織錦緞

《織錦緞》包含兩篇短篇小説與一篇中篇小説。三篇小説均以20世紀八九十年代背景下的上海女性為主人公，每個女性的故事都獨立成篇，每位女主角的形象都各不相同，且各有各的命運波瀾與時代性格；作者筆下的她們，同她們所生活的這座城市一樣，無時無刻不自煙火氣裏綻放出無窮生命力。這些平凡而燦爛的女性，構成了這個城市多樣精彩的面貌，更用她們的智慧、毅力與各有千秋的美，縱橫交錯與城市的角角落落，織起了這一匹“織錦緞”。與此同時，通過描寫這些女性人物的個人際遇與悲歡離合，作者也表達出了對上海這座城市的熱愛，以及對其內涵的文化與質感所懷有的深情。 ^[3] 

看似柔弱的小何用行動不斷挑戰着小説中舊女性的陳見，她和李姐口中“作風不正”的林松產生情感，就堅決與他在一起，後來又因為難以忍受長期遭受婚姻中的冷暴力所造成的心靈痛苦而選擇出軌。主婦們的流言對小何和她的女兒小朵都直接造成了傷害，而隱含敍述者對其曲折的人心作了剖析：“她們越用言語凌遲她，她們就越離那罪惡越遠似的。某種程度上説，她維護了她們理想中自我的正義，成為每個不道德念頭的墊腳石。” ^[4] 

因為生為女性，曹琳達差點被父母放棄而無法來到這個世上。而在她打拼時，母親也操持着舊的男性語言勸阻：“你現在是有小孩的人了，收收心吧！日子太平一點有什麼不好？外頭的世界，終究不是給女人去闖的。”曹琳達對此並不認同，並決心反抗。“重新建構主動把握命運的現代心理範式，女性才可能以人的自覺去參與廣闊的社會生活。”從她逃出由父親圍困的牢籠時，這一漫長的人生反抗就已“箭在弦上，不得不發”。曹琳達和汪紹祖分手後的歸家並不是順從，而是出於本心。曹琳達不辭艱辛，獨自創業，一生都在與母親、婆婆還有對女性的“規定”作衝突。 ^[4] 

一條弄堂就如同一條織錦緞，百家絲線緊纏密裹，供女人們存活、鮮活、生活。俗話常講，“三個女人一台戲”，如果刨除其中隱約閃現的對女性之刻板負面印象，可將此挪用來形容《織錦緞》的結構。三個女人擁有自己的時間線與生活空間，各有各的美，各自裹一段故事降臨讀者眼前，並居弄堂，無分主次。她們似乎並未相遇交匯，但是她們的故事勾連起一份共同的弄堂情懷，隨書翻頁便如“挨家串門”，漸次感受三個女性個體在同一生存背景下所呈現出的生活境況。魯迅在《中國小説史略》中談及《儒林外史》時有此一筆：“但如集諸碎錦，合為帖子，雖非巨幅，而時見珍異。”《織錦緞》之命名、創作近乎於此，集三女人生熨之為一帖，勾描弄堂眾生世相，展現合而為集的情感與主題指向。“集”是小説命名的智慧，也是構建小説世情的法門，落實到《琳達》一篇，便是以鮮活熱辣的曹琳達為中心所形成的一個略顯奇特的家族社交圈，借另一位上海作家張怡微的表述，這是琳達一家的“家族實驗”。他們相互糾纏，關係複雜，一套格雷馬斯式的結構圖表根本無法釐清幾人之間的恩怨糾纏，剪不斷理還亂但是持續糾纏，不僅血緣可以締結關係，情感亦可黏合人際。諸多看似不可調和的人情矛盾、身份糾纏都壓縮在此間弄堂，憑藉含混與曖昧塑造了民間的暗流湧動。看似日常的秩序，其內裏運行的是令日常咋舌又為日常所包容的邏輯與情意，常與不常之間是生活自身的豐富與人性的複雜，顯出的是織錦緞繁複的花色韻澤與弄堂生活的廣博容量。

“如果有人將這條弄堂單提起來，滴滴答答的，會看到在某個不起眼的轉角，有負着兩把黑傘的孩子，追着一隻黑貓的蹤跡，跌跌沖沖，順着弄堂傾斜的角度，脱離了她預想的軌跡。”這個“如果”顯出了作者樂於在小説中造景造境的趣味，在《織錦緞》里弄堂首先作為一種敍事裝置。小説所揀擇的主角不是傳奇裏傾國傾城的人們，而是那些差點叫不上名字，大多隻被記得代號、綽號的普通人，作者小心地將她們裝入回憶中的那條弄堂，置之於日常生活的邏輯秩序中，藉此恢復回憶中細水長流的世俗面貌。小説中的弄堂是明亮卻不完全敞開的日常空間，類似戲劇舞台，三面帷幕裹挾，一面敞開朝眾。作者早已為讀者選定最佳觀演站位，弄堂中的女人們在台上生死歌哭，讀者在台下看，卻絕對不能上台與共。在此預設下讀者與舊時弄堂便似兩條漸近線，會有無限趨近的瞬間但不會相交。或許這正合作者之意，看戲要打燈、隔距，觀眾若是湊得太近、看得太真切便失了小説“造”之意味，剝奪了小説“造”之可能。弄堂這一裝置被劇場化，神聖美好的回憶空間也由此得以自我保全，矜持的疏離，有限的敞開。弄堂之中的情事、瑣事、生死事細細密密纏住此地進出口，身陷其中，無路可退。螺螄殼裏巧做道場，弄堂中撥弄傳奇筋骨，足夠上海。密密抖落的婆媳、母女、妯娌、姐妹、情敵等女性關係，足夠閨閣。

上海作家們總是汲汲於書寫弄堂景觀，似乎唯有寫一寫弄堂才不枉為上海人，逃不開的人城宿命，躲不掉的地域因緣。王嘉馨寫《織錦緞》未必是藉此書寫路徑來力證自己的上海身份，她只是想寫一寫她的童年以及童年所牽連着的那條弄堂，正如序言起筆：“謹以此書，獻給我的家園。”弄堂是王嘉馨筆下精細雕琢的玲瓏地段，在這個看似日常的家常空間中不僅有發灰的往事、黑暗的要挾，還有淋漓的鮮血。這血從女性的脖頸流出，以母親的名義昇華了瞬間的決絕勇敢，以強硬的抵抗短暫照亮了蒙塵的巷道，炸裂出細碎的靈光閃片，散發着人性的温度。以命相抵的貨真價實，血脈相連的光輝燦爛。這弄堂裏有令人唏噓的紅顏慘逝，有被新婚夫妻桌上鮮花霎時照亮的暗紅塵，也有為父母恩怨所苦的慘死孩童，寒春光陣陣冰涼。這弄堂裏有若大提琴一般的婷婷嬌女屢受情愛之苦，拼搏半生卻落得個金玉良緣拗斷、綺宴華席不復、股票富貴衰歇，奮勇淘金的榮光皆化為人財四散的淒涼滄桑。她們至剛至烈，又至柔至軟，她們是傳奇的底色，是弄堂裏頂普通的一個又一個，也是難忘的段段織錦。 ^[5] 

2021年6月3日，該書入選“文學報六月好書推薦”書單。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