，兼通《易》《詩》，知名於世。……建初六年，代鄧彪為大司農。”司農，掌錢穀之事的官員，為九卿之一。

㉔獻封：即上書。此指參加科考。關西：函谷關以西，此指唐都長安。山東：太行山以東。此句意謂族弟落第東歸。

㉕永意：長久的意志。處：歸隱，與出仕相對。嘉言：善言，美言。亢宗：庇護宗族，光耀門庭。《左傳·昭公元年》：“吉不能亢身，焉能亢宗？”

㉖客：高適自指。詩人曾長期隱居宋中，故云。轉蓬：隨風飄轉的蓬草。多用以比喻遊子。

㉗元弟：諸弟中之最長者。

㉘遊鱗：指龍。

㉙垂天翼：掛在天邊的翅膀。語本《莊子·逍遙遊》：“鵬之背，不知其幾千裏也；怒而飛，其翼若垂天之雲。”常用以比喻凌雲壯志，破浪風劈開波浪的疾風。比喻志向遠大。《南史·宗愨傳》：“叔父少文高尚不仕，愨年少，問其所志，愨答曰：願乘長風破萬里浪。”

㉚眈眈：威視貌注視貌。偃仰：安居。《詩經·小雅·北山》：“或棲遲偃仰，或王事鞅掌。

㉛廣廈：高大的房屋。比喻遠大的理想。雕蟲：比喻微不足道的技藝。常指寫作詩文辭賦。

㉜阮步兵：指阮籍，曾為步兵校尉。途窮：《晉書·阮籍傳》：“率意獨駕，不由徑路，車跡所窮，輒痛哭而返。”此處以阮籍自比。 ^[1] 

此詩作於天寶九載（750）秋冬，當時詩人自封丘任上送兵到薊北青夷軍，途經河間、博陵。 ^[1] 

此詩前六句頌美安祿山，既稱“亞相”“良工”，又以奇才名世，得建非常之功。高適自開元二十年（732）前後出塞幽薊，之後再未北上，此處多溢美之詞，一則對安祿山行事不清楚，二來也是希望對方提攜。“侍御”以下八句讚美楊侍御，以繡衣使者執掌國家大法，既有文采，又精騎射，於我多有啓發。“光祿”以下八句讚美太守賈循，有經世濟民之才，深得帝王信任，如長城之堅固，使邊塞得以安寧。“司業”以下八句讚美張司業，志向高遠有如應瑒、徐幹，雅量仁厚好比曹衝、孔融，談論武事慷慨從容，重視友情始終如一。“秘書”以下八句讚美其族弟，心地純良，博學多才，雖求仕未果，然進退知節，能為家族增光。“客從”以下十句總言此次相聚的緣由經過，自己從梁宋輾轉至此，欣然得元弟贈詩，又得瞻諸公風采：有如龍游滄浪，風棲梧桐，鵬翔九霄，破浪乘風，居高臨下。“何意”以下四句以前面諸公得意作反襯，轉而自憐身世：本有構建廣廈之志，卻耽於雕蟲小技，只得效阮籍作窮途之哭此詩酬謝之人，多是故交，且身居要津，高適此時很希望得到安祿山等人的提攜援引，故詩多溢美之詞；而回顧自身，又是滿腹不得意，在對比之中含蓄表達心意。語言昂揚有力是此詩最大的特點，體現出高適對仕途充滿熱望的一貫風格。 ^[1] 

陸時雍《古詩鏡》：詞氣昂昂。 ^[1] 

高適（約702—765），唐代詩人。字達夫，一字仲武，渤海蓚（今河北景縣）人，遷居宋州宋城（今河南商丘睢陽）。早年仕途失意。後來客遊河西，先為哥舒翰書記，後歷任任淮南、四川節度使，終散騎常侍。封渤海縣侯。其詩以七言歌行最富特色，筆力雄健，氣勢奔放。邊塞詩與岑參齊名，並稱“高岑”，風格也大略相近。有《高常侍集》。 ^[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