己亥雜詩

我是東西南北人，平生自號風波民。

百年過半洲遊四，留得家園五十春。

亦曾忍死須臾坐，正用此時持事來。

今午垂簾春睡起，擁壚拈箸撥寒灰。

自攜蠟屐自扶筇，偶亦偕行挈小童。

積習未除官樣俗，袖中藏得歙煙筒。

斜陽橋背立移時，偶有人過偶頷之。

商略雨晴旋散去，不曾相識亦忘誰。

雲中水火界相爭，相觸相磨便作聲。

此是尋常推阻力，人間浪作震雷驚。

跳珠雨亂黑雲翻，事外閒雲卻自閒。

看到須臾圖萬變，終愁累卻自家山。

老健真應飽看山，看山誰得幾時閒？

屢將遊約誑猿鶴，遲恐山靈笑汝孱。

夢迴小坐淚潸然，已誤流光五十年。

但有去來無現在，無窮生滅看香煙。

日光野馬息相吹，夜氣沈沈萬籟微。

真到無聞無見地，眾蟲仍着鼻端飛。

拋書午倦睡醒時，走聽盲翁負鼓詞。

漫説是非身後誤，上場人事類兒嬉。

天下英雄聊種菜，山中高士愛鋤瓜。

無心我卻如雲懶，偶爾栽花偶看花。

費盡黃金匝地鋪，算來十笏只區區。

無端尚被西鄰責，何況商量《益地圖》。

曲闌十步九徘徊，三面軒窗四扇開。

誇道華嚴彈指現，只憐無地着樓台。

牆外垂楊盡別家，平分水竹頗爭差。

萬花爛漫他年事，第一安排旋復花。

無端苞拆復挼莎，誤盡人非郭橐駝。

甫見萌芽生意盡，對花負負奈花何！

忍向當門再種蘭，露翻風打莫重看。

思量空谷安身好，猶恐他時畫地難。

秋淫天漏雨蕭蕭，展葉抽條各自驕。

同作綠陰同蔽日，如何修竹肯彈蕉。

略買胭脂畫折枝，明窗護以璧琉璃。

物從中國名從主，綠比波薐紅荔支。

絮棉吹入化春衣，渡海山藷足療飢。

一任轉輸無內外，物情先見大同時。

乳草刪除緣幾美，舊花別換日新紅。

去留一一舊天擇，物自爭存我大公。

農事傳家稷世官，可知粒食出艱難。

妄誇天降忘人力，轉當寒冰覆翼看。

三千年上舊花枝，頗怪風人不入詩。

我向秦時明月問，古時花可似今時。

移桃接李盡成春，果碩花濃樹愈新。

難怪球西新闢地，白人換盡舊紅人。

篳路桃弧輾轉遷，南來遠過一千年。

方言足證中原韻，禮俗猶留三代前。

男執干戈女甲裳，八千子弟走勤王。

崖山舟覆沙蟲盡，重帶天來再破荒。

野外團焦嶺上田，世傳三十子孫千。

元時古墓明朝屋，上覆榕陰六百年。

宰相錶行多譜牒，大宗法廢變祠堂。

猶存九兩系民意，宗約家家法幾章。

世守先姑《德象》篇，人多《列女傳》中賢。

若倡男女同權論，合授周婆制禮權。

窅娘側足跛行苦，楚國纖腰餓死多。

説向妝台供媚妾，人人含笑看梨渦。

反哺難期婦乳姑，系纓竟佔女從夫。

雙雙錦褓鴛鴦小，絕好朱陳嫁娶圖。

一聲聲道妹相思，夜月哀猿和《竹枝》。

歡是團圓悲是別，總應腸斷妃呼豨。

華燈掛壁祝添丁，吉夢徵蘭笑語馨。

日問神遊到何處，佛前別供《處胎經》。

海國能醫山國貧，萬夫荷鍤轉金輪。

最憐一二虯髯客，手舉扶余贈別人。

秀孝都居弟子行，人人《陰騭》誦文昌。

邇來《雲笈》傳抄貴，更寫驚經拜玉皇。

枯骨如龜識吉凶，孤埋鳩佔不相容。

一年訟牒如山積，不為疑龍即撼龍。

螺殼漫山紙蝶飛，攜雛扶老語依依。

紅羅散影銅蕭響，知是誰家掃墓歸。

老樹樓鴉子又孫，青青松柏半為薪。

眼中酒化杯中淚，拜手今承主祭人。

恨無永叔《瀧岡表》，亦愧羲之《誓墓文》。

説甚微官邀薄祿，紙錢在地酒澆墳。

樹靜風停夢不成，枕函側倚淚縱橫。

荷荷引睡施施溺，竟夕聞娘喚女聲。

黃鵠都非五尺童，日催人老日龍鍾。

呼名摩頂回頭道，兩頰差如百幾翁。

五十年前事未忘，白頭諸母説家常。

指渠墜地呱呱處，老屋西頭第四房。

一路春鳩啼落花，十齡學步語牙牙。

錦袍曾賦小時月，月照恆河鬢已華。

忽想尻輪到五洲，海泓煙點小齊州。

丁年破浪乘風興。畫壁留圖作卧遊。

幾星十二遍周天，繞盡圓球剩半環。

法界樓台米家畫，總輸三島小神山。

長恨古人吾不見，又疑諸史半欺謾。

女王銅鏡委奴印，親手摩挲對面看。

烏呼碑下吊忠臣，蹈海人人恥帝秦。

震地哭聲塗地血，大東扶起一紅輪。

滔滔海水日趨東，萬法從新要大同。

後二十年言定譣，手書《心史》井函中。

一夫奮臂萬人呼，欲廢稱臣等廢奴。

民貴遂忘皇帝貴，莫將讓國比唐虞。

當時傳檄開荒令，今日關門逐客書。

浪詡皇華誇漢大，請看黃種受人鋤。

赫赫紅輪上大空，搖天海綠化為虹。

從今要約黃人捧，此是扶桑東海東。

四百由旬道路長，忽逢此老怨津樑。

沈沈睡過三千歲，可識西天有教皇？

上燭光芒曜日星，東西並峙兩天擎。

象形文字鴻荒祖，石鼓文同石柱銘。

一刀截斷大河橫，省卻圖南六月程。

海客歡呼土民怨，債台高築與天平。

瓊闕丹房曜彩霞，爛紅玫瑰雨天華。

外孫魯酒皇娥瑟，同醉西方阿母家。

生是天驕死鬼雄，全歐震盪氣猶龍。

世間一切人平等，若算人皇只乃公。

萬燈懸耀夜光珠，照出諸天夜燕圖。

纓絡綱雲花散雨，居然欲界有仙都。

長夜漫漫日不光，黑風吹我墜何方？

蒼天已死黃天立，惟見團團雞子黃。

眼底塵驚世界微，天風浩浩吹人衣。

便當御氣乘球去，飽看環瀛跨海歸。

浮沈飄泊年年事，偶寄閒鷗安樂窩。

急雨打窗浪搖壁，無端平地又風波。

云為四壁水為家，分付名山改姓佘。

瘦菊清蓮豔桃李，一瓶同供四時花。

上山如畫重累人，結屋絕無東西鄰。

襟間海上一丸月，屐底人間萬斛塵。

甑蒸汗雨鬱如珠，雨腋清風習習俱。

浴過涼波三百斛，才知灌頂妙醍醐。

三年團扇在懷袖，六月重裘仍帶圍。

萬里歸槎北風急，經旬卻換五時衣。

蟹行草字畫祛廬，蠟印紅鷹兩翼舒。

君主花名民主押，篋中留得兩除書。

夢裏似曾遷海外，醉中不覺到江南。

茫茫人海浮沈處，添得閒鷗又二三。

我行偏歷三天下，松寥一閣天下奇。

兩鼎蟠螭碑《瘞鶴》，還有椒山手寫詩。

黃鶴高樓又撻碎，我來無壁可題詩。

擎天鐵柱終虛語，空累尚書兩鬢絲。

御屏丹筆記名新，天語殷殷到小臣。

九牧盛名吾豈敢，知非牛李黨中人。

丹樓彩日畫中看，初上鸞坡舉步難。

勞動九重前席問，繡衣門外立天官。

堯天到此日方中，萬國強由法變通。

驚喜天顏微一笑，百年前亦與華同。

奉使虛聞結德車，卻回無袖到長沙。

青鸞傳到東皇信，又泛蓬萊八月槎。

三詔嚴催倍道馳，《霸朝》一集感恩知。

病中泣讀維新詔，深恨鋒車就召遲。

冷月嚴霜照一燈，柝鈴風送響騰騰。

案頭英簜門前戟，豈有籧篨覆瘐冰。

七十尚書出負戈，三閭憔悴怨湘波。

撫琴欲鼓《拘幽操》，軏唱臣難喚奈何。

竟寫梅邊生祭祠，亦歌塞外送行詩。

候人鵠立門如海，浪語風聞百不知。

憐君膽小累君驚，抄蔓何曾到友生。

終識絕交非惡意，為曾代押黨碑名。

環門松竹喜相迎，倚樹安樓鴿不驚。

對鏡頭顱顧妻笑，幾乎此事卻幹卿。

萊傭酒保笑言歡，偶數江湖幾謫官。

反蔓環門蘭在室，呼兒重檢《漢書》看。

花落庭空對紫薇，畫簾重處漾斜暉。

銜雛燕子渾無賴，眼見人瞋故故飛。

寒燈説鬼鬼啾啾，夜雨言愁我欲愁。

只有蓬山萬重隔，未容海客説瀛洲。

左列牛宮右豕圈，冬烘開學鬧殘年。

籬邊兀坐村夫子，極口媧皇會補天。

寒壚爆慄死灰然，酒冷燈昏倦欲眠。

驚喜讀書聲到耳，細聽仍是《八銘篇》。

風雨雞鳴守一廬，兩年未得故人書。

鴻離魚網驚相避，無信憑誰寄與渠。

頸血模糊似未乾，中藏耿耿寸心丹。

琅函錦篋深韜襲，留付松陰後輩看。

古佛孤燈共一龕，無人時與影成三。

何方化得身千百？日換新吾對我譚。

地球捧問海中央，多少紅毛國幾方？

聽説龍飛周甲宴，挽須要去問英皇。

相約兒童放學時，小孫拍手看翁嬉。

平生兩事轟轟樂，爆竹聲騰鷂子飛。

鏡中几几換容儀，諱老無妨略鑷髭。

今日發旟懸不起，星星知剩幾莖絲？

蠟餘忽夢大同時，酒醒衾寒自嘆衰。

與我周旋最親我，關門帶讀自家詩。 ^[2] 

黃遵憲是維新變法的積極人物，1898年戊戌變法失敗後，他就回到老家廣東梅州，第二年（1899年）便是己亥年，他寫下了《己亥雜詩》八十九首。他一生主要搞洋務，經歷非常豐富，出使過日本、美國、英國、新加坡等國，眼界開闊，思想新穎，被李鴻章稱為“霸才”，又極為張之洞賞識。他的傳統學問也好，熟讀經典，詩才縱橫。所以，居閒時，心不閒。回顧一生，潮起潮落，無數事件，無數故人，在心中縈迴，便成就這一組詩。這情況也酷似當年龔自珍。 ^[1] 

黃遵憲，字公度，別號人境廬主人，清朝詩人，外交家、政治家、教育家。黃遵憲出生於廣東嘉應州，1876年中舉人，歷充師日參贊、舊金山總領事、駐英參贊、新加坡總領事，戊戌變法期間署湖南按察使，助巡撫陳寶箴推行新政。工詩，喜以新事物熔鑄入詩，有“詩界革新導師”之稱。黃遵憲的作品有《人境廬詩草》《日本國誌》《日本雜事詩》等。被譽為“近代中國走向世界第一人”。 ^[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