寄懷曹雪芹

少陵昔贈曹將軍¹，曾曰魏武之子孫²。

君又無乃將軍後³，於今環堵蓬蒿屯⁴。

揚州舊夢久已覺⁵，且著臨邛犢鼻褌⁶。

愛君詩筆有奇氣，直追昌谷破籬樊⁷。

當時虎門數晨夕⁸，西窗剪燭風雨昏⁹。

接籬倒著容君傲¹⁰，高談雄辯蝨手捫¹¹。

感時思君不相見¹²，薊門落日松亭樽¹³。

勸君莫彈食客鋏¹⁴，勸君莫叩富兒門¹⁵。

殘羹冷炙有德色¹⁶，不如著書黃葉村¹⁷。 ^[3] 

1.少陵：即杜甫、杜少陵。 曹將軍：指唐玄宗時畫家曹霸，乃曹操後裔。擅畫馬，亦工肖像，曾修補“凌煙閣功臣像”。晚年免官流落四川，困頓而死。杜甫曾作《丹青引》等詩讚其畫藝。

2.魏武：曹操死後，被追為“太祖武皇帝”。

3.君：指曹雪芹。曹雪芹亦工詩擅畫。 無乃：莫不是、或許是。

4.環堵：原意是圍牆。這裏是困頓之意。蓬蒿屯：即北京西郊曹雪芹舊居。

5.揚州舊夢：用唐代詩人杜牧《譴懷》：“十年一覺揚州夢”詩意。“揚州舊夢”亦即“秦淮舊夢”，即曹雪芹以前曾經常回憶往日在南京的繁華舊事。覺：睡醒、覺醒。

6.著：穿着。臨邛（qióng）犢鼻褌（kūn）：指漢朝司馬相如在臨邛買酒、幹粗活時所穿的短褲。出自《史記司馬相如列傳》：“相如與（卓文君）俱之臨邛，盡賣其車騎，買一酒舍酤酒，而令文君當壚。相如身自著犢鼻褌，與保庸（奴婢）雜作，滌器於市中。”臨邛，地名，在今四川境內。犢鼻褌，幹粗活穿的短褲，狀如牛犢之鼻。

7.昌谷：唐代詩人李賀，是河南福昌（今河南省宜陽縣）昌穀人。

8.虎門：既指敦誠與曹雪芹讀書的右翼宗室學，又兼指宗學的所在地石虎衚衕。《八旗文經·宗學記》：“立學於虎門之外以教國子弟之義也。”石虎衚衕，位於北京西單牌樓以北街東，衚衕東口原有白石雕虎。數晨夕：出自陶淵明《移居》：“聞多素心人，樂與數晨夕。”

9.“西窗”句：脱化於李商隱《夜雨寄北》：“何當共剪西窗燭，卻話巴山夜雨時。”此指作者追憶與曹雪芹在宗學探討問題的時光和舊事。

10.接籬倒著：出自劉義慶《世説新語·任誕》：“山季倫為荊州， 時出酣暢，人為之歌曰：‘復能乘駿馬， 倒著白接籬。‘”《晉書·山簡傳》：“簡每出遊嬉，多之池上，置酒即醉，有兒童歌曰：‘山公出何許，往至高陽池，日夕倒載歸，酩酊無所知，時時能騎馬，倒著白接器。’”接籬，以白鷺羽為飾的帽子。

11.”高談“句：《晉書·王猛傳》：“桓温入關，猛被褐而詣之，一面，談當世之事，捫蝨而言，旁若無人。”後人常用“捫蝨而談”來形容人實放健談的性格。

12.不相見：作者時在古北口松亭關任職，故稱。

13.薊門落日：這裏指位於北京城西北的元大都城肅清門遺址。登城西望，便是曹雪芹所居住的西山一帶。因清乾隆皇帝曾在此立碑題寫“薊門煙樹”四字，故成為“燕京八景”之一。松亭樽：作者只好在松亭關上遙望薊門，獨自把盞。樽，酒杯。

14.彈食客鋏（jiá）：指彈鋏而歌的孟嘗君門客馮諼。鋏，劍。

15.富兒：在這裏是一語雙關，即指富家子弟，又暗指敦惠伯富良。敦惠伯府亦在石虎衚衕，與右翼宗學為鄰。雪芹曾在敦惠伯府做西賓，後被誣為“有文無行”，予以辭退。

16.德色： 自以為對人有恩德而表現出來的神色。

17.黃葉村：指曹雪芹隱居的北京西郊正白旗村。明清時期這裏稱“金山腳下黃葉村”。 ^{[1]  [4]} 

昔日杜少陵曾贈詩曹將軍，説他是魏武帝曹操的子孫。

如今你不也是將軍的後代，卻居住在蓬草環屋的鄉村。

揚州的榮華舊夢已經遙遠，尚且粗短衣褲你還穿在身。

我喜愛你的詩筆縱橫有奇氣，詩風奇警近似唐代李昌谷。

回想當年宗學裏朝夕相處，風雨昏暗你我同剪西窗燭。

你不修邊幅矜持一身傲骨，按摸蝨子高談雄辯論千古。

感時思君恨不能與你相見，薊門落日斜照我松亭杯酒。

共勉莫彈鋏不作食客權門下，別敲富人門免遭白眼奚落。

看人家的臉色吃殘羹冷酒，真不如你在鄉村著書立説。 ^[5] 

此詩寫於乾隆二十二年（1757年）。當時愛新覺羅·敦誠正受父命在松亭關（喜峯口）分管税務。愛新覺羅·敦誠與曹雪芹曾經朝夕相處，交誼頗深，現在兩地睽隔，思念甚切。這年秋天，他寫下了這首寄懷曹雪芹的詩。 ^[1] 

在這首詩中，詩人高度地讚揚了曹雪芹的才華、品德，對其懷才不遇、家境的窮困深表同情，並告誡朋友不要寄食權門，要樂於貧賤，安心著述。

全詩十八句，分三層。第一層為前六句，敍述曹雪芹出身名門，但遭到不幸，家境窮困。這層中用曹霸、司馬相如作比，表現了作者對友人的深刻同情。

第二層是中間六句，讚揚曹雪芹的才華、品德、風度及他們之間的友誼。“詩筆有奇氣”，不僅指詩，也包括文。其詩文的風格淵源於李賀的奇詭，又能衝破其“篙樊”，自有創造。“當時”以下四句是作者回憶與曹雪芹在“宗學”時朝夕相處，形影不離及曹的談吐、風度。據載，曹雪芹曾在宗學任職，他們之間有一段很深的交誼。“西窗剪燭風雨昏”，借用李商隱的詩句“何當共剪西窗燭，卻話巴山夜雨時”（《夜雨寄北》），“接體倒著”，用晉代山簡的故事寫醉後狂態，“高談雄辯蝨手捫”，用前秦名相王猛作比。用山簡、用王猛作比，寫出曹雪芹的傲岸不屈、才華出眾。

第三層是寫對朋友的思念和希望。“感時思君”，起過渡作用。這二句之下作者自注，在青峯口（長城關口，在今河北遷西縣北），而曹雪芹在北京，故云“不相見“，由於思君，自然想起往日的友誼；在薊丘（今北京）同看落日、在松亭（在今河北）對酒暢飲的日子。“勸君”以下四句是勸勉。“食客鋏”，用《戰國策·齊策》馮諼為孟嘗君門下客，三彈劍鋏而歌的故事。富兒門，是化用杜甫詩句“朝扣富兒門，暮隨肥馬塵，殘杯與冷炙，到處潛悲辛”（《奉贈韋左丞丈二十二韻》）。勸戒朋友不要寄食權門，也飽含了作者在官場中的辛酸。“著書黃葉村“，是活用蘇軾詩句“扁舟一棹歸何處，家在萎南黃葉村”（《書李世南所畫秋景》）。這裏殷切希望朋友要發揮其天才，安心著述，不能在貧窮中倒下。

全詩寫曹雪芹的身世、才華、品德、風度及他們的友誼和作者的希望，層次井然，語言質樸，感情真摯。用典雖多，但貼切而自然，沒有枯燥、生僻之感。 ^[3] 

首都師範大學文學院副教授李勤印、內蒙古師範大學文學院副教授孫蘭廷：全首詩感情熱烈洋溢，既有對曹雪芹昔日繁盛家世的緬懷，又有對今日現實慘淡的同情；既有對老友的讚歎同情。又有對老友的勉勵鼓舞。憾情起伏跌宕，時露不平之氣。就寫法而言，多用典故，多引詩句，而又緊緊切合曹雪芹的身世和性格，讀來竟有一種雄奇奔放的氣勢。其風格情調略類於李白的歌行體古詩，令人感慨流連不已。（《清詩鑑賞辭典》） ^[6] 

愛新覺羅·敦誠（1734—1791），清代詩人。字敬亭，號松堂，滿洲人。敦敏之弟，乾隆二十二年（1757），任山海關税務官，後罷免。又任取宗人府筆帖，太屆獻爵官。是曹雪芹落難時的朋友。著有《四松堂集》等。 ^[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