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畫像

《自畫像》

本人身材矮小粗壯，面部豐滿而不臃腫。性情嘛，半開朗半憂鬱，合乎多血質與激動之間。

“雙腿、前胸，滿布濃毛，”（古羅馬詩人馬提亞爾的詩句。）

身子結實，體魄強壯，雖則年事相當，但極少受疾病之苦。也許這是我暫時的情況，因為我正步入衰老之年，四十大壽早已過去了……

“年歲漸長，體魄日衰，

盛年不再，暮境即來。”（古羅馬詩人、思想家盧克萊修的詩句。）

今後的我，將不是完全的人，再不復是原來的我。我一天天消逝，已再不屬於自己。

“歲月之流，漸次將我們的一切帶走。”（古羅馬詩人賀拉斯的詩句。）

我的身體狀況與精神狀態，二者十分相稱。我並不活躍好動，但精力充沛、持久。我能吃苦耐勞，但只有我主動去接受勞苦生涯的時候是如此，只有我樂於去這樣做的時候是如此。

“樂然後不知艱辛。”（賀拉斯）

否則，倘若我不能被某種樂趣所吸引，倘若不是純粹出於我個人的意願，而是受別的什麼支配，我就會一事無成。因為我是這樣的人：除了健康和生命能令我擔憂之外，我是什麼都不想去操心的，而且我也不願意以身心之苦去換取任何東西。

“如果竟以此為代價，

我寧願不要那

奔流入海的塔古斯河

夾帶而下的全部金沙。”（古羅馬詩人尤維納利斯的詩句）

因為我性愛悠閒，而且十分喜歡無拘無束，我是有心要這樣做的。

我儘量密切觀察自己，眼睛不停地盯在自己身上，就像一個沒有什麼身外事的人那樣。

“不管北國誰家君主施威，

不問底裏達特王因何失勢”（賀拉斯）

我發現自己的懦弱和虛榮心好不容易才敢於直説出來。

我立足虛浮不穩，覺得會隨時搖晃，失卻平衡。我的目光無定，自感空腹，飯後卻不一樣。當我身強體壯或是風光明媚的時候，我便和顏悦色、喜氣揚眉。但如果我的腳上長了雞眼，我就會愁眉苦臉，對人不予理會。

同一匹馬的步伐，有時我覺得沉重，有時則覺得輕快。同一段路這一回我覺得很短，另一回我又覺得很長。同一樣事物，有時覺得有趣，有時則感到乏味。某個時候我什麼都能夠做，換另一個時候我什麼都做不了。今天我認為那是樂趣，明天也可能變成煩惱。

千種易變無常的行為，萬般反覆不定的思緒，集於我一人之身。我既鬱鬱寡歡又暴跳如雷。有時是愁腸百結，不能自已，有時卻滿懷歡暢。某一時候我捧起書本，讀到某些段落，會覺得美妙之極，激起內心的波瀾，換一個時候再讀這些段落，不管我如何反覆翻閲，如何琢磨，我總覺得晦澀難懂，興味索然。

即使就我自己所寫的東西來説吧，我也有許多時候體會不出原先的想法。我不知道自己想説的是什麼，我打算修改一下，加進一點新的意思，往往弄得更糟，以致失掉了原來較豐富的含義。

我不斷前進，復又折回，反反覆覆。我的思想總不能筆直前行，它飄忽無定，東遊西串。

“宛如大海上一葉扁舟，

在狂怒的風暴中漂流。”（古羅馬詩人卡圖盧斯的詩句。）

任何人只要像我那樣觀察自己，在談及本人的時候，都會説出差不多類似的話來的。

（黃建華 譯） ^[1] 

本文最重要的價值在於蒙田先生傳授給我們的是一種方法， 即如何看待自己，如何徹底認識自己。這種方法教會我們如何做人，如何在人生路上前行。“我儘量密切觀察自己，眼睛不停地盯在自己身上，就像一個沒有什麼身外事的人那樣。”只有對自己不斷地審視，不管外在的任何因素，只在自己身上進行反思和總結，才能剖析出一個真實的自我。

而剖析出真正的自己，需要有勇氣來承認，“我發現自己的懦弱和虛榮心，好不容易才敢於直説出來。”“千種易變無常的行為，萬般反覆不定的思緒集於我一人之身。”“我的思想總不能筆直前行，它飄忽無定，東遊西竄。蒙田不僅是法國偉大的作家，同時又是一位傑出的教育家。 這篇《自畫像》對於讀者同樣具有教育和指導的作用。“任何人只要像我那樣觀察自己，在談及本人的時候，都會説出差不多類似的話來的。”每一個人只要冷靜認真地解剖自己，都能發現自己的缺點，認識一個真正的自己。

米歇爾·德·蒙田（MicheldeMontaigne，1533-1592）：文藝復興時期法國思想家、作家、懷疑論者。閲歷廣博，思路開闊，行文無拘無束，其散文對弗蘭西斯·培根、莎士比亞等影響頗大。以《隨筆集》(Essais)三卷留名後世。所著《隨筆集》三卷名列世界文學經典，被人們視為寫隨筆的巨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