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新郎·為德清趙令君賦小垂虹

浪影龜紋皺²。蘸平煙、青紅半濕³，枕溪窗牖⁴。千尺晴霞慵卧水⁵，萬疊羅屏擁繡⁶。漫幾度、吳船回首。歸雁五湖應不到⁷，問蒼茫⁸、釣雪人知否⁹？樵唱杳¹⁰，度深秀¹¹。

重來趁得花時候¹²。記留連、空山夜雨，短亭春酒¹³。桃李新栽成蹊處¹⁴，盡是行人去後。但東閣、官梅清瘦。欸乃一聲山水綠，燕無言、風定垂簾晝¹⁵。寒正悄，嚲吟袖¹⁶。 ^[1] 

1.賀新郎：詞牌名，又名“金縷曲”、“乳燕飛”、“貂裘換酒”、“金縷詞”、“金縷歌”、“風敲竹”、“賀新涼”等。傳作以《東坡樂府》所收為最早，惟句豆平仄，與諸家頗多不合，因以《稼軒長短句》為準。該詞牌一百十六字，上片五十七字，下片五十九字，各十句六仄韻。德清：縣名，在浙江省北部。趙令君：即當時的德清縣縣令趙善春。朱箋引德清縣誌：“趙伯摶嘉定六年（1213年）任，趙善春嘉定十七年（1224年）任。”小垂虹：疑縣東之小虹橋。

2.龜紋：形容水面波紋，又切德清縣之龜溪。《德清縣誌》：“龜溪，古名孔愉澤，即餘不溪之上流也。曹孔愉微時，常經溪上，見漁者籠一白龜，買而放之中流，龜左顧數四而沒。”

3.青紅半濕：形容虹橋經過油漆粉飾，尚未全乾。

4.牖（yǒu）：窗户

5.霞：一作“虹”。慵卧水：一作“映碧漪”。

6.羅：一作“蘿”。

7.歸雁：雁本為江湖自在野禽，這裏借喻歸隱之士。五湖：太湖。又泛指太湖及附近四個湖。

8.問：一作“向”。

9.釣雪人：泛指隱士。

10.杳（yǎo）：本義是昏暗；由幽暗引申為極遠；由極遠又引申為尋不到蹤影。這裏指歌聲悠揚。

11.度（duó）：揣度。

12.重來：詞人二十五歲重遊德清。

13.短亭：亭，一名官亭，設在大道上以利旅客休息之用。因距離長短不一，故有“十里一長亭，五里一短亭”之説。

14.桃李成蹊：即“桃李不言，下自成蹊。”《史記·李將軍列傳》：“諺曰：‘桃李不言，下自成蹊。’此言雖小，可以喻大也。”比喻為人品德高尚、誠實、正直，用不着自我宣傳，就自然受到人們的尊重和敬仰。

15.垂：一作“紅”。

16.嚲（duǒ）：下垂貌。 ^[2-3] 

我佇立在趙府的窗前向外眺望，窗下有一條河水流過，河面被風颳起了龜版紋，遠處天水相接處飄起了一縷野煙；河岸兩旁長着水靈靈的花草，豔紅如醉，青翠欲滴。“小垂虹”像彩霞般地橫卧在河面上，遠處山巒起伏猶如屏風般地簇擁着這如畫似的錦繡地。垂虹勝景多次引起過往的江浙客船中行人們的一再回首，讚賞不已。歸隱者大可不必去五湖中尋覓歸隱之處，而是留在這兒就可以歸隱快活了。試問在這一望無涯的河上捕魚的人，知不知道處在這無憂無慮之境，聽着那樵歌悠揚，這種牧歌式的生活是多麼快樂、雋永啊。

這次是舊地重遊，時逢又一個桃紅柳綠的春天。記得上一次我曾與你（趙令君）去郊外荒亭裏飲酒作樂，共聽四周圍寂靜的空山上發出淅淅瀝瀝的夜雨聲。我見到桃李樹已經濃綠成蔭，樹下也有了人們採摘果實時踏出來的小路，這些桃李樹都是我上次離開後才栽下的呀。又見東閣邊的一株老梅樹，依然清瘦如許，默默無聞地悄立一旁，被人們遺忘在角落裏。室內燕兒無聲，簾子無風直掛不動，室外山青水綠，風光明媚。突然間傳來了一聲高亢悦耳的漁歌聲，在這極靜的境地之中更覺得這漁歌聲入耳動聽。時已近晚，春寒料峭偷偷襲來，倚立窗前趕快垂下長衫的衣袖抵禦寒氣。

楊鐵夫按：吳文英是時年齡當在二十歲左右，德清為其少遊之地，因此應是嘉定十七年（1224年）的趙善春令君。夏承燾《吳夢窗系年》按：“嘉定六年（1213年），夢窗尚幼，而此詞過變，已有‘重來’之語；令君當是善春，嘉定十七年作也。”此詞當為詞人二十五歲重遊德清縣時所作。 ^[3] 

“浪影龜紋皺”一句寫小虹橋在龜溪之上，龜溪水波盪漾，皺成點點龜紋。“龜紋”二字，既寫水波形態，又緊扣德清縣之龜溪。首句着一“影”字，勾出龜溪水清見底，着一“皺”字，寫出水波盪漾的動感，為垂虹橋做了環境烘托，小橋就建立在這如鏡的碧波上。“蘸平煙、青紅半濕”寫垂虹橋剛剛粉飾一新，青紅兩色交輝，色彩明麗。一個“蘸”字，勾出垂虹橋浸沒在晨霧之中，時隱時現，富有一種朦朧的美感。“枕溪窗牖”言橋之式樣、形態，垂虹是有窗有頂的橋。“枕溪”二字，言橋建在溪上的輕巧、悠然之態。“千尺晴霞慵卧水”繼寫虹橋之形，“晴霞”以雨後霓虹進一步形容橋的色彩斑斕，“千尺”寫虹橋的長度，“卧水”與“枕溪”呼應，描繪虹橋的態勢。“萬疊羅屏擁繡”描繪虹橋周圍的景觀：羣峯萬疊，聳立如屏，山色如繡，一個“羅”字，勾出遠山在雲霧之中的形狀，如紗如羅，迷迷濛濛。“漫幾度、吳船回首”寫吳地船隻往來於龜溪虹橋之下，一個“漫”字寫出船隻隨意而渡，並非疾馳之狀。從而描繪了虹橋環境的清幽靜謐。“歸雁五湖應不到”寫歸雁對虹橋的垂青，連太湖都不去棲息了。“問蒼茫、釣雪人知否”二句，以漁夫雪中垂釣、樵夫山中唱晚的悠然之貌進一步寫出德清龜溪垂虹的優美。這裏不僅以“知否”的設問句強調之，而且化用柳宗元《江雪》“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進一步強化環境的清幽，可為隱居之處。“蒼茫”“唱杳”都加濃了空間的曠遠意境。

上片詠垂虹橋左近之美景。過片則變，筆墨重點放在記事抒情上。

“重來趁得花時候”點明詞人重來德清縣時正是春花爛漫之季，一個“記”字，筆鋒轉到往昔：春日在短亭飲酒的酣暢，秋日在空山夜雨的遐想。“桃李新栽成蹊處，盡是行人去後”二句，又轉筆寫到目前，“桃李”句，扣詞題“德清趙令君”，化用《史記李將軍列傳》：“桃李不言，下自成蹊”，寫趙令在德清的政績之佳。“盡是”句，化用劉禹錫《元和十年自朗州召至京戲贈看花諸君子》：“玄都觀裏桃千樹，盡是劉郎去後栽”，言趙令的政績，均是自己前度離開德清縣後實施的。因此與“重來”二字暗中綰合。“但東閣、官梅清瘦”化用杜甫《和裴迪登蜀州東亭送客逢早梅相憶見寄》：“東閣官梅動詩興”意，言自己詩興欠佳，只有“欸乃一聲山水綠”來欣賞大自然的美景而已。“桃李”三句以對比手法暗喻世俗之人都有一種趨炎附勢的偏見，他們大多捧“桃李”而輕“官梅”，即投靠得勢之人而冷落清高落魄之君。這種思想致使夢窗立身處世多與時人不合，所以他才會布衣一生。最後以“燕無言、風定垂簾晝”景語作結，以晝夜悄悄，垂簾風定，紫燕無聲，人兒無語來渲染一個靜謐安寧的境界，抒發了心嚮往之的情趣。

全篇詞語新穎、富有獨創性。如寫虹橋在煙霧中，曰“蘸平煙、青紅半濕”，寫虹橋之姿，曰“千尺晴霞慵卧水”，寫山巒之美，曰“萬疊羅屏擁繡”，寫虹橋靜謐可人，適宜隱居，則曰：“歸雁五湖應不到，問蒼茫、釣雪人知否？樵唱杳，度深秀”，這裏不僅用太湖作反襯，更用垂釣的漁夫，唱晚的樵夫來映襯。用獨創的語彙創造了一個優美的境界，令人神往。再者，詞中寫人記事，善化典故，寫趙令政績化用《李將軍列傳》典；寫自己走後，化用劉禹錫“盡是劉郎去後栽”典；寫自己詩興不佳，反用杜甫“東閣官梅”典；寫自己欣賞大自然，用柳宗元《漁翁》中的成句，如此大量用典，雖則出語不滑，但也帶來了晦澀之病，無怪沈義父道“夢窗深得清真之妙，其失在用事下語，太晦處，人不可曉”（《樂府指迷》）更難怪張炎指斥説：“吳夢窗詞如七寶樓台，炫人眼目，碎拆下來，不成片段。”（《詞源》） ^[3] 

清·楊鐵夫《夢窗詞選箋釋》：一韻，寫水。二韻，寫溪邊房屋紆徐而入。三韻，入題，上句説影，乃橋之正面；下句説山，乃橋之旁面，對話。四韻，用宕句領起。五韻，雁所不到；漁人自不能知。六韻，上有樵子往來，為下“重來”作旁襯。七韻，敍“重來”。八韻，逆溯。九韻，平敍。十韻，“官梅”尚是舊物。十一韻，現情。十二韻，並繳到作詞之意。 ^[3] 

吳文英（約1200年—約1272年），宋代詞人。字君特，號夢窗，晚年又號覺翁。四明（今浙江寧波）人。原出翁姓，與翁元龍為親兄弟，後出嗣吳氏。未入仕途，以布衣出入侯門，結交權貴，流寓吳越，多居蘇州。宋理宗紹定五年（1232年）為蘇州倉台幕僚，淳祐間在吳潛幕府，景定後客榮王邸。遊蹤所至，每有題詠。晚年一度客居越州，先後為浙東安撫使吳潛及嗣榮王趙與芮門下客。知音律，能自度曲。其詞綿麗，措意深雅，守律精嚴，煉字煉句，又多自度腔，詞上承温庭筠，近師周邦彥，在辛棄疾、姜夔詞之外，自成一格。對南宋後期詞影響很大；缺點是其詞雕琢工麗，音律諧婉，然多數詞意晦澀，題材狹窄。張炎批評説：“吳夢窗詞如七寶樓台，眩人眼目，拆碎下來，不成片段。”（《詞源》）。賙濟在《宋四家詞選》中將吳文英、辛棄疾、周邦彥、王沂孫列為宋詞四大家。今存《夢窗詞》甲、乙、丙、丁四稿，存詞三百餘首。 ^[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