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淘沙·夢覺透窗風一線

夢覺透窗風一線，寒燈吹息。那堪酒醒，又聞空階，夜雨頻滴。嗟因循^⑵、久作天涯客。負佳人、幾許盟言^⑶，便忍把、從前歡會，陡頓翻成憂戚^⑷。

愁極，再三追思，洞房深處，幾度飲散歌闋^⑸，香暖鴛鴦被。豈暫時疏散，費伊心力。殢雲尤雨^⑹，有萬般千種，相憐相惜。

恰到如今，天長漏永^⑺，無端自家疏隔^⑻。知何時、卻擁秦雲態^⑼？原低幃暱枕^⑽，輕輕細説與，江鄉夜夜，數寒更思憶。 ^[1] 

⑴浪淘沙：詞牌名，即“浪淘沙慢”。柳永創調，全詞三片一百三十五字。

⑵因循：遲延拖拉，漫不經心。

⑶幾許盟言：多少山盟海誓的話。

⑷陡頓：突然。

⑸闋：停止，終了。一作“闌”。

⑹殢（tì）雲尤雨：貪戀男女歡情。殢，戀暱。尤，相娛、相戀之意。

⑺漏永：夜深。漏，古代計時器，銅製有孔，可以滴水或漏沙，有刻度標誌以計時間。

⑻疏隔：疏遠阻隔。

⑼秦雲：秦樓雲雨，指男女歡愛。

⑽低幃（wéi）：放下幃帳。暱（nì）：親近。 ^{[2]  [3]} 

一覺醒來時，一縷寒風透過窗欞吹進房中，把孤燈吹熄。酒醒後的淒涼本已難耐，又聽見屋外台階上的落雨點點滴滴。可嘆我遷延漂泊，孑然一身，淪落天涯。如今想起來，真是辜負了佳人的一片真情，多少山盟海誓竟成空言，又怎能忍心把從前的兩情歡愉，陡然間變成眼下這孤獨憂戚。

愁悶之極！反覆地回憶，想當初那洞房深處，多少次暢飲歡歌，雙雙遊嬉於鴛鴦被底。那時節我盡心奉承，生怕耗費她一點氣力。萬種柔情，千般親暱，我二人纏綿無盡，兩情相依相惜。

看如今，漫漫長夜漏壺永滴，就這樣兩地相思隔絕千里。我真是自尋離愁，卻讓你牽腸掛肚徒悲悽。不知要等到哪日，你我重擁鴛鴦被，共度歡情，如膠似漆。到那時，願帷幕低垂玉枕親暱。我會輕輕細説告訴你，在這偏遠的寒江水鄉，我夜夜難眠，數着寒更把你思念，把你惦記。

這是柳永創制的詞調，是以唐五代所傳的《浪淘沙》詞衍化而成的慢詞。作者久羈他鄉，不能與情人歡聚。於是他把羈旅之苦和相思之苦交織在一起，抒寫下這首憂傷的浪子悲歌。 ^{[4]  [2]} 

這是柳永創制慢詞的一個範例。唐五代所傳之《浪淘沙》詞，或為二十八字體，或為五十四字體，皆為令詞小調。柳永這首詞，則衍之為一百三十五字的長篇鉅製，共三片。第一片寫主人公夜半酒醒時的憂戚情思，第二片追思以往相憐相惜之情事，第三片寫眼下的相思情景。體制擴大，容量增加，主人公全部心理狀態及情思活動過程，都得到了充分的表現。全篇善於鋪陳敍事，如數家常般把離別相思之深情表達得淋漓盡致，直抒胸臆，感情真摯。

詞作從“夢覺”時所見所聞寫起，説窗風吹息寒燈，夜雨頻滴空階，可知並非天亮覺醒，而是夜半酒醒。此景此情，滋味就不一般。其間，於“燈”之上着一“寒”字，於“階”之上着一“空”字，將當時所見、所聞之客觀物景，染上了主人公主觀情感色彩，體現了主人公淒涼孤寂之心理狀態。而“那堪”“又”，又及“頻”，層層遞進，又便得主人公當時的心境，倍覺淒涼孤寂。接着，主人公直接發出感嘆：“嗟因循、久作天涯客”。這是造成淒涼孤寂心境的根源。因為久作天涯客，辜負了當時和佳人的山盟海誓，從前的歡會情景，在這個夜裏一下子都變成了憂愁與悽戚。至此，主人公心中之情思，似乎已經吐盡。詞作第二片，由第一片之“憂戚”導入，説“愁極”，十分自然地轉入對於往事的“追思”。所思佳人，由“飲散歌闋”句來看，可知是一位侍宴歌妓。從“再三”“幾度”句中可以體會出來，兩人之互相愛戀，已經有了相當長的時期，由此可見，主人公夜半酒醒時為什麼這樣的憂戚。第三片由回憶過去的相歡相愛回到眼下“天長漏永”，通夜不眠的現實當中來。“無端自家疏隔”，悔恨當初不該出遊，這疏隔乃自家造成，然而內心卻甚感委曲。因此，主人公又設想兩人相聚之時，他就要低垂的幃幕下，玉枕上，輕輕地向她詳細述説他，一個人在此是如何地夜夜數着寒更，默默地思念着她。至此，主人公的情思活動已進入高潮，但作者的筆立刻煞住，就此結束全詞。

此詞以主人公自責、自悔、自怨為線索，以追憶昔日歡情為主脈，委婉曲折地訴説徵客纏綿悽楚的相思之情。從謀篇佈局上看，第一、二片，花開兩枝，分別述説現在與過去的情事；至第三片，既由過去回到現在，又從現在想到將來，設想將來如何回憶現在，使情感活動向前推進一層。全詞三片，從不同角度、不同方位，多層次、多姿態地展現主人公的心理狀態和情思活動，具有一定的立體感。 ^[4] 

清代劉熙載《藝概》：“綺羅香澤之態，所在多有，故覺風期未上耳。” ^[2] 

柳永，宋代詞人。字耆卿，原名三變，字景莊，崇安（今屬福建）人。景祐元年（1034）進士。官至屯田員外郎。排行第七，世稱柳七或柳屯田。為人放蕩不羈，終身潦倒。善為樂章，長於慢詞。其詞多描繪城市風光與歌妓生活，尤長於抒寫羈旅行役之情。詞風婉約，詞作甚豐，是北宋第一個專力寫詞的詞人。創作慢詞獨多，發展了鋪敍手法，在詞史上產生了較大的影響，特別是對北宋慢詞的興盛和發展有重要作用。詞作流傳極廣，有“凡有井水飲處皆能歌柳詞”之説。生平亦有詩作，惜傳世不多。有《樂章集》。 ^[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