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起

風露澹清晨^⑴，簾間獨起人^⑵。

鶯花啼又笑，畢竟是誰春。 ^[1] 

⑴澹：恬靜安閒。

⑵獨起人：詩人自指。 ^{[2]  [3]} 

這輕鳳細露的春晨，一切是多麼恬靜。在那垂簾的後面，有個早起的孤獨詩人。

鮮花在庭中開放，黃鶯在窗外啼嗚，這美好的春光呀，究竟誰是你的主人？ ^[2] 

揆其意，這首詩當作於詩人李商隱的後期。李商隱可以説是牛李黨爭中的犧牲品。他九歲喪父，家道維艱，但他飽讀詩書，“十六能著《才論》《聖論》，以古文出諸公間”（《樊南甲集序》）。十七歲入天平軍（治鄆州，今山東鄆城）節度使令狐楚幕，受業於令狐楚，與令狐同學。令狐楚死後，他無所依託，又被涇原（今甘肅涇川北）節度使王茂元招入幕中，並娶了王茂元的女兒，涉世未深的李商隱沒想到從此捲入了黨爭。他一生只做過秘書省校書郎、弘農尉、鹽鐵推官等，品位很低，極難一展政治宏願。其間又歷任桂州（今廣西桂林）、徐州（今江蘇徐州）、梓州（今四川三台）等地幕僚。世態炎涼，黨派的排擠，遂給他塑成一種孤獨、寂寞，渴望尋求知己而又無從得到的性格。這首詩便反映了這種思想。 ^[4] 

這首詩不是泛泛地詠周遭景物，而是凝注了詩人對現實的感受。春日的清晨，大地一片恬靜，和煦的春風，晶瑩的晨露，花兒開了，鶯兒唱了，多美的景色。面對這美好的大自然，詩人應該感到心曠神怡。然而客觀現實的感受猛地掀動詩人的心扉：這美好的景緻不屬於我，還是留與他人吧。

“風露澹清晨，簾間獨起人。”寫詩人面對春風晨露一片恬靜的風光做欣賞狀。“澹”，這裏做使動用，意為風露使清晨顯得靜謐、恬淡。“獨起人”，這裏有兩層含義：一為自己起得早，他人尚在夢鄉，破題；一為孤獨、寂寞。但詩人顯然不是要獨享這美好晨光。

“鶯花啼又笑，畢竟是誰春。”末二句進一步渲染宜人的春光，從而也愈加引起自己的孤獨、惆悵、不平之感慨。“鶯啼花笑”，《史通》：“今俗文士謂鳥鳴為啼，花發為笑。”黃鶯百囀啁啾，鮮花含苞怒放，極富詩情畫意。這美好的景緻不知歸誰佔有，詩人自己是得不到的。這是喃喃自語，也是一句反詰。詩人把仕途的坎坷濃縮在結句中，不落言筌，使詩的意境得到了昇華，也使之顯得雋永而耐人尋味。黃庭堅《贈黔南賈使君》句“春人鶯花空自笑”即從此化出，旨趣相同。

這首詩在藝術上最獨到之處，便是在寫景時將詩人主觀感情之切入，這也是一種移情手法。本來春天是令人企羨的，誰都想分享大好春光。然而人生體驗卻是：花兒是芬芳的，但你心緒不佳，你便無意留連；鳥啼是悦耳的，但你心煩意亂，你便認為是在聒噪。其實李商隱的好些寫景詩都有類似特點，如《天涯》：“春日在天涯，天涯日又斜。鶯啼如有淚，為濕最高花。”《無題》：“白道縈迴入暮霞，斑騅嘶斷七香車。春風自共何人笑，枉破陽城十萬家。”這也便是王國維所説的：“有我之境，以我觀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人間詞話》）

這首詩風格沉鬱、頓挫，本是以歡樂、喜悦開篇，結句卻無限惆悵，開合很大，增強了藝術張力。從語言上看，質樸，不用故實，沒有隱澀處。用眼前景，寫心中情，情景交融，宛如天籟。遣詞也見功力，“澹”、“獨”、“啼又笑”，不刻意工而工。尤其是“又”字，更烘托了春意，給人一種生機盎然的感覺。詩中有動有靜，有敍述有抒情，極見功力。 ^[4] 

明末清初徐增《而庵説唐詩》：人言義山詩是豔體，此作何等平澹，豈絢爛之極耶？此題作此詩，在義山為出色，若落右丞手中，畢竟不如是作，另有雋永之意趣在也。“風露澹清晨”，清晨是旭日未升之際，此時但有風露，殊為冷清，故云“清晨”。日未出時，天地光彩尚未煥發，意味甚“澹”，見不妨去睡。“簾間獨起人”，承上來。簾外既是風露，簾間之人為何獨要早起身？“獨”是隻一人。“鶯花啼又笑”，其早起想欲攬取鶯、花耶？鶯啼花笑，為簾間早起人而然耶？“畢竟是誰春”，卻像春是我的一般。兜底算來，還不知是為那一個也。謂是鶯之春，鶯只好去啼而已，鶯擔不去；謂是花之春，花只好去開而已，花攔不住；謂是人之春，人只好早起而已，人攬亦不來。總之，鳥也，花也，人也，同在此天地之中，豈分得個爾我。鳥之啼也，花之笑也，人之早起也，皆乘此春氣鼓動而有為耳。花不為鳥而笑，鳥不為花而啼，而人乃為花、鳥早起，作此念頭，豈不澹煞！只當放下念頭，鳥由他去啼，花由他去笑，人亦由人去早起而已，大家團欒頭，共説“無生話”。

清代屈復《玉谿生詩意》：言如此鶯花，非我之春，其困厄不言而喻。

清代沈厚塽《李義山詩集輯評》引紀昀：刺名場之擾擾也，氣體太薄，便近於佻。引何焯：眼前語，乃爾翻新。

清代陸鳴皋《李義山詩疏》：次語已盡幽恨，覺文通一篇小賦，尚刺刺不休。末句非謂不能判也，總由情思模糊故耳。

清代姚培謙《分體箋註李義山詩集》：“畢竟是誰春”，參學人請下一轉語，答曰：大家扯淡。

清代紀昀《抄詩或問》：偶然之作，無大意致。

清代馮浩《玉谿生詩集箋註》：神味正長。

近代張採田《李義山詩辨正》：小詩自有體裁，“佻薄”之評，未免保於不倫。 ^[5] 

李商隱（約813—約858），唐代詩人。字義山，號玉溪生。懷州河內（今河南沁陽）人。開成進士。曾任縣尉、秘書郎和東川節度使判官等職。因受牛李黨爭影響，被人排擠，潦倒終身。所作詠史詩多託古以諷時政，無題詩很有名。擅長律絕，富於文采，構思精密，情致婉曲，具有獨特風格。然有用典太多，意旨隱晦之病。與温庭筠合稱“温李”，與杜牧並稱“小李杜”。有《李義山詩集》。 ^[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