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維爾加

鎖定
Verga Giovanni 意大利作家。1840年9月2日生於西西里卡塔尼亞,1922年1月27日卒於同地。畢業於卡塔尼亞大學法律系,但熱衷於文學創作,發表了體現民族復興運動精神的小説《燒炭黨人》和《瀕海湖》。
中文名
維爾加
外文名
Verga Giovanni
國    籍
意大利
職    業
作家

維爾加個人簡介

維爾加生平(1840~1922)
1865年,維爾加從貧困落後的西西里到資本主義迅速發展的大都市佛羅倫薩、米蘭,生活了10餘年。他是真實主義文學流派的主將。他強調,作家應客觀地觀察生活,真實地、不加粉飾地在作品中予以再現,努力揭示人物與環境的關係,使作品具有科學文獻價值和藝術審美價值。

維爾加個人作品

小説
《奈達》,標誌着維爾加從初期的偏重寫愛情題材的浪漫主義走向了真實主義。《田野生活》、《鄉村故事》,是維爾加短篇小説的力作。長篇小説《馬拉沃里亞一家》、《堂傑蘇阿多師傅》是維爾加的代表作。前者描敍一個世代打漁為生的漁民家庭的命運,形象地寫出在資本主義金錢關係的衝擊下,西西里勞動者傾家蕩產,青年人被奪取靈魂,道德墮落,農村封建宗法關係分崩離析的圖景。後者着意刻畫貧苦農民出身,飽經辛酸後發跡為當地首富的傑蘇阿多的形象。他希冀用金錢敲開上流社會的大門,但最終失去了全部財富和抗爭能力,眾叛親離,含冤去世。小説以強大的藝術力量反映出意大利統一後,農村劇烈分化,人與人之間的關係變成了赤裸裸的利害關係,“除掉金錢,沒有別的上帝。”
以維爾加為代表的真實主義的功績在於,打碎了民族復興運動以後呈現的太平盛世的假象,揭示出在資本主義新秩序和舊的封建關係的雙重桎梏下西西里社會的陰暗面。他的創作充滿西西里的鄉土氣息,大量吸取西西里民間語言的語彙,文辭淳樸,生動,鮮明。作者擅長點染自然景色,以烘托人物心態和意境,使作品具有濃郁的抒情性。這種真實主義文學,對第二次世界大戰後的意大利新現實主義文學、電影,都產生了很大影響。
短篇小説《紅髮小孩》
他被人們稱之為馬爾貝羅,就是“紅頭髮的”意思,因為他滿腦袋都是火紅色的;因為他長了一頭紅髮,所以他肯定是個惡毒的壞孩子(傳説出賣耶穌的猶大就長着紅頭髮,所以意大利南部的人們非常討厭紅頭髮的人,所以“紅髮”和“邪惡”差不多一個意思)。肯定,長大後他準是個頭號壞蛋。於是,整個紅砂礦上的人都叫他馬爾貝羅,就連他的母親,總是聽人家這樣稱呼他,也差不多忘了他受洗禮的名字。
她只能在每週六的晚上看見他,那時,他拿了向個索爾託(意大利貨幣)——一週賺到的工錢——回到家中。因為他是“紅頭髮的”,所以總有被剋扣幾個索爾託的危險;於是,他的姐姐為了證實對他的懷疑的正確,就經常用謾罵和毆打的方式來迎接他。可是,礦坑的老闆卻來證明,這孩子沒撒謊;他就這麼點兒工錢,一個索爾託也沒少;而且,憑良心説,就這點兒也是法外施仁;像他這麼個東西,沒人想把他放在身邊,誰都會像躲開一條癩皮狗似的躲開他,他到了跟前兒,就得讓他嘗一嘗皮靴的滋味。
的確,他長得很醜陋,脾氣犟,性格粗暴,野蠻;每天中午,礦上其中的工人都坐在一起,喝着湯,閒聊,可他卻自個兒蹲在一個旮旯裏,把籃子往兩腿中間一夾,咬着麪包,就跟他長相類似的動物一個樣兒;其餘的人大聲嘲笑他,或者向他扔石頭,直到老闆跑來踢他一腳,趕他去幹活為止。拳打腳踢之下,他仍舊長得很結實,被人家當驢似的使喚,也不敢吭一聲。他姐姐結婚了,不再來理會他,於是他穿得總是那麼邋遢,被紅砂弄得一身髒。可他卻像蒲公英一樣聞名,所有生活在蒙薩拉多和伽多瓦的人都認識他,甚至把他幹活的礦坑叫做馬爾貝羅礦坑,老闆聽了可是很不滿意的。他們是出於善念才把他留在礦上的,同時也因為他的父親彌修就死在這個礦坑裏。
彌修是這麼死的:有一個禮拜六,他留下來繼續幹他承包的一項工作。這個非常結實的支着坑頂的砂柱,已經留在那裏很久了,卻不需要它了。老闆曾經和他大概估算了一下,這根砂柱約莫有二十五到四十擔礦砂。可彌修挖了整整三天,還沒有挖完,還得搭上星期一的半天功夫。這顯然是件苦差事,除了彌修這種可憐的傻瓜,沒有人會讓老闆佔這麼大便宜。就因為這,大家都叫他啞巴彌修;他是礦上專幹一切重活兒的蠢驢。可他呢,別人愛怎麼説就怎麼説,可憐的人,憑着雙手能掙口飯吃就滿足了,他才不去和別人吵鬧,打架,鬧矛盾呢。可這一切欺凌卻好像都落在馬爾貝羅頭上似的,雖然小小年紀卻常常做出一副兇巴巴的鬼臉,眼睛裏射出一股子兇光,弄得大家都對他説:“滾蛋!你不可能死在牀上,跟你爹一個樣。”
可是,就連他的父親,脾氣那麼好的一個人,也沒有死在牀上。瘸腿的摩摩大伯曾經説過,就算是給他二十個金幣,他也不願意碰那個砂柱一下,太危險了。可反過來説,在礦坑裏什麼不危險啊,你要是想停下來考慮考慮你面臨的危險,那你最好還是走人,別幹這行了,還是當個律師吧。
於是,在這個晚禱的鐘聲已經響過很久的週六晚上,彌修仍舊在挖這個砂柱;他的同事已經點着了煙斗,準備回家,走之前,還對他説,要是他喜歡,就替老闆賣命吧;也還勸他小心點兒,別跟耗子似的被夾住。對於這種嘲弄他早就聽慣了,一點也不往心裏去,只是高舉着鐵鍬,“嘿唷!”“嘿唷!”地挖着,可是他心裏在想:“這一鍬用來買麪包!這一鍬用來買酒!這一鍬用來給南茜埃塔買新大衣!”就這樣,他在一個勁兒地計算着如何來花這筆掙來的錢。
礦坑外,是個大晴天,月朗星稀;礦坑裏,掛燈冒着煙,搖晃得像顆彗星。那個被鐵鍬挖空了的巨大的砂柱,突然間扭曲着彎下了腰,似乎是肚子疼了,正在叫着:“哎喲,老天!哎喲!”馬爾貝羅一個勁兒地把雜土清理開,並且把空口袋,酒瓶子和鶴嘴鋤放在安全的地方。他的父親——他是那麼憐愛這個可憐的小東西!——經常會説“閃開!”或者“小心!小心!”留神頭頂上有沒有小石子或粗砂掉下來!“可是他突然不再説話了,正轉過身去把工具放進籃子裏的馬爾貝羅,聽到了一個沉悶的聲音,就像猛然間砂堆整個壓下來一樣;礦坑裏一片黑暗。
晚上,人們急匆匆地跑去尋找指揮礦坑工作的工程師,當時他正在戲院裏,可他無論如何也不想放棄他那個正廳的座位,即使用王位來換他也不答應,因為他正在看戲的勁頭上。羅西在表演哈姆雷特;況且還有如此顯赫的一羣的觀眾呢。蒙薩拉多所有的貧窮婦女們,都聚集在戲院外,在為桑塔大嬸的不幸而頓足捶胸,尖聲呼號。只有桑塔大嬸自己,孤獨地站在那兒,一言不發,牙齒打顫,似乎是站在臘月寒冷的深夜一般。當工程師被人們告知,説這件慘禍在發生在四個小時以前的,他就問他們,四個小時都過去了,再來找他還有什麼意義?儘管這樣,他最後還是帶上梯子、火把,跟着去了;這又耗費了兩個小時,一共六個小時了。因此,瘸腿大伯説,至少得用一個星期的時間,才能把礦坑裏面塌下來的東西全部清出去。
算一算,四十擔礦砂啊!塌下來的小山似的礦砂,很是乾淨,被熔岩燒得細細的,要是加上兩倍的石灰,甚至能用手捏成團。用大車來裝運的話,差不多得幾個星期。這就是啞巴彌修乾的活兒!
工程師回戲院去看奧菲麗亞的葬禮了;礦工們也都聳聳肩,挨個兒地往家走。在他們爭論中,沒有人注意到一個孩子的聲音,這聲音完不像是人類發出的,它瘋狂地喊着“他挖出來!從這裏挖,快,要快!”——“哈!”那個瘸腿大伯説,“馬爾貝羅!馬爾貝羅,你從哪兒蹦出來的?要不是你是“紅頭髮的”,你也活不了啦!活不了,孩子!”別的人都笑起來;有人説他有魔鬼在保護着他,還有人説他和貓一樣有九條命。馬爾貝羅不説話,也沒有哭泣。他跑進坑洞裏,用手指挖那堆礦砂,所以沒有人知道他跑哪兒去了;後來人們拿着燈走過來,才找到了他。他的臉已經完全變了樣,眼睛沒有一絲神采,嘴角上全是唾沫,大家看了都很害怕。他的指甲幾乎掉了,在指尖上掛着,鮮血直流。人們想把他拉走,於是一個可怕的情景發生了:他的手已經不能用來抓撓了,於是他就像瘋狗一樣用牙撕咬;人們只好揪住他的頭髮,硬是把他拉了出來,以免他死在裏面。
可是,沒過幾天,他重又回到礦上了;是他的母親拉着他的手,抽抽噎噎着把他送來的。能有什麼辦法,不能等着天上掉餡餅啊。而且他們已經不能把他從那個礦坑裏趕開了。他像瘋了似地挖着礦砂,似乎他每挖掉一籃,他父親的胸口上就能減輕一籃似的。他掄着鐵鍬幹活,有時候,會突然停住,鐵鍬高舉,面目猙獰,眼露兇光,可能是正在傾聽他所熟悉的魔鬼從坍塌的砂山那頭在他耳際的低語吧。這段時間,他變得更內向,更陰狠;他甚至不肯吃東西,總把麪包丟給狗吃,似乎那些都不是美味的食物。只有狗喜歡他,因為狗只喜歡給它們食物的人。可是那隻灰驢,可憐的傢伙,身子瘦弱而且還駝背,卻成了馬爾貝羅發泄全部憤怒的對像;他用鐵鍬把兒殘忍地抽打它,嘴裏嘟囔着:“趁早死吧你!”
父親死後,他似乎是被魔鬼附體了;他像只鼻穿鐵環的兇狠的公牛二樣瘋狂地幹活。他努力使自己變壞,因為他懂得自己是“紅頭髮的”;假如發生了事故,假如一個礦工丟了鐵鍁,或者一頭毛驢折了腿,一段坑道坍塌了,人們總知道是他乾的好事。可他呢,他總是默默地忍受着這些虐待,就像那隻在鞭打下弓起了背的驢子,打完了也就完了。然而,對其他孩子,他卻是非常地殘忍。他好像要把自以為是對他和對父親的全部的欺壓,都要報復在比他弱小的人身上。在回想父親所遭受的每一次的侮辱和欺凌,以及其他人眼看着他慘死的情景時,他一定有種奇特的快意。在獨處時,他就自言自語道: “他們就這麼對待我!父親被他們稱作‘啞巴’,就是因為他不像我那樣對付他們!”有一次,老闆從他身邊經過,這孩子在他背後獰笑,説:“他乾的好事,就為了三十五擔礦砂!”另外一次,在那瘸腿大伯背後,他説:“他也有份!他那天晚上,還在笑呢!我聽見了!”
可能是出於極端的憤恨,他才主動地靠近那個可憐的孩子。這個倒黴蛋從橋上跌下來,傷了大腿,沒法再做磚匠的幫工;馬爾貝羅回到礦上不久,他就到來這兒幹活了。這個可憐的傢伙肩上揹着一籃礦砂,走起路來左右搖晃,看起來就像是在跳塔倫特拉舞;所有礦坑裏的人都嘲笑他,並給他起了個外號叫“青蛙”。雖然他是隻青蛙,可他在地下礦坑裏幹活,卻能吃飽飯;馬爾貝羅甚至把自己的食物分一點給他。有人説,馬爾貝羅因為可以虐待他而自感得意。
事實上,他確是用了各種方法來虐待他。有時,他會毫無緣由毫無憐憫地打他;如果“青蛙”不還手,他就打得更狠更兇,説:“嘿,你這個木頭人!你這個木頭人!如果你沒有膽量還手,等我不討厭你的時候,你讓別人來打你的臉,你覺得如何?”
如果“青蛙”正在擦鼻子裏和嘴裏流出來的血,他就説:“有人把你打傷了,你才能學會打別人!”——他趕着一頭馱礦砂的驢,走在從坑道通向地面的斜坡上;他看見驢子因為馱的東西太重了,而用蹄子扒着地面,身體由於重負而蜷了起來,口中喘着粗氣,兩眼發白,他就用鐵鍬把兒殘忍地抽打它的腳骨和突出的肋骨,發出嘭嘭的聲音。有時候,驢子在抽打下蜷縮了身體,用盡全身力氣,也不能再往前邁一步,只能屈膝倒地。有一隻驢子栽倒了很多回,腿上有兩處的皮都磨沒了。於是馬爾貝羅對青蛙説:“之所以驢子會捱打,是因為它不會還手;要是它打得過咱們,它早把咱們踩在蹄子底下,把咱們的皮都撕掉了。”
或者説:“你要是打的話,就得儘量打得重些;捱打的人就會知道你比他強,你也就可以少受些欺負。”
在用鐵鍬或者鶴嘴鋤幹活時,彷彿他跟礦砂有仇似的,乾得很瘋,他咬着牙去挖去掘,每動一鍬就嘿唷一聲,跟他父親一個樣。“礦砂可不是好東西,”他低聲對青蛙説,“它跟別的東西一個樣,你比它弱,它就欺負你;你比它強,或者和幾十人一起對付它,就像那個瘸子乾的,你就能打敗它,我父親總能打敗它;除了礦砂他沒打敗過別的東西,所以大家都叫他啞巴;礦砂在他沒留神的時候逮住了他,吞沒了他,因為它終究還是比他強大。”
每當“青蛙”因為幹一件重活,而累得像個女孩子似地抽泣時,馬爾貝羅就捅他後背一下,喊着:“哭什麼哭,你這沒用的東西!”如果“青蛙”依舊哭個不停,馬爾貝羅就會過來幫他,略帶驕傲地説: ‘來,我來幹吧!我比你強。”他有時會把自己的半個葱頭給他吃,自己卻啃着乾麪包:他聳聳肩,説:“早就習慣啦!”
他早就習慣一切啦。他習慣了頭上捱揍,身子挨踢,習慣了挨鶴嘴鋤把兒或馬肚帶的抽打;他也習慣了被所有人侮辱欺凌,習慣了連幹了十四個小時的苦活後,就在石頭上睡覺,手臂和背脊像斷了一樣;甚至他連捱餓都習慣了,因為礦坑的老闆常懲罰他,不給他麪包吃,不給他熱湯喝。他常常説,老闆雖然經常斷他吃的口糧,可虐待的口糧卻從來沒斷過。可是,他從不抱怨,他只是趁人不備用詭計來報復。這些詭計使人以為他真地被魔鬼安上了尾巴,使之成了魔鬼的同謀。因此,他總是受到責罰,即使在他沒有過錯的時候;因為就算他這回沒過錯,可他下回還是會犯的;他從不辯解;辯解也沒用!“青蛙”有時候被嚇壞了,哭着求他把事實説清楚,替自己辯解一番,可是他卻説“管用嗎?我是紅頭髮的!”——沒人能説清,他所以總是低頭彎腰,是因為目空一切的驕傲,還是由於膽小的卑屈;甚至沒人能説清,究竟是兇狠還是懦弱造成了他的性情;惟一肯定的,是他對母親也很冷淡,於是,她也冷漠地對待他。
每個週六的傍晚,他都穿着破爛的衣服,醜陋的全是雀斑的小臉沾滿紅礦砂,回到家裏;一到家,如果他就是以這副模樣出現在門口,他的姐姐就會抓起掃帚圪塔打他;要不然,如果她男人看見這麼個東西竟是他的小舅子,準會被嚇跑的。母親總去鄰居家閒聊解悶,他只好像條病了的狗似的,蜷在麻袋上睡懶覺。因此,週日的時候,這裏的孩子們都穿着潔淨的襯衣去做彌撒,或是在院子裏玩,而他卻好像沒什麼可玩的,只是在花園或橄欖林的小路上來回溜達,尋摸着那些從未傷害過他的蜥蠍,用石頭砸死它們;或者就在仙人掌的籬笆中間胡鬧。事實上,他是沒有興趣跟那些孩子一起作愚蠢的遊戲的。
有了這麼個壞脾氣的兒子,彌修的遺孀心裏十分失望。不論誰都這樣數落他,他也確實退化成了一條總在逃避所有人的拳腳和手裏的石頭的狗,如今,不論看見誰,都會夾着巴溜走;因而也就變得像狼一樣,貪婪,無癩,和兇殘了。可是在砂礦坑洞裏,儘管他半裸着身子,既醜陋又破落,大家卻不嘲笑他。似乎他天生就是幹這種活兒的,就連他頭髮的紅色和一見日光就眯縫起來的狡猾的眼睛,也是這樣的。礦上的驢子也是如此,它們在坑洞中年復一年地幹活,從不到外面去。做地下工作,得從垂直的豎井下去;驢子被人用繩子送進坑洞,並在裏面度完它的餘生。它們都是些老驢子,沒錯,是準備送到海灘上處死的,所以只花十二三個里拉就買了來;用它們來幹這種地底下的活兒還算好用。當然,馬爾貝羅要比它們值錢;他要在周從礦坑裏出來的,因為他有手可以抓着繩子爬上來,他得把一週的工錢交給母親。事實上,他寧願像“青蛙”一樣,給磚匠做個幫工,藍天下,在高聳的大橋上邊幹活,邊唱歌兒,脊背被陽光曬得暖暖的;要不就當個車伕。就跟那個到礦上來拉礦砂的鄰居潔士巴一樣,嘴裏咬個煙斗,坐在車轅上迷迷登登地搖晃着,來往於鄉間美麗的道路之上;或者,更好些,他想當個農夫,一輩子勞作于田野裏綠色的莊稼中間,或在陰涼的大樹下過活,背靠蔚藍的大海,頭頂鳥兒的歌唱。
可是,這件工作是他父親的職業,他生來就得幹這個職業。一想到這些,他就把那根壓死了父親的砂柱指給“青蛙”看。這根柱子還在出產燒煉過的細礦砂,被那個叨着煙斗,坐在車轅上搖晃的車伕裝運走。他説,他們把礦砂挖完的時候,就能找到父親的屍體,還穿着那條不錯的柳條布褲子,跟新的一樣。“青蛙”有點害怕,他卻一點都不怕。他告訴他,小時候他就經常在這兒,常常看見這口通到地底下的黑井;父親總是拉着他的手帶他去到裏面;他會伸開雙臂,一會兒指向東,一會兒指向西,解説這個迷宮般的雜亂無章的地下坑道,怎樣向四面八方擴散,一直伸展到遠處熔岩流過的那片黑色荒蕪的土地,那裏佈滿了裸露着的灰褐色的凝固火山岩,夾雜生長着一些枯萎的金雀枝樹叢。他還説,礦坑吞沒了太多的人,有人是被壓死的,有人迷失在黑暗中,那些迷失的人成年累月地走着直到現在還在走着,尋找他們進來的那個入口;他們的孩子白費力氣地搜尋,白費力氣地大聲呼喊,他們是聽不見的。
有一天,他們在幹活的時候,發現了彌修的一隻鞋。這個孩子打顫得厲害,人們不得不像吊一頭快死的驢子一樣,把他用繩子吊到了地面上。雖然老礦工們都確定,彌修修肯定是在這兒被塌下來的柱子壓死的,可他們找不到他那條八成新的褲子,或者是他的屍體。一個初來乍到的礦工好奇地説,礦砂這玩意兒可真夠調皮的,它肯定是把“啞巴”的雙腳狠狠地甩在這邊,把他的鞋甩在了那邊。
找到那隻鞋後,馬爾貝羅害怕極了,絕不再用鐵鍬挖一下,因為他怕看見他父親赤裸的腳出現在砂堆裏。於是,大家就用鐵鍬把兒打他的頭,他跑到另一截兒坑洞的去幹活,堅決不回到原來的地方。人們在兩三天之後,真地找彌修的屍體,臉朝下趴着,褲子還穿在身上。摩摩大伯覺得,他肯定是過了很長時間才死的,因為砂柱彎曲着壓在他身上,把他活活地埋在了當中,都能看出,“啞巴”為了能逃出來,是如何本能地挖掘礦砂的,因為他的指甲都裂開了,手指也抓破了。“跟他兒子馬爾貝羅完全一樣!”瘸腿的摩摩大伯一個勁兒地説,“他在裏頭挖,他兒子在外面挖。"然而他們什麼都沒告訴那個孩子,他們知道他心胸狹窄且報復心很強。
車伕就像拉走礦砂或者死了的驢子一樣,把屍體拉走了,不過這回,除了屍體的臭氣外,這個屍體還是個“受過洗禮的血肉之軀”。死者的遺孀把襯衣和褲子改小了給馬爾貝羅穿。這是他第一次穿幾乎全新的衣服。因為那雙鞋不能改小,姐姐的男人又不要死人的東西,所以暫時收了起來,留給他長大後再穿。撫摩着身上八成新的柳條布褲子,馬爾貝羅覺得這褲子又滑又軟,像父親的手。這雙手雖然又粗又紅,卻能常常撫摩着自己兒子的頭髮。他把那雙鞋掛在同時掛着麻袋的釘子上,好像它是教皇的拖鞋似的。一到週日,他就把它取下來,擦亮了,試着穿一穿;然後把它們並排放在地板上,坐下來對着它想個把小時的事情。他把胳膊支在膝蓋上,雙手託着腮幫,至於他古
怪的小腦袋裏想的是什麼東西,只有天知道了。
馬爾貝羅,確實有一些古怪的想法!自從他從別人那裏領回了父親的鐵鍬和鶴嘴鋤,儘管對他來説是沉了些,可他卻一直使用着。有人問他是否願意賣掉這兩樣東西,他們肯出新東西的價錢。可他卻回答:“不!”父親用雙手把木把兒用得這麼光滑,而他是不可能把新的用得比這更光滑的,就算用上一百年,甚至再多一百年,也不能。
這時候,那頭灰驢因為積勞成疾和上了年歲死掉了,車伕裝着它,拋在了遠遠的“希亞拉”——灰褐色熔岩凝結而成的不毛之地。“這就是他們的為人,”馬爾貝羅嘟囔着:“沒用了的東西,都會被他們拋到遠處的。”“青蛙”和他一起去看躺在熔岩裂縫深處的灰驢的屍體,即使“青蛙”很不想去;馬爾貝羅告訴他説,你得面對這世界上所有的東西,不管是好是歹。他站在那兒,以一個流浪兒的好奇心,貪婪地看着從鄰近各村跑來的狗,搶奪灰驢的腐肉。他們倆來到的時候,那些狗都逃開了,它們在裂口的那一邊貪婪地繞着圈子走,不停地叫喚着,紅髮小孩卻不讓“青蛙”拋石頭趕開它們。
“那條黑色的母狗你看見了麼?”他説,“它一點也不怕你的石頭。它不怕,是因為它比別的狗更飢餓,你注意它的肋骨了麼?”灰驢不再受苦了。它只是紋絲不動地躺在那兒,伸直了四肢,任憑那些狗趴在身上大吃特吃,把它的眼睛挖出來,把它的皮肉撕掉,把它的骨頭露出來;它不再因為這些牙齒撕扯它的臟腑,而弓起背脊,就像過去人家要求它竭力走上陡峭的坑道,用鶴嘴鋤把兒打它時的模樣。事實如此!哎,灰驢的背上捱了多少木棍、鞭子的抽打啊,當它在重負下喘不過氣的時候,它會把自己的的大眼睛轉過來望着打它的人,彷彿在説:“
別打啦!別打啦!”這些狗可以任意咬它的眼珠;它的嘴被撕得粉碎,只剩了牙齒,今後它對背脊上的一切,它只能報以露齒獰笑了。像它這樣的,還不如不生下來的好。
峽谷由岩漿凝固而成,荒涼而又荒蕪地伸向遠方,一望無際。它忽地升高,忽地沉落,升起的地方像山峯,沉澆的地方像深淵,皺紋般黑黑的一片。地面上你什麼也聽不見,沒有一隻蚱蜢的低吟,沒有一隻小鳥的嗚叫,就連地底下人們幹活時的鐵鍬聲也聽不到。馬爾貝羅反覆地嘮叨着人們在這塊地下面,挖了許多四通八達的坑道,有的通向山峯,有的通向峽谷;於是,有一次一個黑髮的礦工走了進去,出來時頭髮已經全白了;又有一個礦工,他在地下時火把滅了,呼救也沒用,沒人能聽見。這個孩子説,只有他自個兒能聽見自個兒的呼喊。想到這裏,儘管他的心比凝固的熔岩還要堅硬,也禁不住顫抖起來。“老闆常派我去地下很遠的地方,別人都不敢去,可我是‘紅頭髮的’,即使回不來,也沒有人找我。”
即便如此,即便是“希亞拉’’的上空,在夏天夜晚,星星也在閃閃發光,四周的土地還是像平常一樣黢黑。漫長的一天的工作後,馬爾貝羅疲憊不堪,仰卧在麻袋上,看着寧靜而深邃的夜空裏的星光;大海月光下翻動着,波光粼粼,田野也朦朦朧朧地顯現着,於是看起來這巖地越發赤裸而荒涼,由於這個原因,他痛恨月夜。“對於在地底下過日子的我們,”馬爾貝羅暗想,“不論何時何地都應該是黑暗的,無盡黑暗。”在凝固的熔岩上空,有隻貓頭鷹在盤旋着,嗚叫着,他又想:“就連貓頭鷹都聞到了地底下的死人的氣息,因為吃不到嘴而着急。”
“青蛙”害怕貓頭鷹和蝙蝠;紅髮小孩斥責他,説,不論誰註定要孤獨地生活,就不應該有什麼東西值得害怕;瞧那頭灰驢,它連撕咬它皮肉的狗都不害怕,它的身體已經感覺不到被吞食的痛苦了。“過去你習慣於像貓一樣趴在房頂上工作,”他對他説,“可現在不一樣,現在你得像耗子似的在地底下生活。你用不着怕耗子,也用不着怕蝙蝠;蝙蝠只不過是長翅膀的老耗子罷了,耗子喜歡住在有死人的地方。”
可是,“青蛙”卻很喜歡給他講天上的星星在做什麼事情;他告訴他,那上面就是天堂,那些心地善良和不給父母添煩的人死後就可以去那兒。“誰告訴你的?”馬爾貝羅問,“青蛙”説,是母親告訴他的。
馬爾貝羅撓撓腦袋,狡黠地一微,做出了一副無所不知的孩子氣的鬼臉。“你媽媽告訴你這些,是因為你應當穿裙子,而不該穿褲子。"
他想了想,又説:
“我爸爸是個好人,就算人家叫他啞巴,他也從不傷害別人。可是你看,他就躺在那下面。他們還發現了他的工具,鞋和我穿的這條褲子。”
一段時間過後,很久前身體就不舒服的“青蛙”,病倒了。於是,他們在那天的傍晚,把他放在驢背上,馱出了礦坑,他發着高燒,躺在籃子裏,顫抖得像只濕透的小雞。一個礦工斷言,這個孩子幹這行是熬不住的;除非你天生就是幹這行的,否則你在礦上幹活肯定撐不住。聽了這句話,馬爾貝羅覺得很自豪,因為他天生就是幹這個的,他總是那麼地身強體壯。很久以來,他一直在幫助“青蛙”,逗他開心,或者大聲斥責他,用拳頭打他。可是有一回,他打了“青蛙”後背一拳,“青蛙”就吐了一大口血。馬爾貝羅慌了,在他嘴裏鼻子裏認真察看,尋找被打壞的地方。他發誓説,他沒想到輕輕一拳,競能把他傷成這樣。為了使他相信,他拿着一塊石頭狠狠地敲打自己的胸膛和後背。在場的一個工人又在他背心上踢了一腳,踢得像打鼓一樣響,馬爾貝羅卻紋絲不動。那個工人走後,他才説:“看見了嗎?我一點傷都沒有!我打你比他打我輕多了,我敢肯定。 可“青蛙”卻不見好轉,每天仍舊是發燒,吐血。於是馬爾貝羅從自己每週的工資中偷偷留下幾個錢,買酒買熱湯給他喝;還把自己的八成新的褲子給了他,這樣能使他暖和些。然而,“青蛙"還是咳嗽,每次咳嗽都像要窒息死掉一樣;到了傍晚,高燒也不退去;為他把麻袋、稻草蓋上,把他挪到用樹枝生的火堆前,也不管用。馬爾貝羅向前彎着身子,雙手支在膝上,一聲不響一動不動地站着,兩眼凝望着他,好像要替他畫像似的;他聽見他模糊的呻吟,看着他消瘦的臉和呆滯的目光,就跟那頭在重負下喘着粗氣的灰驢,精疲力竭地爬上坑道的情景,一個模樣,他對病人嘟噥着:“你最好還是快點了結了吧!與其這樣受苦,還不如死了的好!”老闆説,馬爾貝羅完全有可能打碎那個孩子的腦袋,最好他們得小心看着他。
終於有個星期一,“青蛙”沒到礦上來。老闆鬆了口氣,因為按照“青蛙”當時的狀況,他只會添麻煩而沒什麼用處;到了週六,馬爾貝羅打聽到他的住所,去看望他。可憐的“青蛙”幾乎不行了,他母親絕望地哭着,就跟她兒子每週都能為她賺十個里拉似的。
馬爾貝羅對於這一點,是根本不能理解的,他問“青蛙”,既然他兩個月以來掙的錢還不夠他吃的,為什麼他母親還要這麼悲傷呢?可憐的“青蛙”卻沒有回答,他似乎是在數天花板上的椽子。於是紅髮小孩搜腸刮肚,最後得出了結論:之所以“青蛙”的母親哭得這麼傷心,是因為她兒子體弱多病;她得照顧他,就像照顧一個從未斷奶的小孩似的。不像他,身強體壯,而且還是“紅頭髮的”自己的母親絕不會為他哭泣的,因為她從來不怕失去他。
沒過多久,有人在礦上説,“青蛙”死了。馬爾貝羅想,如今,貓頭鷹在晚上也會為他啼叫了。他又跑到從前經常和“青蛙”一起去的裂口那兒,去看灰驢的骨骸。灰驢只剩下一些零零散散的白骨了;將來“青蛙”也會如此,他的母親也會擦乾自己的眼淚。因為彌修死後,馬爾貝羅的母親也擦乾了眼淚,她甚至已經再嫁,住到希法裏去了;他姐姐也已結婚,老家的房子已經上鎖了。他要是再捱打,家裏的人就再也不用管了;他自己也不在意。有一天他走上了灰驢或“青蛙”的那條路,他就再也感覺不到什麼了。
大約此時,有一個新人來到礦上工作;沒有人曾經見過他,他也總是儘量躲開別人。礦工們議論紛紛,都説他是從牢獄裏逃出來的,如果他再被抓住,就會再被關起來,被關上很多年。通過這個機會,馬爾貝羅明白了,監獄,就是把像他這樣的蟊賊和流氓監禁起來的地方。
從此,他對這個坐過牢又越了獄的逃犯,產生了一種奇怪的好奇心。可是才過了幾個星期,這個逃犯就爽快地説,他厭煩了這種鼴鼠的生活,他寧肯在監牢裏呆上一輩子;兩者一對比,牢獄簡直就是天堂了;他願意自己走回牢獄去。“可是為什麼沒有在礦坑工作的人自己跑到牢獄裏呢?”馬爾貝羅問。
“因為他們不像你這樣‘紅頭髮的’,”那個瘸子説,“彆着急,你會去那兒的,你這輩子會在那兒終結的。”
不過,馬爾貝羅卻和他父親一樣,是在礦坑裏結束生命,只是方式不同而已。這時,大家正要去探測一條坑道,他們相信,這條坑道是和左面山谷的一個大豎坑相通的,果真如此的話,就能把礦砂運出礦外的工作減輕一半。倘若不是,去的人就會有危險,可能會迷路,再也找不到回來的路。因此,有家室的人沒有願意冒這個險的;就算把全世界的錢都拿來,也不可能有人願意讓親人去做這種九死一生的事。
可馬爾貝羅就算用命換來了全世界的錢,他也沒有親人來領受。母親已經再嫁,去了希法裏,姐姐也結婚了。家裏的門上了鎖。除了他父親的一雙鞋,被掛在釘子上,他別無長物。因此,他總是被派去做最危險的工作,而所有事關生死的冒險,也總是由他來嘗試。他自己都不在乎自己,當然別人也就不在乎他了。他在被派去探測那條坑道時,想起了那個很多年前在坑道里迷失了的礦工,他還在黑暗中不停地走着,呼救着,卻沒人能聽到。不過他沒説什麼。説了又怎樣?他帶着父親的工具,鐵鍬、鶴嘴鋤,提燈,一袋子麪包,一小瓶酒,出發了。從此,他就再沒回來。
於是,人們連馬爾貝羅的屍體都沒找到;當礦坑裏的孩子們一邊工作一邊談論他的時候,總是把聲音壓低了,誰知道他那頭火紅的頭髮,那雙邪惡的眼睛,會不會突然出來在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