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寓言

“肥”和挺芳離開了他們自小生長的村子“小村”，等到他們再次回去的時候，發現一切都無影無蹤，只存在於他們的記憶中，或者説，從未存在過。

小村人是從遙遠的異地遷徙來的，有一些特殊的習俗和行為特徵，當地人都嘲諷地稱之為“魚廷鮁”。村裏人以紅薯為生，很多人被蒸紅薯噎死。小村人的精神生活是憶苦思甜，由男人“金祥”和女人“閃婆”主持。小村附近有個煤礦工區，第一個來小村的劉幹掙，他的兒子龍眼剛出生頭髮就全白。村長賴牙的老婆“大腳肥肩”在村裏橫行霸道，有一個叫“獨眼義士”的老相好。獨眼義士這輩子都在找他心目中的慢兒，也就是大腳肥肩，最終在小村找到了她，他總趁賴牙外出時去他家。獨眼義士最後死在了小村。逃荒女人慶餘教給小村人攤煎餅，她被惡霸金友強暴後嫁給金祥，金祥死後改嫁牛杆。劉幹掙不滿賴牙，聯合方起造反，被民兵頭子出賣，受盡折磨，方起自殺。

自從工區來人了小村裏的雞就逐漸減少，農民們都認為是被工區的人偷走了。工程師的兒子挺芳迷上了“肥”而被村裏人毆打。漂亮的“趕鸚”愛上了工程師，工程師同大腳肥肩不清不楚，後來又同趕鸚的父親紅小兵交上朋友，紅小兵拼命阻斷女兒的念想。三蘭子跟“語言學家”相好，誰知後者有家庭，懷孕後被拋棄，只好墮胎，後來嫁給大腳肥肩的兒子爭年，在大腳肥肩的虐待下服毒而死。金友老婆“小豆”到鍋爐工“小驢”處洗澡，小驢被金友等人暴打。金友後來又被閃婆的後人“歡業”殺死，歡業殺人後逃跑，路遇一羣流浪漢，同其中的一個姑娘“棘兒”結婚，但歡業思鄉情切，決定回小村。

肥跟挺芳坐汽車離開了小村，等他們再次回來時，小村早就不存在了，一切都煙消雲散，好像從來沒存在過。 ^[5] 

肥是作為公開視角敍述的人物，這個“白胖得像水生植物似的“姑娘看似安靜得與世無爭，其實內心是反叛的，從她抗拒父母為她定下的婚事這一點可以看出。在父母雙亡後，她常常會思考同齡人不曾想過的問題：“自己到底該何去何從。”讀者可以在書中感受到她對土地的依戀、對自我身份清晰的認知，她知道自己是“魚廷鮁“的後人不能離開小村，但內心對小村枯燥愚昧、無依無靠的生活是厭倦的，所以她常常夜色中奔跑找尋自己的出路和歸屬。直到她遇到鍾情於她的少年挺芳。這個來自工區瘦弱的男孩，甘願為她捱打險些喪命，默默跟隨守候她，甚至要撇下父母帶她私奔。肥堅守小村的信念漸漸動據，她開始相信這個痴情的男人會給她一個家。小村人善於奔跑，卻永遠也跑不出這土地。但肥不一樣，“肥“這個名字與“飛”諧音，預示了這個人物的命運——飛出小村。肥最終拋棄了落後愚味的小村。逃脱自己的宿命，奔向一種文明現代的生活方式。她是小村的叛離者，也是靈魂的放逐者，她無視祖輩的村規。不懼同村人的譴責，只為和所愛的人過自己想過的生活。這種逃離沒有充斥物慾雜念，是一場單純為愛私奔，所以土地成全了她。 ^[9] 

三蘭子是這部作品中一個悲劇性的人物，這個女孩長相一般，但心氣很高，是小説中最嚮往工區城市化生活的人。當她在委身於語言學家之後吃上了黑麪餅、穿上了讓人羨慕的大膠鞋，可當她懷孕了才發現這個男人是個有家室的人。她打掉了孩子，用破水洗淨腸胃，受了很多苦。之後，為村裏人所不齒的她嫁給了爭年，做了大腳肥肩的兒媳婦，又受盡了惡婆婆的毒打虐待，最後吃老鼠藥慘死在婆家。作為一個被困於小村想走出去的女孩子，三蘭子沒有肥和趕鸚那麼幸運，她沒有能帶她遠走高飛的男人，也沒有足以讓外村人垂涎的容貌，只能靠出賣自己的靈肉來試圖改變自己“魚廷鮁”的命運。作者藉着這一人物的悲劇性，描寫了試圖拋棄土地、衝破命運的桎梏不得善終的這樣一類人的苦難，並表達出對他們不幸命運的悲憫，這也是作品的詩性力量和人文關懷之所在。 ^[9] 

趕鸚是整部小説的精神內核，留給讀者很多的思考空間。首先，她是美的，她的外表美得驚為天人。文中是這樣描述她的：“趕鸚是怎樣的一個姑娘啊，一雙尥動不停的圓腿；辮子粗粗、長可及臀”“越長越高，身腰很細，又很豐滿；眼睛黑亮灼人；唇溝深深。上唇微翹，像是隨時都要接受親吻”“一匹熱汗騰騰的棕紅色小馬，皮毛像油亮的緞子，光溜溜的長脖小血管咚咚跳。”讀者能夠想象到一個五官俊美，身材姣好的女孩，深身放射着灼熱的生命之力，在原野上奔跑歡笑的樣子。她是整部作品的一個精神領袖式的人物。她帶領着“魚廷鮁”中的年輕人在夜晚的野地上奔跑，從而使得整個小村長久地保有生命的活力。年輕人在她的帶領下，盡情享受夜晚野地的靜謐、快樂和自在，在奔跑中盡情釋放自己燥熱，驅逐對飢餓和死亡的恐懼。誠然，她對土地是熱愛的，她的美都是生她養她的原野給的，她在野地的夜晚酒下了自己最美好的青春。她曾與風流的有婦之夫工程師相戀，父母的百般阻撓沒有讓她死心，可當她看到小村地下因被工程師採煤而挖空的那一刻，她徹底放下了這段畸戀。可以理解為，趕鸚是大地最忠實的守夜者，她無法接受外來的先進文明對土地的侵蝕與踐踏。她曾嚮往過工區高品質的生活方式，但她最終選擇留在野地，終其一生守護自己的家園。書中的最後一段採用寓言式的敍述：“一匹健壯的寶駒甩動鬃毛，聲聲嘶鳴，尥起長腿在火海里奔馳。它的毛色與大火的顏色一樣，與早晨的太陽一樣。”趕鸚最終化作一隻寶駒浴火重生，她把一生的熱力都獻給了土地，並殉葬於土地之上。這種涅槃重生，這也表達了作者對迴歸“土地精神”的美好願望與信心。 ^[9] 

《九月寓言》的鄉土流浪主題在小説中，主要通過兩個部分具體體現，一個部分是外在性的鄉土流浪故事。閃婆和露筋為了愛情在九月的田野間漂泊，但卻充滿愛情的甜蜜，住在洞穴中飽食秋天豐盛的果實，在自然中他們的生命力得到旺盛滋長，他們這過去的愛情故事是充滿了浪漫色彩的民間傳説，當他們來到小村，住進了温暖的泥屋後，他們的生命力卻開始衰竭，田野給他們的靈氣、活力、智慧在他們停止奔跑時喪失殆盡，於是露筋死去，“小村失去了有史以來最優秀的一個流浪漢，一個懶惰的天才”，雖然閃婆和露筋的流浪隨着定居在魚廷鮁小村而停止，但他們的兒子歡業卻在宿命裏繼承了他們的流浪命運，在幫助小豆時殺死了金友而被迫出走荒野，他在野地中也找到了愛情。《九月寓言》的文本主要可以劃為四個部分，即現時的小村故事，過去的小村傳奇，現時的民間口述故事以及未來肥和挺芳重回小村遺蹟的敍述內容，其中現時的民間口述故事指的是閃婆和金祥在寒冷冬季裏熱騰騰的憶苦，獨眼義士死前的回憶，這些故事也都是外在性的鄉土流浪故事的展現。 ^[10] 

《九月寓言》裏的民間傳奇故事都與流浪有關，而且當描寫到小村青年男女在夜色蒼茫中無目的奔跑的意象時，總是洋溢着青春躍動的蓬勃生命力，也可以説這樣的田野聚會與奔跑對小村人來説就類似於民間的狂歡節，是他們所確認的精神需要。“憶苦”也是一種類似民間聚會的集體活動，金祥與閃婆這兩個傳奇人物都是“憶苦”的好手，尤其是金祥憶苦，他成了幸福的提醒者：“在寒冷的冬夜裏，給了村裏人那麼多希望，差不多等於是一個最好的歌者。”實際上“憶苦”的政治目的在民間已經很不明確，人們從金祥那種充滿神奇、驚險、刺激、怪誕的民間故事裏獲得的精神滿足，就彷彿今天青年人期待聽一首流行歌曲一樣。金祥是一個出色的民間歌手，他把“憶苦”這個沉重的話題轉化為充滿趣味與魔力的精神食糧，填充了漫長冬夜中小村人百無聊賴的心理空間。 ^[3] 

張煒其作品以豐富的內涵和深厚的文學意藴廣受關注，他本人曾言：“80年代的文學讓我們懷念，那種蓬勃的狀態、向上的狀態，那種集中的精神方面的聚焦力很強。”在他的作品鄉土小説《九月寓言》中，這種精神上的聚焦力量得到了較好的體現。生態意藴是這種精神中非常重要的一個部分，作品着重表現鄉土文學的質樸與純真，傳達作者的內心深處生命本真性精神的吶喊，究其根源是對於自然生態意藴、人文生態意藴和社會生態意藴的探索。層層的生態意藴背後，是張煒藉助《九月寓言》這部作品傳達出來的對現實生命存在狀態的思索，對人文生態問題的反思，以及對人類生存家園的守護和對精神家園的找尋。 ^[12] 

《九月寓言》的藝術特點首先表現在小説的無時間性上。無時間性不僅僅指那些獨立的傳奇故事，還包括一些故意擺脱了歷史參照系的現實性事件，就好像一般寓言作品中經常使用的“很久以前”“古時候”“從前……”等不確定的時間概念一樣，使故事本身與時代背景相分離。如第二章寫瘋女慶餘逃荒到小村，暗示了20世紀60年代初“自然災害”對農村造成的可怕後果，但這個故事的現實悲劇很快又被農民金祥的傳奇沖淡，讀者從中可以體會到小説的敍事特色：作家採取了“寓言”的筆法，一次又一次地在現實故事中插入無特指時間性的敍事，把故事從具體歷史背景下扯拉開去，拉得遠遠的，小村的歷史也因此遊離開人們通常所熟悉的歷史軌跡，展示出無拘無束的自在魅力。 ^[3] 

《九月寓言》中，張煒筆下的小村歷史可以用“奔跑”和“停吧”這樣的意象來涵蓋。一旦由“奔跑”轉換為“停吧”，便是善良漸退、邪惡滋生、獸慾開始取代人性力量的時刻。小村的歷史就是一個寓言，有人性與獸性的搏鬥，有善良與邪惡的衝突，也有保守與愚昧對社會進程的阻礙，一切衝突都可歸結為兩個動作：“奔跑”與“停吧”的轉換。小説結尾時的寶駒騰飛，可以説是小村寓言的最高意象。 ^[3] 

《九月寓言》審美的高度首先就來源於濃厚的抒情語調與詩性語言。從第一章開始，村姑肥與丈夫挺芳在秋日九月回到荒廢的田園村落裏，面對着荒廢的碾盤，她回憶起昔日村裏年輕人們在夜裏的嬉鬧，恍如失樂園一般的日子，便發出了“那個纏綿的村莊啊，如今何在？”的詢問，似乎在召喚一個完全不同的世界。其次意象對張煒小説語言風格的形成有着重要的意義。如小説中，“小村”和“工區”形成的對立意象，各自具有隱含的深意。濱海而成的小村有着優良的地理位置，它的土地是肥沃的且藴含着豐富的礦藏，但正是這樣優厚的自然條件帶來了商機，一座工廠就這樣建立在小村旁給小村帶來了意想不到的災難。所有的悲喜愛恨，就發生在小村與工廠的對立與融合中，這樣的敍説突破了簡單化的現代文明進化觀，它並不單純的帶來利益，它還影響到那些自然而又複雜的生活現象。 ^[11] 

1993年，《九月寓言》獲上海文藝出版社上海第二屆“長中篇小説優秀作品大獎”一等獎。 ^[6] 

1999年，《九月寓言》與作者分別被評為“九十年代最具影響力十作家十作品”，併入選北京大學的《百年中國文學經典》。 ^[7] 

2019年9月23日，《九月寓言》入選“新中國70年70部長篇小説典藏”。 ^[2] 

“《九月寓言》是中國最重要的作品，是當代中國文學的高峯。”（日本一橋大學教授坂井洋史評） ^[7] 

《九月寓言》首次發表於《收穫》1992年第3期，後於1993年5月由上海文藝出版社出版單行本。2003年9月，由春風文藝出版社再版。2005年5月，由人民文學出版社再版。2009年4月，由作家出版社再版。2009年5月，中國文聯出版社出版《無風之樹·九月寓言》長篇小説集，收錄《九月寓言》在其中。 ^[13-17] 

2013年4月，由重慶出版社再版；8月，由作家出版社再版。2014年11月，由作家出版社再版。2016年3月，由山東教育出版社再版。2016年7月，由華夏出版社再版。 ^[18-22] 

張煒，中國當代作家，中國作家協會副主席，山東省棲霞市人。1975年開始發表作品。著有《古船》《九月寓言》《刺蝟歌》《外省書》《你在高原》《獨藥師》《艾約堡秘史》《我的原野盛宴》《尋找魚王》等作品。作品獲優秀長篇小説獎、“百年百種優秀中國文學圖書”、“世界華語小説百年百強”、茅盾文學獎、中國出版政府獎、中華優秀出版物獎、中國作家出版集團特別獎、南方傳媒傑出作家獎、京東文學獎等。 ^[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