館娃宮賦

館娃宮賦（並序） ^[1]  　范成大

靈嚴山寺，故吳館娃宮也。山上下閒台別館之跡，髣髴可考。餘少常遊焉，感遺事而賦之。

洶西山之南奔¹，勢鬱嵂其巉空²；若大敵之在前，忽踞虎而跧³龍；半紫崖而砥平⁴，訪館娃之故宮。是為逸王⁵之舊遊，有墟國之遺恫焉⁶。

嗟乎汰⁷哉！愎賢胥之忠告⁸，巽陰噽之詖説⁹；暗養虎之後患¹⁰，縱處女使兔脱¹¹；迨嘗膽之謀成¹²，駭疽囊之潰裂¹³。蓋自有以賈禍¹⁴，非天為之孽。

方其銜哀茹痛¹⁵，抆¹⁶淚飲血；儼拂士於前庭¹⁷，克¹⁸三年而報越；訖¹⁹甘心而一快，夫何初志之英發！及其見棲於姑蘇²⁰，遽雌伏而大壞²¹！援宿恩而乞憐²²，或赦圖於臣罪²³。當是之時，又何其憊也！韙²⁴禍福之無門，曷²⁵今愚而昨賢。後千載之嗤點²⁶，莫不鍾咎於嬋娟²⁷。固尤物之移人²⁸，抑猶有可得而言。

蓋嘗觀於若人²⁹矣，好大而欲速，厭常而棄舊。狃會稽之得意³⁰，謂周鼎其唾手³¹；闖齊楚以朵頤³²，睨陳蔡而驤首³³。道其遠而疾驅，氣已餒而猶鬥。外未寧而內憂，東略之而西否³⁴。阻關河以頓兵，撤牆屋而致寇。亟歸視其四封³⁵，蔑³⁶一夫之能守，是猶螳螂之慕蟬，不知黃雀之議其後也³⁷。然以蕞爾之族³⁸，衡行³⁹四方；攻靡堅郛⁴⁰，戰無距行⁴¹；事便時利，如徑⁴²乎無人之鄉。

惜也未聞大道，宜其逸樂而志荒。次⁴³有台池，宿有嬪嬙⁴⁴，左攜修明，右撫夷光⁴⁵；粲二八以前列⁴⁶，鹹絕世而浩倡⁴⁷。嗟浣紗之彼姝⁴⁸，乃獨繫於興亡。蕩龍舟之水嬉，擷香徑之春芳⁴⁹；載夕陽以俱還，秉遊燭於夜長，灩金鐘之千石⁵⁰，仿酒池於舊商⁵¹；歌吳歈⁵²而楚舞，薦⁵³萬壽於君王。悵星河之易翻⁵⁴，嘉來日之未央⁵⁵。錚銅壺之鳴悲⁵⁶，爛急烽之森芒⁵⁷；慘梧宮之生愁，踐桐夢之不祥⁵⁸。欻高陵與深谷⁵⁹，委盛麗於蒼茫⁶⁰。所謂玉檻銅溝⁶¹，朱簾椒房⁶²；理鏡之軒⁶³，響屧之廊⁶⁴。杳煙蕪與露蔓⁶⁵，紛日暮之牛羊。況捧心之百媚⁶⁶，濯粉之餘妝⁶⁷者哉！

今則雲雨之巔，仙聖是宅⁶⁸。硯沼蓴浮⁶⁹，琴台松崛；封古蘚於井甃⁷⁰，宿暗芳於洞穴；木鯨⁷¹吼以清厲，金磬⁷²隱其蕭瑟。彼方外⁷³之徒，龜藏而蠖屈者⁷⁴，又安知往古與來今？方枯禪而縛律⁷⁵，翩鴻影之拂坐，見前山之銜石。

1．洶：本指水勢騰湧之貌，這裏形容山勢氣伏跌宕。
　　2．鬱嵂（lǜ）：山峯的高聳之勢。巉空：聳立空中。
　　3．跧：蜷伏。

4．砥平：形䆟岩石像磨石一樣平。砥，細磨石。

5．逸王：失去王位的王。指吳王夫差。

6．墟國：指吳國被滅，宮庭化為廢墟。遺恫：廢墟使人怵然心驚。
　　7．汰：驕奢。
　　8．愎：固執、拒絕別人的意見。胥：伍子胥。
　　9．巽（xùn）：同“遜”。引伸為聽信。嚭（pǐ）：吳太宰伯嚭。詖（bì）説：讒佞之辭。
　　10．暗：愚昧。此句意為不明抓拍養虎遺患的道理。指夫差放縱了勾踐。

11．此句指勾踐以韜晦之計得以逃脱。《孫子 -九地篇》：“是故始如處婦女，敵人開户；後如脱兔，敵不及拒。”此句即為此意。

12．迨（dài）：等到。嘗膽之謀：指勾踐被赦回國後，為復國而卧薪嚐膽之事。

13．此句意為，吃驚地感到就像長在身上的膿包破裂一樣。
　　14．賈禍：自討災禍。
　　15．銜哀茹痛：指公元前496年吳王闔閭為越王勾踐打敗受傷致死，夫差繼位後發誓復仇之事。
　　16．抆（wěn）：擦拭。

17．儼：莊重貌。拂（bì）士：拂，古同“弼”，輔助。拂士，能直諫矯正君主過失的人。
　　18．克：限定。

19．訖：竟、終。

20．此句指公元前473年越軍攻破吳城，吳王夫差率殘部逃往姑蘇山（吳城西南）之事。
　　21．遽：害怕、恐慌。雌伏：軟弱退讓。

22．此句指：夫差以當年不殺勾踐之恩而乞求勾踐的寬恕。

23．此句意為：或許能得到赦免，以求像當年勾踐那樣當一名罪臣。
　　24．韙（wěi）：是。

25．曷：為什麼。

26．嗤點：恥笑、指點。

27．鍾咎：歸罪。嬋娟：此指西施。

28．此句意為，美女固然可以改變一個人的志向。

29．若人：那個人。指夫差。

30．狃（niǔ）：侷限。會稽之得意：指公元前494年在夫椒之戰中，夫差大敗越軍，致使越國瀕於滅亡，為父報仇雪恥之事。
　　31．此句謂：輕而易舉地稱霸天下。周鼎：古代象徵國家權力的重器。

32．齊、楚：春秋國名。朵頤：鼓動腮頰，嚼食的樣子。引伸為貪慾。
　　33．睨：窺視。陳、蔡：春秋國名。驤首：昂首。
　　34．此句意為：奪了東而丟了西。略，同“掠”。

35．四封：四境。

36．蔑：無。

37．此兩句引用“螳螂捕蟬，黃雀在後”的成語故事。典出《説苑-正諫》。

38．蕞（zuì）爾之族：少量的兵力。蕞爾：微小。族：眾。這裏指軍隊。
　　39．衡行：橫行。

40．靡：無。堅郛（fú）：堅固的防禦城牆。郛：指外城。
　　41．距行（háng）次：抵禦的行陣。距：同拒。

42．徑：通過。

43．次：止息、停留。這裏指生活起居。

44．嬪嬙：泛指宮妃。

45．修明、夷光：均為越國美女名。此處泛指美女。

46．粲：光豔奪目，指容貌美好。二八：16歲妙齡女子。

47．浩倡：名優。指放聲高歌。

48．浣紗：水名，即浣紗溪。傳説西施曾浣紗於此。姝：美女。這裏特指西施。

49．擷：採摘。春芳：春天的花草。

50．灩：水波盪漾。金鐘：酒器。石（dàn）：容量單位。

51．此句意為：（吳王夫差整日沉湎於酒色）一如“酒池肉林”的商紂王。

52．吳歈（yú）：吳地的歌曲。

53．薦：獻。

54．此句意為：通宵縱情作樂還嫌夜短。

55．嘉：讚美。未央：未盡。

56．此句謂：銅壺錚然作響，其聲悲悽。錚：象聲詞，銅鐵之器撞擊、摩擦的聲音。
　　57．此句謂：到處都是告急的烽火。森芒：本指樹木枝葉繁茂，這裏指烽火連綿不斷。此句似用周幽王烽火戲諸侯的典故。

58．此兩句意為：現在吳宮的慘狀，正好應驗了吳王夫差的夢。據《吳越春秋》載，夫差夢見兩個鐵犁深耕他的宮牆，占夢者認為這是不祥之夢。梧宮：戰國齊國宮殿名，借指王宮。

59．此句意為：突然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欻（xū）：忽然。
　　60．此句謂：當年盛極美好的人事物象，都已化為烏有。委：委棄。
　　61．玉檻：指精緻華美的欄杆。銅溝：銅鑄的溝渠。南朝-梁-任昉《述異記》捲上：吳王於宮中“作館娃閣，銅溝玉檻檻。”
　　62．椒房：君王后妃居住的地方。
　　63．理鏡之軒：對鏡理妝的屋室。
　　64．響屧（xiè）廊：館娃宮的廊名。范成大《吳郡志-古蹟》：“相傳吳王令西施輩步屧，廊虛而響，故名。”屧：木屐。

65．杳：荒涼。煙蕪、露蔓：均指荒野中的雜草。

66．捧心之百媚：指風情百種、嫵媚多姿的西施。

67．濯粉之餘妝：泛指濃妝淡抹的宮女。

68．仙聖是宅：出世超俗者的居所。

69．硯沼：館娃宮內的池名。靈巖山又叫硯石山，硯沼即硯池。蓴：多年的水生植物，可食用。
　　70．井甃（zhòu）：井壁。
　　71．木鯨：木製的形如鯨魚狀的鐘錘。借指鍾。
　　72．金磬：佛家用的法器。
　　73．方外：世俗之外。
　　74．龜藏、蠖屈：謂龜遇危險便將頭尾和四足縮入甲中以避害。比喻屈身退隱之人。
　　75．枯禪：佛教徒稱靜坐參禪為枯禪。縛律：為佛門戒律所束縛。

范成大（1126年6月26日—1193年10月1日），字至能，一字幼元，早年自號此山居士，晚號石湖居士。漢族，平江府吳縣（今江蘇蘇州）人。南宋名臣、文學家、詩人。

宋高宗紹興二十四年（1154年），范成大登進士第，累官禮部員外郎兼崇政殿説書。乾道三年（1167年），知處州。乾道六年（1170年）出使金國，不畏強暴，不辱使命，還朝後除中書舍人。乾道七年（1171年），出知靜江府。淳熙二年（1175年），受任敷文閣待制、四川制置使。淳熙五年（1178年），拜參知政事，僅兩月，被劾罷。晚年退居石湖，加資政殿大學士。紹熙四年（1193年）卒，年六十八，贈五官，後加贈少師、崇國公，諡號文穆，後世遂稱其為“範文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