譚浩明

要想知道譚浩明的來歷，則須提到桂系及桂系首領陸榮廷。因為沒有陸榮廷，就沒有譚浩明。

眾所周知，自民國建立伊始，中國就形成了南北兩大勢力對峙的政治局面。北方是北洋軍閥把持的所謂中央政府，南方則是西南各軍閥與孫中山組成的政府。這兩大勢力的爭鬥一直延續到蔣介石統治時期。

而在西南軍閥中，早期最具實力、影響亦較大的，當數桂系軍閥。桂系軍閥的開山鼻祖是陸榮廷，其勢力一度從廣西擴展至廣東、湖南，統治時間前後達八年。史稱此時期為舊桂系時期。

陸榮廷在桂系的幾個主要幫手，均是早期與他拜過把子的結義兄弟。譚浩明即為其一。

陸榮廷是廣西武鳴縣人，10歲時父母俱喪，遂流落街頭，四處遊蕩。後來來到龍州水口鎮，在譚浩明父親的渡船上幫工，遂與譚浩明相識。

兩人志趣相投，很快熟識起來，隨即結拜為兄弟。1886年，陸榮廷娶譚浩明大姐為妻，兩人又成了郎舅親，關係非同一般。

在此期間，陸榮廷與十多人上山為匪，在中越邊界一帶活動，曾多次打劫法國軍隊的槍支、財物，使法國人大為惱火。

譚浩明見陸榮廷“山大王”的日子過得有滋有味，比廝守一條破船強多了，遂不顧父母阻攔，也上山入了夥。

這支隊伍後來發展到兩三百人，引起了法國駐越南總督的不安，遂要求清政府嚴加查辦。清政府迫於法國的壓力，遂責成廣西提督蘇元春處理。

1894年，陸榮廷與蘇元春打了幾年仗，感到難以支撐，遂帶領這支人馬接受提督府的“招安”。這支隊伍被改編為清朝軍隊，陸榮廷任建字前營管帶，譚浩明任哨長，從此搖身一變，由土匪變成了官軍。

桂軍之興起與譚浩明的發跡即由此開始。

1904年，在兩廣總督岑春煊的舉薦下，陸榮廷被提升為清軍統領，率領部下駐紮在憑祥、鎮南關一帶，桂系集團至此漸成雛形。

因為舊桂系集團的主要人物均系流氓無產者，並無政治主見，只信奉權力、金錢，所謂“有奶便是娘”，所以投靠清政府後即反過頭來捕殺其他會黨和民間武裝力量，多次參與鎮壓人民起義，由是得到清政府的賞識，一路提升。至1911年，陸榮廷已成為廣西提督，譚浩明水漲船高，亦升為廣西巡防營統領。

1911年辛亥革命爆發時，陸榮廷在南寧惶惶不可終日。經同盟會反覆勸説，他於11月9日宣佈獨立。逼迫廣西都督沈秉坤辭職。

次年陸榮廷接任都督一職，隨後將廣西軍隊改編為兩個師，任命陳炳焜為一師師長，二師師長則為譚浩明。

孫中山發動“二次革命”時，陸榮廷明確表態擁護袁世凱。譚浩明秉承陸的旨意，將師部副官、同盟會員甘尚賢拘捕殺害。

1915年袁世凱圖謀稱帝，陸、譚二人奴顏婢膝，聯名上遞勸進表，因而深得袁的歡心，二人均被封爵。

不久，陸榮廷看到形勢對袁世凱不利，遂在騙得袁世凱一批軍火後，倒戈討袁。

1916年5月，陸榮廷命譚浩明率討袁軍進入湖南，在湖南軍民的支持下，很快逼走了湖南督軍湯薌銘。接下來，譚浩明又奉命協同李烈鈞將佔據廣州的龍濟光逐出。這樣，廣東遂成為桂系的勢力範圍。

陸榮廷一方面表示效忠北洋政府，一方面憑藉實力與北京政府討價還價，並很快得到實惠，被任命為兩廣巡閲使。同時，任命陳炳焜為廣東督軍，譚浩明為廣西督軍。

見利忘義的桂系集團多次表現出它的投機性和貪婪性。

1917年，孫中山來到廣州發動護法戰爭，陸榮廷表示歡迎，並參與組成軍政府。為對抗北軍南犯，陸榮廷任命譚浩明為兩廣護國軍總司令，率軍援湘。

隨着戰事的擴大，譚浩明又自任湘粵桂聯軍總司令，併兼領湖南軍民政務，可視為其一生成就之頂峯。

應該看到，舊桂系與孫中山的合作，其實很不牢固。孫中山是想借用桂系的軍事實力完成其政治抱負，而桂系則想利用孫中山的威望，抗衡北洋派系的武力統一政策，保住自己的地盤。事實上，孫中山並不能控制桂系軍隊，反而處處受其掣肘，最後孫中山被迫辭去大元帥之職，回到上海發表聲明與舊桂系操縱的軍政府徹底決裂。

1918年2月，北洋軍閥吳佩孚率軍南下，譚浩明部兵敗逃離。

1920年，孫中山命令在福建的陳炯明率粵軍回師廣東，戰事由8月16日始，至11月底就將桂系逐出了廣東。

號稱擁有十萬之眾的桂軍因何經不住2.5萬人的粵軍之一擊？重要原因就是桂軍太不得人心。據史料統計，當年桂軍的軍費達2573萬元。各種苛捐雜税名目繁多，即使兵敗撤離廣州，還要勒索110萬元讓城費。另外靠發行紙幣收斂民財，變賣礦產，舉借外債，走私販米等等，真可謂刮地三尺，搞得民不聊生。

桂系退守廣西后並不死心。1921年6月，陸榮廷在北洋政府支持下，秘密策劃，妄圖重新佔據廣東。孫中山則命令陳炯明、許崇智率部反擊。陸榮廷、譚浩明等人雖竭力支撐，無奈士氣低落，眾叛親離，結果一敗塗地。

1921年7月17日，陸榮廷通電下野，譚浩明與之取道越南赴上海暫居。

次年，陳炯明背叛孫中山，廣東形勢驟變。陸榮廷以為時機已到，急忙返回廣西就任廣西邊防督辦。譚浩明也跟隨其返桂，駐守龍州。

此時，廣西境內大小軍閥數目繁多，各自為政。陸榮廷名氣雖大，但想統一政令已不可能。

1924年，陸榮廷以出巡為名，搶佔桂林，被原部下沈鴻英部包圍，雙方展開激戰。陸榮廷眼看招架不住，趕緊發電請譚浩明增兵解圍。不想譚浩明部由南寧出發，行至永福即被擊潰。

正在鷸蚌相爭之際，北洋軍趙恆惕派部入桂，以武力將陸榮廷逐出桂林。與此同時，新桂系首領李宗仁等與廣州革命政府合作，打起“廣西定桂討賊聯軍”的旗號，一舉攻佔了南寧、龍州、武鳴、百色等重鎮。

陸榮廷見老巢被端，大勢已去，1924年9月23日再次通電下野。舊桂系從此分崩離析。

樹倒猢猻散，譚浩明的政治生命也隨着陸榮廷的下台跌入低谷。只是他萬萬沒有想到的是，幾個月後，他自己會突然遇刺身亡。

陸榮廷被新桂系趕出廣西后，譚浩明再次隨陸到上海做寓公，住在法新租界福照路469號。這是一幢豪華的洋樓，共三層，有大小二十多間房子。房子外觀古色古香，飛檐畫棟，氣派十足。此處住房為譚浩明私人購置的產業。

譚浩明有一妻四妾八子，除夫人陪長子在廣西讀書外，其餘均在上海。

譚浩明究竟有多少家產，外人不得而知，但從舊桂系搜刮的惡劣行徑來推斷，其當政時期收入私囊的民脂民膏當不在少數。

譚浩明退居上海後，絕口不提國事，也很少與外界接觸，大約只是想舒舒服服安度晚年。

令人大感意外的是，這個昔日威風八面、曾掌握生殺大權的譚浩明，居然被他的家僕所槍殺。

1925年春，移居蘇州的陸榮廷，見園林中梅花盛開，遂電邀譚浩明赴蘇州賞梅。陸榮廷特意在電文中提道：“世事萬變，功名皆虛，惟兄弟情誼永存心中。今園中梅花，逢春競開，清香四溢，蜂蝶撲飛。賢弟何不來此一遊，以洗俗心雜念？”

譚浩明讀了電文後甚為感動。他亦想外出走走，敍舊散心。

譚浩明本來3月底就要動身，但因故推後，最終決定1925年4月6日起身去蘇州。

這天早上8點鐘，譚浩明起牀，看看時間不早了，遂一邊命家人準備早餐，一邊囑僕人黃永福打點行李，飯後出發。

自打閒居上海後，譚浩明的生活極有規律。他每天早上6點半起牀，聽聽收音機，打打太極拳，活動一個鐘頭，便吃早點，然後看報、喂鴿子。恰好4月5日是清明節，他應邀參加了一個聚會，晚上7點才回來。他感覺有些累，便早早地睡了，不想居然睡過了頭！

早餐擺在堂屋。譚浩明洗漱完後，邀家庭教師李世祈同桌用膳。兩人邊吃邊談，頗為投機。這時黃永福進入放行李的內室。

需要交代的是，黃永福在譚家做僕役已有7年，與譚家相識則有20年了。他忠厚老實，辦事細心周到，譚浩明一向對他很信任，連防身手槍、零用錢物也都交由其保管。因此，見其出入內室並不在意。

譚浩明剛把一碗稀飯吃完，抬頭見黃永福由內室走出，表情有些古怪。譚浩明正要問他，只聽他忽然喊了一聲“大人”。譚浩明問他何事，他嘟噥了一聲，誰也沒聽清。突然，只見黃永福從身後掏出手槍，向譚連擊三槍。譚浩明大驚，一把甩掉手中的筷子向黃衝去，黃永福則由後門逃出。

在場的李世祈則被突如其來的變故嚇得目瞪口呆。家人聽到槍響，紛紛跑出來想看個究竟。有人尖叫：“有刺客！”

此時譚浩明已追到門外，手指黃永福説了句：“就是此人！”隨即口鼻流血，仆倒在台階下。

跑到後花園的黃永福見主人倒地，知已得手，遂向自己開了兩槍，擊中左右臂，亦仆倒在地。譚家人一擁而上將其抓獲。

譚浩明倒地後，被家人移置牀上，隨後一邊派人速請醫生，一邊飛報盧家灣法租界巡捕房。

上午10時許，醫學博士李梅齡隨譚家傭人乘汽車趕到，一把譚浩明的手腕，脈搏全無，遂搖了搖頭。

譚浩明的妻妾兒女盡數哭泣。家人環跪在李博士面前，請求她一定救活夫君。李博士心裏説“已經晚了”，但為慎重起見，她還是注射了一針強心劑，終歸無效。進一步查驗，發現子彈是由右肩處射入，斜向左後方，在胸腹間皮下可觸摸到彈頭。經家人再三請求，李博士用手術方法將子彈頭取出。

巡捕房得到報告，立即派西探裏波、中探程子卿一干人前往現場勘察，探詢詳情。他們在院中地上撿得手槍一支。此槍即為黃永福作案所用，系譚浩明的防身武器。在前廳檢查時，他們還發現黃永福所發三槍，僅一槍打中譚浩明，另有二彈飛到了側門上，穿出二孔。在如此近距離內開槍，竟然打飛兩槍，是兇手畏懼心慌還是於心不忍呢？

黃永福雖自擊兩槍，卻均非致命傷，故巡捕房人到時，他已能自己站起，被押回捕房。作為證人的李世祈與之同行，憤憤地追問黃永福為何行刺。

黃永福痴痴呆呆，自言自語道：“主人待我甚好，我打死他實在捨不得。我已自擊兩槍，今日不死，明日必死。”

李世祈厲聲責問：“你既知主人待你甚好，為何還要恩將仇報，用槍打主人？”

黃永福被拘押後，旋即被送入廣慈醫院。經醫生診斷，黃無生命危險，不久即可治癒。

在醫院，黃永福終於開口説出了他謀刺主人的動機。

黃永福説，譚浩明原將一婢阿英許他為妻，該女不知何因在廣西投河自盡。他十分痛苦，疑心阿英是受了主人的侮辱，因而心懷不滿。後來主人又答應將另一侍女許配給他，但遲遲沒有兑現，所以積怨更深。前些天他看到主人桌上一封蘇州來信，信上説要將他帶至蘇州謀害。他忍無可忍，便來了個先下手為強。

原來，黃永福與譚浩明是同鄉，是年30歲。自民國七年即在譚手下當兵，後升任排長。譚由廣西退居上海時，曾徵詢黃的意見，是願留廣西還是來上海。黃答願隨主人。平時譚外出，黃不離左右。譚視為貼身衞士，甚為信任。家人反映，黃平日在家時多，很少外出，人甚規矩，且性情沉靜，並無異常舉動，所以此次行刺，家人均意想不到，當然也出乎譚浩明意料之外。

譚浩明在上海的七個子女，最長者11歲，最幼者僅2歲，均不能主事。家人急電陸榮廷來滬主喪。

陸榮廷接電後如遭雷擊，於次日由蘇州匆匆趕到上海。

1925年4月8日下午舉行遺體告別儀式。舊桂系要人莫榮新、岑春煊到場，因譚在上海親友不多，故場面較為冷清。

譚浩明遇刺身亡，社會反響並不很大。原因固然很多，但與譚本人才能平庸、性情陰柔有較大關係。譚雖曾出任過廣西督軍等要職，但其人既無文才，亦乏武略，只是靠與陸榮廷的裙帶關係及動盪社會造成的機遇才爬上去的。他凡事只聽陸榮廷一人，並無什麼政治主見。在他統轄的地盤，狂徵暴斂、縱兵搶掠時有發生，處處帶有流氓無產者的習氣，沒做出過什麼能提得起的政績。退居上海時的譚浩明已54歲，這兩年深居簡出，沒有什麼舉動。隨着陸榮廷的倒台，譚也就很快銷聲匿跡了。當時廣西已是新桂系的天下，舊桂系人馬分崩離析，對國民黨及新桂系均已構不成威脅，所以人們不認為譚浩明的死有什麼政治背景。

法租界通過調查，亦認為此案純屬人命案，遂將兇手黃永福移交內地官廳審理。因當時政局動盪，後來此案竟不了了之。

不過，對於黃永福所言行兇動機，譚家人不以為然。社會上也有不少議論，疑點主要集中在以下兩點。

其一，娶婢之事，譚浩明固有其疏漏處，但畢竟不足以讓人恨到對跟隨多年的主人下毒手。

其二，譚浩明原未打算攜黃永福同去蘇州。即使譚浩明真有害彼之心，黃永福也完全可以一跑了之，為何非得冒險出此下策。

另據推測，有人懷疑黃永福精神不正常。有史家指出，黃永福的行刺從表面上看，似乎舉動失常，這是因為黃性情內向，心中有事不願向外人言，鬱結在胸，無法排解。若精神失常即可能失去控制，做出極端的事來。

可是，人們並不能排除黃永福精神完全正常的可能。另外，上述謀殺經過，只有譚浩明的家庭教師李世祈一人證明。難道他的話就一定是真實的？黃永福在供詞中説他在譚浩明桌上看到一封蘇州來信，信中説要將他帶至蘇州謀害。他沒有説明這封信是誰寫的，而蘇州方面與譚浩明熟悉的只有陸榮廷一人，難道是陸榮廷要譚浩明殺死黃永福？陸榮廷犯得着這樣做嗎？黃永福又有什麼地方得罪他呢？況且，要處死一個家僕，用得着這樣費事嗎？尤其重要的是，黃永福又怎麼恰巧看到了這封信呢？難道譚浩明對如此機密的信會隨便放在案頭？凡此種種，都無法自圓其説。換言之，黃永福的供詞失實，李世祈的所言亦有失實之可能。

倘若如此，譚浩明之死的真相究竟若何？黃永福的謀殺動機到底怎樣？若非私仇，則背後必定有人指使。那麼真正的仇家是誰，他們是以什麼為條件促使黃永福甘冒此風險？

所有的這一切，都成了一個很可能永遠解不開的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