掃花遊·贈芸隱

草生夢碧²，正燕子簾幃³，影遲春午。倦茶薦乳⁴。看風籤亂葉⁵，老沙昏雨。古簡蟫篇⁶，種得雲根療蠹⁷。最清楚。帶明月自鋤⁸，花外幽圃⁹。

醒眼看醉舞¹⁰。到應事無心，與閒同趣。小山有語¹¹。恨逋仙佔卻¹²，暗香吟賦¹³。暖通書牀¹⁴，帶草春搖翠露¹⁵。未歸去。正長安¹⁶、軟紅如霧。 ^[3] 

1.掃花遊：詞牌名，又名“掃地遊”“掃地花”。調見北宋周邦彥《片玉詞》，以周邦彥《掃花遊·曉陰翳日》為正體，雙調，九十五字，上片十一句六仄韻，下片十句七仄韻。芸隱：即施樞，字知言，號芸隱。丹徒人，舉進士未第，曾為浙東轉運司幕府。著有《芸隱橫舟》《倦遊》二稿。夢窗詞友，詞人另有《八聲甘州·姑蘇台和施芸隱韻》及《木蘭花慢·幾臨流送遠》相贈。

2.“草生”句：用謝靈運《登池上樓》：“池塘生春草”故事。相傳此句乃是他在永嘉西堂做詩，竟日未得，忽夢見年少多才的堂弟惠連，即得“池塘生春草”句。

3.簾幃（wéi）：猶簾幕

4.薦乳：飲茶。薦，進飲。乳，煎茶時漂浮的白沫如乳，後為茶的別名。又稱花乳。

5.籤：書籤。《唐書·經籍志》：“甲乙丙丁四部書，各為一庫，經庫紅牙籤，史庫綠牙籤，子庫碧牙籤，集庫白牙籤。”

6.蟫（tán）：衣物或書堆中的蠹（dù ）蟲，也稱蠹魚。

7.雲根：園中的山石。雲，通芸，切“芸隱”。

8.自鋤：林逋詩句“自鋤明月種梅花”。

9.圃：種植花、菜無欄的綠地。

10.“醒眼”句：屈原《漁父》：“眾人皆醉我獨醒。”

11.小山：即淮南小山，是西漢淮南王劉安的一部分門客的共稱。著有《招隱士》。一説即晏幾道

12.逋仙：指林逋。

13.暗香：林逋《山園小梅》：“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

14.書牀：藏書架子。

15.帶草：書帶草，即沿階草，葉堅韌。傳説漢鄭玄宅有薤（xiè）草，葉長尺餘，取以束書。“書牀”“帶草”均喻指書籍。

16.長安：指臨安。

春天的原野上百草茂盛，長得似夢似幻一片碧綠，這正是燕兒穿簾入室呢喃催眠，和暖的陽光也曬得人直想睡覺的時候。辭官歸隱後，就可以飲茶享受。即使在風雨天，也可以平靜地待在室內閒看那室外飛沙走石、樹枝簌簌、樹葉亂舞，暮雨撲面的壞天氣。你（指芸隱）的古書殘籍雖多，但這些求仙訪道的書籍並不可信，還是把它作為蠹蟲的口食吧。最簡單明瞭的長壽之法就是在明月夜到幽靜的花圃中去攜鋤種花，以達到修心養身的目的。

“世人皆醉我獨醒”，所以能用己之“醒眼”去冷眼旁觀世人的“醉舞”。如果能做到遇見任何事物，都待之以“無心”、“無為”，那麼就能徹底領悟到“閒”字的樂趣，真正的閒適才能與之同在。淮南小山的《招隱士》有招隱之言，可恨那個林逋獨霸了“東風第一枝”，顧自吟唱着“暗香浮動月黃昏”等詩句，洋洋自得。其實和靖先生梅妻鶴子歸隱孤山，本是文人們欽羨不已的榜樣。在和暖的黴雨季節裏，你應該打開牀上的書籍透風去黴。而室外正百草繁茂，葉帶晨露，青翠欲滴，朝氣蓬勃啊，芸隱之所以還沒有動歸隱之念，恐怕是想留戀那“暖風燻得遊人醉”的繁華的京城生活吧。

施樞與吳文英的交往是在蘇州，據施樞《芸隱倦遊稿自序》 曰：“及乙未秋，入吳，攝庾台幕。”其時為理宗端平二年（1235年），吳文英正在蘇幕任職，兩人可能是同僚。夏承燾《夢窗詞集後箋》：芸隱為浙漕幕府在理宗端平三年（1236年）。吳文英此詞約作於這一二年在杭州時。此詞可能作於嘉熙二年（1238年），時施樞在越州幕上，因為越州（紹興）近京城臨安，所以詞中提到“逋仙佔卻，暗香吟賦”，“正長安、軟紅如霧”。或丙申、丁酉間在杭州。楊鐵夫《吳夢窗詞箋釋》：“丙申年，夢窗尚在蘇幕，未經遷杭。此言‘贈’，當言寄贈，仍斷在蘇作。” ^{[6]  [7]} 

發端一韻，寫芸隱的身份、居所環境。“草生夢碧”化用“池塘生春草”句，言芸隱是位天才詩人。“正燕子簾幃，影遲春午”化用《豳風·七月》：“春日遲遲，采蘩祁祁。”勾出一幅春日天長，萬物豐茂，燕子低迥於簾幃間，呢喃作語，生機勃勃的畫面。這兩句不僅勾出春日融融的景象，而且也寫出了芸隱居所的祥和安樂。“倦茶薦乳”與“看風籤亂葉”二韻應為倒裝句。“看風籤亂葉”一韻，寫氣候的變化。剛才寫春日遲遲，風和日麗，現在是夏雨黃昏，秋風落葉。這景物描寫非一日之實景，而是將一年的氣候景觀概括於兩句詞中，表達了不管是什麼情況，芸隱都能安然自在地過着隱居生活。“風籤亂葉，老沙昏雨”化用蘇東坡《和文與可洋川園池三十首書軒》“雨昏石硯寒雲色，風動牙籤亂葉聲”，蘇詩言風吹書籤，聲如亂葉，此詞反其意而用之，言亂葉如風動書籤，黃昏之雨落在沙岸上。此以“看”字領之，則寫芸隱在居所所見之景物。“倦茶薦乳”與“古簡蟫篇，種得雲根療蠹”相接，言不管天氣如何變化，芸隱總是十分風雅自在，時而讀書，時而品茗。“古簡蟫篇”寫其藏書眾多，閲讀古籍，博學多知。“蟫篇”古書中多蠹蟲。“種得雲根療蠹”中的“雲根”切友人的“芸”字，芸又是芸草，此草味香，可燻書中蠹蟲。“最清楚”二韻，化用語典，言芸隱的隱居生活與陶淵明、林逋的隱居均不同。陶淵明《歸園田居》：“晨興理荒穢，帶月荷鋤歸”，是躬耕自給的隱居生活。林逋的“自鋤明月種梅花”是梅妻鶴子的閒適隱居。芸隱則是種芸草、治蠹蟲、讀古簡的隱居，在園圃中既不種黍，也不種花，而是種芸草，故曰“花外幽圃”。

換頭“醒眼看醉舞”一韻，化用屈原詩意，寫出芸隱的品格，在污濁的社會中不同流合污。“到應事無心”一韻，進一步寫其品格與情趣：無心適應世事，而以“閒”為興趣所在。劉永濟評此韻曰“‘應事無心’八字，非至高潔出塵之人不能，非至熟至密之友不知。”（《微睇室説詞》）“小山有語”一韻，反用淮南小山的《招隱士》之文意，既切“芸隱”的“隱”字，又表達了招呼芸隱遁隱山林的意思。《招隱士》一文原本意是招隱士出仕，夢窗反其意而是招其歸隱。“有語”就是招隱的話語，“恨逋仙佔卻”一韻，講林逋高隱孤山，植梅吟詩，終老一生，而他人難以享此清福，故曰“恨”。“暗香”化用林逋“暗香浮動月黃昏”句，此既寫其吟詩，又指其植梅養鶴的隱居生活，“暖通書牀”一韻，轉筆繼寫芸隱的藏書讀書生活之幸福：書籍給他帶來温暖，帶來春天的青翠，旱天的雨露。“未歸去”二韻，筆鋒陡轉，前面均言隱居之樂，而在結尾處卻突然寫到芸隱目前卻正滯留京城為宦，過着紅塵滾滾的生活。“如霧”二字，暗寫出友人對仕途的迷戀。結尾處語含微諷，在前面大力鋪染隱居之樂的敍寫下，造成了強烈的對比，含蓄地表達了招芸隱隱居的意思。

此詞構思新穎，結構獨特。全詞抓着朋友以“芸隱”為號入筆，上下片均寫隱居之樂，直至結尾處才點出友人正在仕途，並未歸隱，在前後對比中，表達了招其隱居的題旨，那麼隱居之樂的筆墨均非實景，而是為完成主旨所作的虛構，以鋪墊反襯，故而構思新穎。結構上，一般詞作常常是上片寫景，下片抒情，過片則變的格式；或是通篇寫景、記事、抒情，過片不變。而此篇則是在結句處一反前意而變之，打破了常規的分片方法。這種創造性的突破，表現了吳文英在藝術上的獨創精神。 ^[2] 

中國作家協會原武漢分會理事劉永濟：此乃投贈友好之作。必其人之性情、學問、言論、風采，皆知之甚悉，然後言之親切有味。此詞一起四字，以謝靈運“池塘生春草”詩寫春時，寫芸隱乃詩人。“燕子”二句寫其居處與時候。“倦茶”三句寫其風雅。"風籤”句暗用東坡“雨昏石硯寒雲色，風動牙籤亂葉聲”詩句。蘇詩言風動書籤，聲如亂葉，吳詞則言“亂葉”如風動之書籤也。合下句“老沙”看，寫風寫雨，仍是以景物點染施氏所居。“古簡”二句又從施之號渲染其博學，富於藏書。“芸”為可避書蠹之草。“帶月”二句從隱字生出，暗用林逋“自鋤明月種梅花”詩意，但言施種芸草與林種梅花不同，故曰“花外幽圃”。但林隱居孤山，故以比施名。換頭更從施之平生著筆。“醒眼”句與“應事無心”八字，非至高潔出塵之人不能，非至熟至密之友不知。“小山”，原意乃招隱士出仕，後人誤認為招其歸隱。夢窗用此，亦作招其歸隱之意。曰“有語”者，言小山之徒有招隱之言也。下文“恨逋仙”者，言千古惟林逋能高隱孤山 ，種梅吟詩，而他人不能。“恨”者，恨如林之人少，獨讓林佔卻此等清福也。吳與施交誼最深，此詞贈施，似以施之學問、人品而猶溷跡人間，不即歸去為可惜，吳蓋認為世已亂，作宦其間，甚無意味。於此可以見吳本人之品格，又可以見其待友之忠實，但措辭極為婉約，必合結尾各句觀之，此意方顯。“暖通”二句仍歸到施之品學。“未歸去”三句，因芸隱此時尚以微官留滯京城軟紅塵土中未去，故而微諷之，正其爰重朋友之意。（《微睇室説詞》） ^[4] 

黑龍江大學中文系教授陶爾夫：贈友人之作。全篇不離被贈者的名字與生活情趣。上片寫“芸”，內含“隱”字，表面上寫種植芸香薰書驅蟲，卻與芸隱所向往的隱士生活聯繫起來。“帶明月自鋤”，明顯來自陶淵明“帶月荷鋤歸”。下片過拍用屈原“眾人皆醉我獨醒”句意領起，並將淮南小山之《招隱士》與林逋《山園小梅》“暗香浮動”串接起來，用以形容芸隱之高才雅思，吟詠性情，非同凡響。結拍以京都之官場奔走，車騎往來，為名為祿，塵土飛揚，與“芸隱”嚮往之隱逸生活形成鮮明對照。（《夢幻的窗口：夢窗詞選》） ^[1] 

同濟大學人文學院中文系副教授周茜：該詞上片從春時芸隱的居處起筆，以“茶”“風籤”“古簡”等渲染芸隱的博學，“明月自鋤"“花外幽圃” 則寫出芸隱的一份閒雅性情。換頭三句更直接、清楚地表明芸隱的超然出塵。芸隱既有如此學問、人品，而猶以微官留於紅塵。夢窗為之惋惜，故結尾處夢窗委婉地表露出惜意。（《映夢窗零亂碧―吳文英及其詞研究》） ^[6] 

吳文英（約1200年—約1272年），宋代詞人。字君特，號夢窗，晚年又號覺翁。四明（今浙江寧波）人。原出翁姓，與翁元龍為親兄弟，後出嗣吳氏。未入仕途，以布衣出入侯門，結交權貴，流寓吳越，多居蘇州。宋理宗紹定五年（1232年）為蘇州倉台幕僚，淳祐間在吳潛幕府，景定後客榮王邸。遊蹤所至，每有題詠。晚年一度客居越州，先後為浙東安撫使吳潛及嗣榮王趙與芮門下客。知音律，能自度曲。其詞綿麗，措意深雅，守律精嚴，煉字煉句，又多自度腔，詞上承温庭筠，近師周邦彥，在辛棄疾、姜夔詞之外，自成一格。對南宋後期詞影響很大；缺點是其詞雕琢工麗，音律諧婉，然多數詞意晦澀，題材狹窄。張炎批評説：“吳夢窗詞如七寶樓台，眩人眼目，拆碎下來，不成片段。”（《詞源》）。賙濟在《宋四家詞選》中將吳文英、辛棄疾、周邦彥、王沂孫列為宋詞四大家。今存《夢窗詞》甲、乙、丙、丁四稿，存詞三百餘首。 ^[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