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家

舊谷行將盡^⑵，良苗未可希^⑶。

老年方愛粥^⑷，卒歲且無衣^⑸。

雀乳青苔井^⑹，雞鳴白板扉^⑺。

柴車駕羸牸^⑻，草屩牧豪狶^⑼。

夕雨紅榴拆^⑽，新秋綠芋肥^⑾。

餉田桑下憩^⑿，旁舍草中歸^⒀。

住處名愚谷^⒁，何煩問是非^⒂。 ^[1] 

⑴田家：農家。

⑵舊谷：陳舊的糧食。谷，這裏泛指糧食。行將：即將，將要。

⑶良苗：長勢良好的莊稼苗。一作“良田”。希：希望，這裏是指望的意思。陶淵明《有會而作》詩序：“舊谷既沒，新谷未登。……登歲之功，既不可希。”

⑷老年：老年人。方：正。

⑸“卒歲”句：《詩經·豳風·七月》：“無衣無褐，何以卒歲？”鄭玄箋：“卒，終也。”卒歲，終歲，度過一年。且，尚。

⑹乳：鳥雀孵卵。傅玄《雜詩三首·其三》：“鵲巢丘城側，雀乳空井中。”

⑺白板扉：裸露着白木板，沒有上油漆的農家門。

⑻柴車：簡陋無飾的車子。《後漢書·趙壹傳》：“柴車草屏，露宿其旁。”李賢注：“柴車，弊惡之車也。”羸牸（léi zì）：瘦弱的母牛。

⑼草屩（juē）：草鞋。牧：放牧牲畜。豪狶（xī）：肥壯的豬。豪，一作“膏”。狶，一作“豨”。

⑽夕：一作“多”。拆：借作“坼”，裂開。一作“折”，折斷，這裏是落下的意思。

⑾新秋：初秋。肥：碩大，茁壯。

⑿餉（xiǎng）田：給田中耕作者送飯。憩（qì）：休息。

⒀旁舍：鄰舍，鄰居。《史記·高祖本紀》：“高祖適從旁舍來。”此謂鄰居的農民從草徑中返回家裏。

⒁愚谷：即愚公谷，相傳在今山東省淄博市西。劉向《説苑·政理篇》：“齊桓公逐鹿而走入山谷之中，見一老翁而問之曰：‘是為何谷？’對曰：‘為愚公之谷。’桓公曰：‘何故？’對曰：‘臣故畜牸牛，生子而大，賣之而買駒。少年曰：牛不能生駒，遂持駒去。傍鄰聞之，以臣為愚，故名此谷為愚公之谷。’”後世多以愚公谷借指隱者所居之地，這裏借指田家所居之處。

⒂何煩：謙詞，怎麼敢煩勞。用此詞，往往作委婉地否定。問是非：過問人世間的是非。 ^{[2]  [3]  [4]} 

舊的糧食即將吃盡，新的禾苗正在生長，還盼不到收割。

老年人正喜歡喝粥，可惜一年到頭還沒有件像樣的衣服。

鳥雀在長滿青苔的井邊孵卵，公雞在沒上油漆的木板門前鳴叫。

瘦弱的母牛拉着柴車，穿草鞋的村童正在放牧一頭大豬。

紅石榴因雨水多而結得壓折了枝，綠芋在初秋就已長肥了。

農夫在桑樹下吃過送到田裏的飯正在稍事休息，日暮傍着田舍從荒草裏歸來。

住處的名字本來就叫做愚谷，何必麻煩問什麼世事的是非。 ^{[5]  [6]} 

天寶年間，王維曾隱居終南山輞川別業，其間寫了一些田園詩，如《渭川田家》《新晴野望》《贈劉藍田》等。此詩當為這一時期所作。 ^{[7]  [8]} 

這首詩以自然平易的語言和輕巧熟練的筆法，描寫了村民的生活狀況和田家的情景，給人以明快清新之感。

前四句寫農村貧窮困苦、缺衣少食的狀況，是陶淵明《有會而作》“舊谷既沒，新谷未登，頗為老農，而值年災……登歲之功，既不可希，朝夕所資，煙火裁通”序意的概括。第三句寫值此青黃不接，田家飢寒交迫，卻以“老年方愛粥”出之，用筆微婉。哪裏是老年愛喝粥，還不是因為糧食不夠吃，只好喝粥度日罷了。第四句用《詩經·豳風·七月》“無衣無褐，何以足歲”語意，進一步表現田家生活的艱難。

第五至十二句描繪田園景物和風光。詩人選取了幾個典型場景，如鳥雀在滿是青苔的井邊孵卵，公雞在白板做的門邊啼叫；鄙陋的車上駕着瘦羸的母牛，穿着草鞋的牧童正在放牧肥壯的豬羣；下着雨，紅石榴壓折了枝，秋天到了，綠油油的芋頭長得肥碩；送飯的人在桑樹下休息，鄰人從草徑中歸家。詩人攝取雀、雞、羸牸、豪狶、牧童、農夫等各自的動態入詩，寫所見田夫的辛勤，都是概括田夫順應自然，過着自然之樂的日子，將貧寒但平淡的農家生活寫得風雅而又飽含生活趣味。

末二句以典作結，寫田夫作愚公住愚谷，不必由人來動問人間的是非。雖屬憤懣之語，卻表露了詩人極力維護超世隱居的意境和山林慵懶閒逸的生活。詩中描寫農民辛勤勞作卻衣食不保的困苦生活，對不公正的社會現實作了樸素真實的寫照，其生動而典型的細節描寫令人讀之有切膚之痛。但最後兩句仍歸結於避世隱居的思想，顯示出詩人迴避矛盾的消極態度。這説明由於詩人和農民有交往，對他們很瞭解，深深地認識到農民生活貧困的所在，從內心裏同情他們，才把這個大問題揭示出來。同時，又由於他性格軟弱，怕受連累，不敢直説，所以回互其詞，以曲隱之筆作結。

這首詩與王維的另外一些田園詩很不相同，主要是因為他把藝術觀察的眼睛朝向了農民的實際生活，並且在一定程度上看到和表現了農民的困苦。當然，這首詩主要的內容還是對田園景物似乎無所用心的描繪。詩中所寫景物都是隨目所見的，但詩人觀察很細，抓住了初秋時節農村景物的一些特徵。在語言上，這首詩使用對句較多，工巧但不雕琢，同時通過對句又造成鮮明的形象對比。此外，這首詩語言凝鍊，表現出一種煉字煉句的功夫。 ^{[3]  [5]  [6]  [7]  [8]  [9]} 

南宋劉克莊《後村詩話》：王維五言云：“住處名愚谷，何煩問是非。”警句。 ^[2] 

明代顧可久《唐王右丞詩集註説》：不務雕琢，而一出自然。 ^[2] 

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研究員陶文鵬《唐代文學史》：此詩接觸到了農民缺衣少食的景況，但對當時農民的疾苦感受不深。 ^[2] 

四川大學文學與新聞學院教授劉文剛《王維田園詩淺論》：雖然詩的結尾還拖着一條隱逸的尾巴，但寫的卻是道地的農民田園生活。 ^[2] 

北京大學中文系教授葛曉音《山水田園詩派研究》：這首詩僅選取田園中從春到秋幾個較典型的生活片斷，聯綴成田家四季生活的基本內容，同時穿插一些雜景閒趣，加上青、白、紅、綠的色彩對比，便已將野老貧寒而平淡的生活寫得極其風雅而又富於生活情趣。 ^[2] 

原北京大學中文系教授陳貽焮《王維詩選》：這是一首描寫農民境況和田家情景的詩。末後説居住在這裏的是一些不過問世事的人，表露出作者逃避現實的消極思想。 ^[10] 

王維（約701—761），字摩詰。原籍祁（今屬山西），其父遷居蒲州（今山西永濟），遂為河東人。開元進士。累官至給事中。安祿山叛軍陷長安時曾受職，亂平後，降為太子中允。後官至尚書右丞，故亦稱王右丞。中年後居藍田輞川，過着亦官亦隱的優遊生活。詩與孟浩然齊名，世稱“王孟”。前期寫過一些以邊塞為題材的詩篇。但其作品最主要的則為山水詩，通過田園山水的描繪，宣揚隱士生活和佛教禪理；體物精細，狀寫傳神，具有獨特成就。兼通音樂，工書畫。有《王右丞集》。 ^[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