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窗閒話

在這一百五十多篇中，多數記的是清代中葉的軼事逸聞，涉及大將軍、兩江總督、直隸總督、進士、舉人、秀才、州官、縣令、小吏、內監、幕客、訟師、兩淮鹽商、滬上洋行、滇南米商、絲行夥計、吳橋布販、農户、醫生、車伕、駕長（船老大）、義丐、義盜、僧尼、卜者、鸞仙、祝由科、小偷、娼妓、騙子等形形色色的社會人物和他們的思想、情感等精神狀態，還涉及到乾隆東巡、乾隆晚年的台灣林爽文起義、嘉慶初年的白蓮教起義、道光中的禁煙運動和鄉勇在崇明抗擊英國軍艦等歷史事件。許多篇都從不同的側面反映了歷史的真實，揭露了黑暗與醜惡，讚揚了善良與正義，或多或少帶有批判現實的味道。 ^[9] 

書中記當時各類雜事，除談鬼十三則、語怪七則、記狐數篇外，多人事。書中很多故事抨擊社會醜惡黑暗現象。如卷一“呆官”以諧謔之筆排比某官之呆。續集卷二“職謬”記捐錢為官的“銅進士”因不習禮儀，多出錯謬，傳為笑柄。卷一“公大將軍延師”記公大將軍兇橫豪奢之狀，不減石崇要客宴集。卷四“場外考廉”記富賈出千金使人頂名代試，使張某不入考場而得中式，可見科場之弊。書中不少武俠小説頗有可觀。如卷二“某駕長”渲染小舟駕長勇力，迫令眾惡僧懾服，同卷“白安人”記武職之女途遇巨寇後，其弱質之身，忽變強手，以鐵丸擊中賊帥等。 ^[6] 

《聊齋志異》問世後，帶動了一大批仿作的產生，有學者研究，“聊齋體”文言小説在乾隆和光緒年間曾出現過兩次創作高潮，和邦額的《夜譚隨錄》是乾隆年間仿作高潮的開篇之作，沈起鳳的《諧鐸》、長白浩歌子的《螢窗異草》是這一時期優秀的仿作。光緒年間再次出現了模仿《聊齋志異》的高潮，以王韜的《遁窟讕言》、《淞隱漫錄》和《淞濱瑣話》為眾多仿作的“殿軍之作”。《客窗閒話》產生之時，正處《聊齋志異》的兩次仿作創作高潮之間，此書在一定程度上也受到了以《聊齋志異》為首的文言小説的影響。 ^[3] 

作者家鄉事和幕遊經歷是《客窗閒話》的主要故事來源。作者家鄉事記敍親戚師友之事，但更多的是記敍“吾鄉、吾邑”之事。作者幕遊三十年，足跡遍佈安徽、江蘇、河北、山東等地，這些地區發生的具有傳奇色彩的事件，成為作者小説創作的素材來源。 ^[8] 

《客窗閒話》有道光十四年自序，寫於保定。《續客窗閒話》有道光三十年自序，寫於泉州。 ^[4] 

武陵一個姓馮的窮皮匠，每日裏挑擔行商，年底時因欠債五、六串錢無力償還，就想潛入城外山洞躲債。當他帶着乾糧被褥來到山洞時，發現山洞中已經有人捷足先登了。這個人衣着華貴，坐在石頭上像個木偶，嚇得馮皮匠誤以為進了富人的墳冢。原來此人姓姚，是一間洋貨行的老闆，因年景不好放出的貨沒能及時收回貨款，欠債五十萬金，供貨商們糾集在家中逼債，不得已潛入山洞躲避，此刻已是飢渴交迫。馮皮匠得知真情，同病相憐，慷慨地把自己的乾糧茶水拿出，姚老闆飽餐一頓後，問清了馮皮匠欠債的數額，就將自己腕上的金鐲解下交給馮皮匠，讓他拿去當來錢還債，餘下的錢置辦酒飯送到山洞來。馮皮匠還了債，回家與妻子置辦酒飯，因家裏長時間沒有生火做飯，爐灰堆積，堵住了煙道。馮皮匠用鋤頭清除爐灰，不小心又把爐子挖塌。情急之中，夫婦倆只好掘地作灶。沒曾想挖出六缸銀子。夫婦倆又喜又懼，害怕因暴富而遭欺詐。馮妻覺得，那洞中躲債的富商，雖素昧平生卻能慷慨相助，可見是個重義的人，不如把這天賜橫財都給他，既解決了他的燃眉之急，自己也可以找到依靠。這正中馮皮匠下懷。他回到山洞中將實情告訴姚姓富商。富商大喜，與馮皮匠結拜兄弟。靠這天賜銀兩，富商度過了危機。他把馮皮匠夫婦接入家中，從此同室居住，合業經營，生意興隆，馮皮匠的後人至今仍是一方鉅富。

一個書呆子中了進士，授為縣令，他的親友考慮到他的“呆”，就給他推薦了一名幹練且熟悉禮儀制度的僕人。先是拜謁上級，呆官總是進錯門，幸得僕人及時糾正並向他解釋：拜見上級不可由中門入，拜見同級則不可由偏門入，方才大悟。呆官禮待下人，僕人勸他應知官體尊嚴，但謁廟行香卻因傲慢而遭師生譏誚。呆官坐堂錯漏百出，為報地保當初欺辱之恨，卻打了一個毫不相干的地保；為教訓紉工之子不孝之罪，卻打了一名父母早亡的紉工；於醺醺中升堂，惱怒喊冤者擾其酒興，拍案喝打，吏役問打多少，呆官伸指説：“再打二斤！”以至鬨堂大笑。呆官才灑醒，慚愧而退。呆官坐轎，只見二人抬槓，卻有四人領錢，責其冒領。轎工譏笑他：“後擁前呼，則洋洋得意。謁見上司，則不敢放屁。問詞對案，則昏天黑地。何以結訟，則拖來扯去。”呆官終因糊塗而被罷免。其實，呆官雖呆，卻勝於那些任人唯親、賄賂公行、挪移虧欠、貪婪偏執，反而自以為精明強幹者多矣。 ^[1] 

在書中描寫的工匠、樵夫、農夫、乞丐等貧苦下層人民的身上，往往體現了市井細民的誠樸、忠厚、不貪私利、助人為樂乃至捨己為人的優秀品德。如《馮皮匠》《郝連大娘》《齊叫化》等，使人們在黑夜中看見了一線曙光。書中還塑造了一些身懷絕技、有膽有識而才智出眾的優秀婦女形象。她們有的力大無窮（《難女》），有的孤身一人嚴懲巨寇（《孫壯姑》），有的有膽有識，臨危不懼，扶持正義（《查氏女》）。她們不僅有智慧、有才，能夠主宰自己的命運，而且幫助人們清除社會污穢。這表明作者對待婦女的態度在一定程度上突破了封建禮法的觀念，反映了時代的進步傾向。 ^[1] 

《客窗閒話》中數量最多的作品即為描寫現實題材的作品。此類作品具有較強的現實意義，作者通過對各類題材的描寫揭露出封建社會的醜陋與黑暗，讚揚了具有美好品德的中下層人民，顯示出豐富的思想內涵和鮮明的進步傾向。

一、揭露科舉弊端

所謂代筆，是指僱人答卷。此種方式北宋時尚不多見，至南宋紹興年間，一些人始以數千緡之代價，僱傭槍手。發展到明清，代筆之風更為盛行，槍手到處可尋。特別是在清代，大有防不勝防的趨勢。因童生試和鄉試的管理遠不及會試嚴格，槍手主要活躍在童生試和鄉試的考場中。卷六《場外孝廉》便體現出這種風氣之盛。

二、諷刺黑暗吏治

清朝政治衰頹的明顯徵兆，首推吏治敗壞。清朝官吏主要是通過科舉考試的方式選拔而來的，在未步入仕途之前，這些讀書士子整日揣摩八股時文，苦讀以求高中，對於天下大事、國計民生茫然無知，對於官場儀節和世態人情更是知之甚少，因而才有了整日鬧笑話的“呆官”。

《呆官》所寫為某書呆子中進士初任縣令，因不熟悉官場的禮儀而發生種種笑話，處理政事同樣昏庸無能，笑料百出。呆官處事，於上，不懂得卑躬屈膝，奉承上司；於下，不懂得標榜自身威嚴，炫示自身地位。對於官場禮節之繁瑣複雜，呆官發出“世故變換，較之八股時文，難作多矣”的感慨。篇中有人作嘲諷之言描畫了清朝官場：“閣下後擁前呼，則洋洋得意。謁見上司，則不敢放屁。問案對詞，則昏天黑地。何以結訟，則拖來扯去而已。”這是昏聵無能的呆官在清代官場中所展現的姿態，讓人啼笑皆非，但是在小説最後作者的議論之詞中，對於這樣的呆官，作者卻是抱着一定的認可態度的。

《客窗閒話》中捐納買官的現象隨處可見。《假和尚》中整日出入賭場妓館，“與浮浪子弟為伍，凡狹邪之事，無所不為”的無賴金生，先是竊度牒而為僧，後又使用詭計在棲身之寺騙取巨資，“值大捐例開，生以原名納資，得太守”。《沈竹樓》中寒士沈竹樓外出謀生，後立鹺業成為鉅商，“值國家有川楚之變，助餉十萬，獲賞四品銜”。《許湛然》中，湛然“中年家業成就，納粟，得從九品。”《職謬》中米商某被本縣少尉“責掌二十”後忿忿不平，問客少尉科甲，被客戲謔稱“銅進士出身”，所謂的“銀子科第三甲”，也就是指少尉之官實為捐納所得。為雪前恥，於是米商“決意止肆，攜貲入都，報捐未入流，分發畿南”。捐納賣官，只講金錢，不問德行才能，會使庸才、紈絝子弟和無賴之徒混入官吏隊伍，從而降低了官吏隊伍的素質。與這種素質的人一起為伍，也會降低其他官吏的政治責任感，導致整個官吏隊伍的腐敗。

在痛斥吏治黑暗，官場腐敗的同時，《客窗閒話》中還塑造了一批清官循吏的形象，含蓄地表達出作者對清明政治的理想。清官在社會中扮演着道德表率、對百姓實施教化的角色，因而他們集諸多的美好品德於一身，而最明顯的就是清廉正直、為民做主。《陳制軍》與《瘦馬》所記陳制軍就是這樣一位清官。《陳制軍》中，寒士吳生因失怙而家道中落，婦翁便背約悔婚，將女兒另嫁楊兵部家，制軍督課之日正值翁女出嫁之時，因而吳某悲慟不已。制軍知此事後，前往楊家，設公案審理此事，訓斥了做媒的兩位進士，併為吳生做主，在書院舉行了婚禮。不念同僚之誼，沒有官官相護，陳制軍為無權無勢的寒士做主婚姻，確實可見其清廉正直。《瘦馬》中，陳制軍聽聞“養瘦馬”事件後，勃然大怒，立刻召見地方官督辦此事，並警告地方官不許知風漏網，如此徹查了此案，並將繳獲的瘦馬財產饋贈給身陷逆境的卑微女子。恪盡職守，秉公辦事，陳制軍確實無愧於清官稱號。 ^[3] 

該書寫鬼神怪異的篇幅並不多，但大都表現了不信鬼神、敢於鬥爭的精神，而寫到輪迴業報的故事，則體現了作者勸善懲惡的初衷。書中的武俠傳奇大都塑造了身懷絕技的俠客，故事情節也跌宕起伏，有較強的可讀性。

該書作者在藝術構思上追求“命意新而措詞淺”（《自序》）。敍事質樸無華，情節簡明生動，篇名多用人物姓名、稱謂，顯示出史傳文學的特點。語言清麗，寫景狀物，往往聲色畢現，體現了文言小説的語言由古雅簡樸向清新流麗發展的趨向。 ^[1] 

作者注重所選題材的傳奇性，以帝王將相性格中不為人知的另一面、傑出女性的事蹟以及感人的愛情、巧妙的騙術、高超的技藝、曲折的案獄、意外發跡經歷以及海外奇遇、狐鬼怪異故事等題材來打動人心，激起讀者的閲讀興趣。比如歷史上的明武宗是昏君，而《客窗閒話》卷一中的《明武宗遺事五則》卻從另一個側面描寫明武宗。作者説：“明武宗皇帝亦一代英主也。惟好嬉戲，有虧帝德，即其顛倒予奪數事，雖正史所不錄，聞諸故老，堪資談柄，各列於後。”其任用官吏，看似隨意，實則事出有因，如讓好作古字的官吏受到教訓；讓不知稼穡艱難的官吏親自體察民間疾苦；又嘉獎了一個勤於職事的掛名小官吏；懲治了仗勢欺壓過往商船的差官等，使人們看到歷史上所謂昏庸皇帝行為性格的另一面。再如《公大將軍延師》（卷二）寫孝廉沈某被公大將軍延為童子師，將軍雖然性情暴戾，但待沈卻禮遇有加，唯恐不周。後將軍以功高致禍，將軍之子得免於難，沈某因感將軍舊恩而待將軍之子如親生。顯然，以上兩篇都是作者從相反的視角來描繪人物，避熟就生，讓人耳目一新。

另外，作者為了達到以“奇”動人的目的，還塑造了一些機智過人、品德高尚、武藝高強的女子形象。作者一反傳統文學作品中描寫女子的柔弱故態，為天下奇女子立傳。《查氏女》（卷一）記一被倭寇所擄的查姓女子從容竊得兵符騙得船隻歸來事。《李寡婦》（卷一）寫李氏寡婦聰慧過人，其姊夫欲將其嫁與一傻子而從中漁利，結果李氏反將姊夫之女嫁與傻子，當眾揭露其陰謀，令其姊夫抱慚而退。《周姬》（卷五）寫周女嫁與胡某為妾，胡之正妻牛氏強悍，無故尋釁，周委曲求全。後因牛氏欲毀周腹中之胎兒，周始據理懲治了牛氏並且在訴訟中贏得勝利，結果官府判令胡某出牛氏。在周姬感化下，牛氏終於折服。《白安人》（卷三）寫鍾俊妻白氏女勇武過人，力御羣盜，盜首被擊中後幡然悔悟，歸入正途，投身營伍，官至參戎。其餘如《某制軍夫人》（卷四）、《秦梁玉遺事》（卷四）、《孫壯姑》（卷四）、《難女》（《續》卷一）皆寫女子見識卓越、技藝超羣，甚至超過了鬚眉男子，因此更具傳奇色彩。

正、續《客窗閒話》在敍事上又一突出特點是以諧謔誇張的手法達到諷刺世俗的目的，同時表現出文言小説通俗化的某種趨勢。如《呆官》（卷一）寫進士某銓得某縣令，因不諳官場禮儀又昏庸糊塗而屢出笑話。其未達時曾受鄉里地保窘辱，做官後卻將為官之處的地保痛打一頓出氣。一日醉後，有人喊冤，官怒其阻雅興，升堂喝打，吏役問答多少，官伸指曰：“打二斤”。其轎伕之名，一曰某，又名“洋洋得意”；其二曰某，又名“不敢放屁”；其三曰某，又名“昏天黑地”；其四曰某，又名“拖來拖去”。官覺其名古怪，退問幕賓，方知又受譏誚。蓋前呼後擁之時，則洋洋得意；謁見上司之時，則不敢放屁；問案對詞之時，則昏天黑地；無以結訟之時，則拖來拖去。作者通過誇張、諧謔手法塑造了一個荒唐可笑的昏官形象。 ^[2] 

書中正集卷一“明武宗遺事”記正德微服遇李風姐事，尤為戲曲家所喜道。清唐吳《梅龍鎮》雜劇，黃治《玉簪記春燈新曲》雜劇及今京劇《游龍戲鳳》等，均寫其事。 ^[6] 

北京大學教授侯忠義《中國文言小説史稿》：“堅執蒲松齡開創的傳奇小説的道路，以其閃光的時代意識、卓越的藝術創新，屹立在晚清文壇上，令人不可忽視。” ^[2] 

現存主要版本有清道光敬義堂藏板本；清光緒元年（1875）味經堂藏板本，藏遼寧省圖書館；清光緒“申報館叢書”本；民國上海文明書局“清代筆記叢刊”本；民國上海進步書局“筆記小説大觀”石印本。1985年河北人民出版社排印本，1987年時代文藝出版社排印本，1988年文化藝術出版社“歷代筆記小説叢書”排印本，1995年江蘇廣陵古籍刻印社《筆記小説大觀》影印上海進步書局石印本。 ^[1] 

吳熾昌（約1781—1850後），浙江海寧人，字薌斤。約嘉慶五年（1800）為諸生。約嘉慶十三年（1808），年近三十歲，始遊幕謀生，主要協辦刑獄等事，前後達三十餘年。約道光十四年（1834）寫成《客窗閒話》。道光三十年（1850）寫成《續客窗閒話》。此時已年屆古稀，此後不詳。《海寧州志稿》有略傳。 ^[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