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夢白

船首卻傲然卓立着一個錦衣佩劍的弱冠少年。溪上清風，吹起了他淺藍羅衫衣袂。 ^[1] 

錦衣白馬，風流倜儻的名公子，英姿颯爽，玉樹臨風的美少年。 ^[2] 

他此刻已換了一身緊身黑衣，巧妙地襯出了他滿藴活力的身軀。他頭髮亦未細心修剪，微風吹處，那漆黑的頭髮，便在他彷彿玉石琢成的寬闊前額之前，輕輕飄拂起來。他那電一般的雙目，更不知藴藏着多少魅人的魔力。 ^[3] 

只當展夢白英雄蓋世，氣象必定十分威武，又有誰知道他竟是如此斯文模樣。 ^[4] 

那刀鋒般的眼神，如今已變為珠玉，晶瑩、清澈，而充滿智慧。 ^[5] 

他見到蕭飛雨、展夢白氣質高昂，出手慷慨，女的雖然英氣逼人，男的卻是彬彬有禮。 ^[6] 

要説展夢白，我以為得從他的武功説起。他的武功就是解密他的人的鑰匙。

故事開始時的展夢白，武功不強，但若不和高手相較的話，也不算弱。這個水平恰恰是普通的世家公子中的普通水平，可謂平平凡凡。然而就是他那平凡的武功，卻能使人印象極為深刻。只因其武功雖不高，然有特點而已。

他武功上的特點，也正是他性格上的特點。然而有人就此特點説，這個人物失敗之極。我想，在此可容我極不禮貌、極不文明、極不淡定、極不顧顏面地對此批評道一聲：放屁！

在我看來，展夢白此人最大的成功，就在於他的性格。

在古龍之後的小説裏，幾乎沒有再塑造展夢白這類的角色了。只是這卻不是因為這個角色雕塑失敗，而是由於這個人物不可複製而已。因為其特點太明顯了，鋒芒畢露、稜角分明，在古龍小説中，只此一人足以。就像金庸筆下的郭靖。倒不是説他與郭靖何其類似，二者是完全不同的，我只是就個人認為這兩個人物分別在金庸古龍小説的地位的特點而言。展夢白在古龍小説中的地位是遠不及郭靖的，因為郭靖已是一個近於完美的道德的模範標籤，是「俠」這個抽象概念的有形化（天地為證，我是過迷）。

有些扯遠了。接下來就具體分析展夢白其人。

展夢白在與「無腸君」金非一戰時，曾就金非的武功有如下的分析：「是了，這怪物武功雖高，但招式間卻少了『帝王谷主』的智慧，也沒有藍大先生那股剛烈的正氣，是以他武功再強，也未見能是他兩人的敵手，正如是暴發户的財富再多，但卻永遠比不上世家子弟那種富貴清華之氣，暴發户的氣焰再高，見了世家子弟也只得退避三分。」

巧的是，他的武功進展，也是以此為理論標準。當然，謂之為巧，頗有不妥，這應該完全是古龍先生的精心策劃。

●「天鎚道人」藍天錘拳法之剛猛：威猛雄奇。

●「帝王谷主」蕭王孫掌法之陰柔：千柔百折。

●「六陽神功」：內家至陽至剛之掌力，江湖傳言「雷震開山，六陽神掌」，以他剛烈正直的胸襟，來習這種至陽至剛的功夫，事半功倍。他又曾服下其性至陽的「火陽丸」、至陰至寒的「催夢草」，陰陽互濟，化去了火毒，滋養了陽性。

●「七指神翁」武功：飛靈巧幻。

●《六陽秘笈》：兩薄本絹書，是崑崙派至寶，武林秘技「崑崙六陽手」的練功秘訣，已絕傳武林。

●黑鐵古劍：昔年名震天下的神偷俠盜「七指仙」白風人遺下的鐵劍，是一柄十分鋒利的寶劍，這柄劍通體黝黑全無光彩，毫無光彩，而且形狀古怪，看來也絲毫沒有起眼之處，但重量驚人，用足真力，才能舉起。「邊外孟嘗」富仲平為此準備的一隻綠鯊魚皮，鑲著珠寶的華麗劍鞘。

之前只説道展夢白的武功有特點，卻沒説是什麼特點，但寫到這就不得不提了。

其實這個特點只用一個字便可形容，便是「怒」。因「怒」，便勇而無畏。是以他雖數次有機會拜在武林高人門下，數次拒絕，但其武功卻在拒絕中越發長進。只因這一「怒」。不僅因自己屈辱而怒，也為父親之死而怒；不僅因一己私仇而怒，更是為武林公義而怒。只因他的殺父仇人已不僅是他一個人的仇人，更是武林的公敵，甚至關係到武林正義的興衰命運。

此所謂「私仇化為公憤，悲憤化為力量」。他能做到「上無怍於天，下無愧於人」、「既不後悔，更無遺憾」。由此，是以他的拳法能至剛至勇；由此，所以他的拳法能大開大闔，毫無顧忌。由此，他的拳法最終能「無意間踏上了武功中至大至剛的道路」。

對於他武功上的變化，書中言道：

「他若是安安穩穩地在家裏做公子哥兒，便只怕一世也無法將武功練好，但如今他卻已受盡了折磨困苦，冤枉侮辱，生命中的潛力，全都被怒火燃起，只是武功間還有許多閉塞不通之處，此刻被這藍袍老人的拳法一擊，便有如水到渠成、豁然貫通。」

可見，先生雖讓他數次錯過了練得絕妙武功的機會，但卻補給他了一個更重要的東西——正氣！他的武功，之所以與藍大先生的拳法如此相似，就因為他們不但武功與性格是同一路子，更因他二人都具有着別人所不具有的正氣。

「天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為，所以動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

在展夢白的武功實力步入高手行列之前，他的武功境界就早已與高手並肩了。因為先生不是先提高他武功的實力，而是使他的武功中具有了甚至金非如此高手都不具有正氣。

山巔觀帝王谷主與藍大先生一戰後，展夢白武功中的正氣已成。之後，先生讓他跟着蕭王孫走了，由此便開始培養他武功中的智慧。到其闖帝王谷時，他的武功不僅具有藍大先生般的正氣，更已有些帝王谷主般的智慧。是以書中又曾言道：

「展夢白的劍剛掌柔，一正一輔，剛柔並濟，雖弱不敗。

若以他的武功比之書法，正如嶽武穆提大筆寫『還我河山』，書法雖不佳美，但氣勢磅礴，力透紙背，正是名將筆意，可傳千古，書法不必佳美，單看氣勢便已足夠，是以他後來雄霸天下，武功招式縱有勝過他之人，卻終於都因氣勢敗在他怒劍之下，亦正是此理。」

展夢白的性格，一如他的武功。用一個子來形容，也是那個「怒」字。也只有這樣的性格，才使得他具有那樣的武功。二者相輔相成。但這個性格卻又有其致命的缺陷。他因易怒，是以偏激，凡事只要認定，便一心做到底。是以藍大先生與他初次相遇時，便勸告他道：「小朋友，我告訴你，像你這樣的脾氣，活在世上是要吃虧的。」

這話由藍大先生説出來，又與別人不同。書中也數次言道，他與藍大先生的性格，是極為相似的。而事實也是如此。甚至還可將展夢白看作是藍大先生年少輕狂的時候。帝王谷主知道展夢白的性格，所以在展夢白懷疑帝王谷主便是「情人箭」的主人後，並未解釋什麼（那時展夢白還不知帝王谷主就是身邊這位待己甚好的黃衫人）。而是找了少林派方丈與武當派掌門，然後為展夢白指明入（帝王）谷路徑。待得向展夢白證明了帝王谷主並非就是「情人箭」主人並盡釋恩怨後，才讓展夢白知曉自己的身份。而這個過程，從頭至尾，他自己都未開口解釋什麼。只因他清楚展夢白的性格，不但清楚他的性格缺陷，也知道他的性格優點。最後展夢白明白真相，便立刻向其認錯賠罪。所謂敢作敢為，明是非，知善惡，真大丈夫也！只是年輕易衝動，少不得有些孩子氣。

這樣的性格，雖然絕不完美，但至少我看到一個活生生、真切切的有熱血、有傲骨的人！

展夢白其人並非聰明絕頂，但也並不笨。能欺騙他的，絕非計謀，而是感情。如果少了感情，便是計謀再深十倍，他也難以上當。但也正是這樣的個性，所以他雖然數次被騙，但每次都能逢凶化吉、履險如夷，甚至屢屢因禍得福。

有人因此説，這是完全他的運氣。我認為，這種説法直似放屁！所謂「敗也蕭何，成也蕭何」，這裏的蕭何，指得自然是他的性格。他因這樣的性格而屢屢遭難，又因這樣的性格而屢屢脱險或因禍得福。

——他之所以陷入困境，多數是因為他的感情。對別人的感情。這無關善良與否。就是在助他的那羣人裏，更是不乏亦正亦邪之徒。有些或是出於公義之心，有些則不過是因對其的欣賞與喜好罷了。

這當中自然也少不了有運氣的成分，但這禍與福之間的玄妙，「雖曰天命，豈非人事哉？」

他有一個「被莫忘我老人和帝王谷主蕭王孫都認為是全天下最好的女人」作為母親。但這僅僅是他的福氣？父親死了，悲！父親死後不久，母親又死了，而他直到那個女人死之前才知道她就是自己的母親，更悲！在母親死後他的遭遇又僅僅是因為他的母親麼？或許，帝王谷主對他的好感有他母親的因素在裏面，這卻也是最間接的。他甚至不能讓莫忘我老人相信，他就是展夢白，就是自己母親的兒子！蕭飛雨會愛上他，也與他有個這樣的母親有關係麼？藍大先生、林中老人乃至一系列成全他的人，也都是因為他有這麼一個母親麼？這簡直是笑話！他有個這樣的母親，本是他的福氣，然而他的母親所帶給他的，卻更多是悲而不是喜！

記得有一篇文章言道：「但是殊不知這種性格最終還是害的他父親屈死」。這實在無中生有。單就這一事而言，展夢白與秦瘦翁不過是口角之爭，最後為了父親性命，甚至不惜磕頭賠罪。以他倔傲的性子，做到如此，還能怎樣？即便無那複雜的背景，秦瘦翁因此而延誤他父親的性命，也是於德有虧。更何況這件事還有那麼一個複雜的背景——秦瘦翁便就是那「情人箭」主人的直屬手下。展夢白即便沒得罪他，他一樣也不會救他父親。因為傷他父親的，不是買「情人箭」的人，而是制「情人箭」的人，簡單點説，就是秦瘦翁的主人。

關於秦瘦翁此人，單從他的名字就可知道他是什麼品種了。或像蕭飛雨與展夢白二人互通姓名時那般戲稱，這秦瘦翁就是一禽獸翁麼。若將展夢白父親之死而歸咎於展夢白此人性格缺陷，卻是搞笑了。

雖説藍大先生的「像你這樣的脾氣，活在世上是要吃虧的」一語不虛，卻也不用事事具歸咎以其性格缺陷，否則其性格當何其冤哉！

當然，以展夢白此人的性格，有人不喜歡是很正常。就如有人討厭楊過一樣。即便是李尋歡如此人物，也不乏覺其虛偽者，何況性格如此的人物？但若將自己對展夢白的不喜歸結於這個人物的失敗或是託言於這個人物缺少靈魂、少了人性，就實在可笑了。只能説這樣認為的人對人性與靈魂的理解太過片面，其實這樣依着自己的好惡來判斷是非，其缺陷恐怖比之展夢白的性格缺陷更要來得厲害些。如此，你又有什麼資格來指責他呢？

蕭飛雨是古龍筆下我最愛的女子之一。但對這位女子我尋不到什麼言語可以將她形容。也許是我在心中刻意地美化了。雖然對她我才「認識」未久。她也敢愛，沒有刻意矯揉；她也温順，卻明白自己所要；她也好強，但為了心中所愛卻可放棄爭勝。她本視男人如泥巴，卻獨將展夢白放在心上。

我本以為她與展夢白的情愫，暗生於他們在互相誤會了對方後，對眼相釋的那一刻。然而書中分明説道，在她誤會展夢白時，卻滿含惆悵與失望。只是那時她自己也不明白。

情之為物，或許也如那一對情人箭。在它出現之前，你不知道它在哪；而它出現之後，便已避無可比。愛情總是在未知中積累，然後在一瞬間爆發。突然而來，來得莫名其妙，而又似渾然天成，來得理所應當。

書中有一回的回目，叫做「火煉鴛鴦」，另有一回的回目，叫做「烈火情焰」。這八個字便幾已可總結展夢白與蕭飛雨之間的愛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