細雨

蕭灑傍回汀^⑴，依微過短亭^⑵。

氣涼先動竹，點細未開萍。

稍促高高燕^⑶，微疏的的螢^⑷。

故園煙草色，仍近五門青^⑸。 ^[1] 

⑴瀟灑：灑脱，毫無拘束。傍：近。回汀：彎曲的水邊平地。

⑵依微：隱約依稀迷茫的樣子。短亭：路旁供行人休息或送客的亭子。有長、短之分。

⑶稍促：稍稍促起。

⑷的的：分明，明顯。這裏是明亮貌。梁簡文帝《秋夜詩》：“朧朧月上色，的的夜螢飛。”

⑸五門：《禮記·天官閽人》：“閽人掌王宮之中門之禁。”鄭玄注：“王有五門，外曰皋門，二日雉門，三目庫門，四目應門，五日路門。”此五門代指京城長安。 ^{[1]  [2]} 

瀟灑自由的細雨飄落在彎曲的水邊平地，它淅淅瀝瀝若有若無飄過短亭。

細雨帶來涼氣先在風吹竹搖時人才感到，雨點細小連水面萍草也未打開隙縫。

只是促使乳燕飛得更高，晚間讓螢火蟲的亮光顯得微疏不明。

回憶起故鄉的煙霧中的草色，一定仍然近似宮城五門那樣綠色青青。 ^[2] 

這首詩具體作年難以確定，馮浩《玉谿生詩集箋註》及張採田《玉谿生年譜會箋》俱不入編年。李商隱後期常見一些抒寫宦遊失意、倦客思歸的作品，此詩亦似為其後期所作，時客居長安。 ^{[1]  [3]} 

這首是李商隱詠物名作。此詩託物興懷，觸目京城客居的青青草色，遙想故園煙草與此相連，透露出客中思鄉之情。詩人另有五絕《細雨》詩與此詩作法頗不同。其雲：“帷飄白玉堂，竄卷碧牙牀。楚女當時意，蕭蕭發彩涼。”詩通過比喻及想象，把細雨比作白玉堂前飄拂的帷幕，織紋細密的簟席，巫山神女紛披的長髮。設喻新穎而形象鮮明。此詩則主要從正面鋪寫，輔以烘托，結處因物興感，情與境偕，別具一番筆意。

首聯寫細雨初起，細膩熨貼。“蕭灑”“依微”之狀令人想起李白《游水西簡鄭明府》詩句“涼風日瀟灑，幽客時憩泊”和韋應物《自鞏洛舟行入黃河即事寄府縣僚友》詩句“寒樹依微遠天外，夕陽明滅亂流中”所描繪的若隱若現、盪漾飄灑的景象。李商隱藉助前人詩句的意象來形容細雨，更是筆下含情，風神獨具。那細雨由空中飄灑下來，不知不覺間已臨近回汀曲池，隱約依微地飄過小亭。池亭周遭籠罩在藻藻雨絲中。只有十分敏感的人，才能如此體物工切，摹寫入微。

頷聯描寫雨氣的微涼和雨點的輕細。“氣涼先動竹”，青竹的搖曳和微微的涼意令人感到這是初秋的雨氣微風。“點細未開萍”，雨點飄落在曲池上，連浮萍都未曾移動，那正是潤物細無聲的絲雨。詩句塑造了清秋細雨時的清新微涼，寧靜安謐的氣氛。

頸聯轉而從飛燕、流螢的自在飛動來烘托細雨的似有若無。白天燕子依舊高高飛翔，夜晚流螢仍是的的分明，而細雨對它們只是稍有影響。“稍促”“微疏”在它們的自然生態中平添了幾分生氣。至此，細雨就象一個舉止文靜、儀態嫺淑的少女，對回汀、短亭、浮萍、青竹、飛燕、流螢隱隱產生着影響。詩人的情思傾注於自然物象之上，從而引出結聯的細雨思鄉。

“故園煙草色，仍近五門青。”詩人觸目京城客居的青青草色，聯想到與此綿綿相連的故園煙草，逗出客中思鄉之情。這裏以故園與代指京城的五門對舉，有的研究者説結聯“反映迫切想回京都的感情”，似不確。

作為一首有寓託的讀，詩人把自己的情趣溶入詩歌所描繪的物象之中，其意象與興象均在似有若無之間，顯得自然渾成，不着痕跡。此詩詠物的細膩精微固堪躋於唐詩名家，而結處託物興感，即景會心，使詩臻於傳神空際的超妙境界，尤為李商隱之勝境獨到。

相對於盛唐詩的雄偉壯美主調，中晚唐詩另闢纖細秀美之境，這在唐詩美學的發展中無疑有獨特的意義。此詩正以其纖細精微的秀美為歷代論者所推許。清人賀裳嘗以“氣涼先動竹，點細未開萍”諸句為例，説明“義山之詩妙於纖細”，當然，他也看到義山詩“有極正大者”（《載酒園詩話》）。賀氏之言不失為知者之論。然就纖細言，有些鑑賞者在贊其細膩精巧的同時往往會不滿於這類詩境界的窄小。鑑賞者的品味固可有所不同，但這種看法還是可以商酌的。王國維説得好，“境界有大小，不以是而分優劣。‘細雨魚兒出，微風燕子斜’何遽不若‘落日照大旗，馬鳴風蕭蕭’”（《人間詞話》）。大的境界予人以壯闊、雄渾、偉大的感覺，小的境界予人以細緻、幽美、柔和的感覺。壯美與秀美各有勝處，二者不能替代。王氏之論對審美鑑賞當不無啓益。統而觀之，此詩又非一般纖細之作可比，實於纖細中見深厚，精巧中見渾成，尋常中見新意，堪稱晚唐秀美詩歌中一首獨具標格的好詩。 ^[3] 

清代屈復《玉谿生詩意》：八句俱寫雨景，俱寫“細”字，而層次井然。雖無杜之沉鬱頓挫，雄渾悲壯，其雅靜亦自可誦。結言不能事朝廷也。

清代徐德泓《李義山詩疏》：此賦體，而結寓西望長安之意。寫得清遠，無一毫煙火氣，故佳。

清代姚培謙《分體箋註李義山詩集》：此客中之作。悲哉秋氣，細雨隨之。竹間萍際，消息甚微，然燕促螢疏，已有日就蕭瑟之勢。意惟故園草色，不改其常耳。

清代紀昀《玉谿生詩説》：確是細雨中思鄉，作尋常思鄉不得，作大雨亦不得。前六句猶刻畫家數，一結若近若遠，不粘不脱。

清代馮浩《玉谿生詩集箋註》：詩為客居作，草色相連，人偏遠隔。（末句）則泛言京城耳。引錢良擇：刻意描題，雖無奇思，自見筆力。

清代沈厚塽《李義山詩集輯評》引朱彝尊：刻意描題，不松一句，雖無奇思，自見筆力。引何焯：寫“細”字得神。引紀昀：細膩熨貼。

清代宋宗元《網師園唐詩箋》：（“氣涼”句）體會入微。 ^[1] 

李商隱（約813—約858），唐代詩人。字義山，號玉谿生。懷州河內（今河南沁陽）人。開成進士。曾任縣尉、秘書郎和東川節度使判官等職。因受牛李黨爭影響，被人排擠，潦倒終身。所作詠史詩多託古以諷時政，無題詩很有名。擅長律絕，富於文采，構思精密，情致婉曲，具有獨特風格。然有用典太多，意旨隱晦之病。與温庭筠合稱“温李”，與杜牧並稱“小李杜”。有《李義山詩集》。 ^[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