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源圖

神仙有無何渺茫¹，桃源之説誠荒唐²。

流水盤迴山百轉³，生綃數幅垂中堂⁴。

武陵太守好事者⁵，題封遠寄南宮下⁶。

南宮先生忻得之⁷，波濤入筆驅文辭⁸。

文工畫妙各臻極⁹，異境恍惚移於斯¹⁰。

架巖鑿谷開宮室¹¹，接屋連牆千萬日¹²。

嬴顛劉蹶了不聞¹³，地坼天分非所恤¹⁴。

種桃處處惟開花，川原近遠蒸紅霞¹⁵。

初來猶自念鄉邑¹⁶，歲久此地還成家。

漁舟之子來何所¹⁷，物色相猜更問語¹⁸。

大蛇中斷喪前王¹⁹，羣馬南渡開新主²⁰。

聽終辭絕共悽然，自説經今六百年²¹。

當時萬事皆眼見，不知幾許猶流傳²²。

爭持酒食來相饋，禮數不同樽俎異²³。

月明伴宿玉堂空，骨冷魂清無夢寐²⁴。

夜半金雞啁哳鳴²⁵，火輪飛出客心驚²⁶。

人間有累不可住²⁷，依然離別難為情²⁸。

船開棹進一回顧，萬里蒼蒼煙水暮²⁹。

世俗寧知偽與真，至今傳者武陵人³⁰。 ^[2] 

1.眇芒：本意為細小得使人看不清楚，此指因遙遠而模糊不清。

2.荒唐：本意謂廣大無際貌，引申 為錯誤到使人覺得奇怪的程度。

3.盤迴：迂迴曲折。百轉：彎曲處特別多。

4.生綃（xiāo）：用細絲織成的極薄的綾帛之類的綢布，可作畫畫及裱畫的底布。生綃數幅：指桃源圖。垂中堂：懸掛堂屋正中。

5.武陵：在今湖南常德市。太守：竇常（756—825），字中行，叔向子，弟兄五人，為長，京兆金平（今陝西興平）人。大曆十四年（779年），中進士。貞元十四年（798年），任淮南節度參謀，元和六年（811年）徵為侍御史，轉水部員外郎，明年，授郎州刺史。終國子祭酒。常父子均能詩，有《竇氏聯珠集》。朗州，唐屬武陵郡。好：本作美好解，此引申為善，喜歡講。好事者，喜歡作畫的人。

6.題封：題字捆札封貼。南宮：南宮本為南方列宿，漢用以比喻尚書省。後漢鄭弘為尚書令，取前後尚書省政事，著為《南宮故事》一百卷。後又稱禮部為南宮，禮部屬尚書省。又唐代尚書省位置在大明宮南，習稱南宮。

7.南宮先生：疑指盧汀，時盧為虞部郎中，屬尚書省官。之：代詞，指《桃源圖》。

8.波濤入筆：指南宮先生在圖上題字，筆勢浩蕩，波浪起伏。驅文辭：遣詞造句，指題辭。

9.文工：文章精巧工穩。畫妙：圖畫得妙絕傳神。臻：達到極點。

10.異境：異地。恍惚：好像、彷彿。斯：代詞，此處。

11.此句謂：指畫面上所畫在山谷巖壁，上開鑿建築的房屋。

12.四接屋連牆：房屋接着房屋，牆接着牆，即連綿不斷。千萬日：年深日久，房屋愈建愈多。

13.贏：秦朝的國君姓贏，代指秦朝。顛：顛覆、倒塌，指秦滅亡。劉：漢朝的皇帝姓劉，代指漢朝。蹶（juě）：跌倒，亦指滅亡。

14.地坼天分：天地分開。指三國及東晉兩段中國分裂割據的歷史。

15.近遠：或作遠近。蒸：同蒸，煥發。紅霞：形容紅豔豔的桃花遍地盛開若天，上擺佈紅霞。

16.鄉邑：家鄉、故里。

17.漁舟之子：即《桃花源記》中的武陵漁人。

18.物色：訪求、查尋。相猜：相互懷疑。此句語本《桃花源記》：“見漁人，乃大驚，問所從來。”

19.大蛇中斷：指漢高祖劉邦斬蛇起義。喪前王：指漢滅秦。

20.羣馬南渡：指西晉亡，晉君臣南渡偏安，是為東晉。開新主：指晉元帝司馬睿建立東晉新政權。

21.“聽終”二 句：指桃源中人聽了漁人説世外六百年的興亡歷史，悽然傷感。秦亡至東晉太元年間漁人入桃花源的時間凡“六百年”。

22.幾許：多少。

23.“爭持”二句：語本《桃花源記》“便要還家，設酒，殺雞作食。…...人各復延至其家，皆出酒食。”相饋：給酒食招待漁人。禮數：風俗禮節。樽俎（zūn zǔ）：盛酒食的器具。

24.玉堂：本為宮殿的美稱，也指仙人居所。此謂桃花源人所居之室，招待漁人居處。月明伴宿與無夢寐，是眼前現景，空與骨冷魂清，是感覺，合成清空幽雅之境界，妙在形肖味厚。

25.啁哳（zhāo zhā）：雜亂的叫聲。

26.火輪：太陽。客：漁人。驚：懼怕，指漁人怕與桃源中人分別。

27.人間有累：指人間有家人牽掛。不可住：不能久在桃源。

28.“依然”句：此句謂仍然有情。

29.蒼蒼：空曠迷茫貌。 煙水暮：暮色蒼茫的水面

30.世俗：世上一般人。寧：那能。下句謂武陵人至今傳為嘉話。 ^[3] 

神仙到底是有是無還非常地渺茫，桃源仙境的傳説也實在是荒唐可笑。

流水盤旋繞着千迴百轉的山巒，這樣的景象是畫在生綃上的幾幅圖畫，它們被掛在中堂。

武陵守是一位喜歡多事的人，他將桃源圖題上字，裝上封寄到遠方京城的尚書省南宮中。

南宮先生得到畫卷十分高興，文思象洶湧的波濤一樣揮筆題辭。

圖畫和題辭二者都工妙至極，達到了很高的境界，奇異的仙境也恍恍惚惚好象移到了這裏。

鑿石開山、傍山谷，建造起了房屋，這裏接屋連牆已經苦心經營了千萬個日子。

秦朝與漢朝的衰敗根本沒有聽説，天開地裂的變化他們也毫不關心。

遠近的地方都種滿了開花的桃樹，紅色的桃花彷彿在川原上蒸騰出燦爛的紅霞。

當初來到這裏的人還思着故鄉，但時間長了，這個地方反倒變成了家園。

乘船的漁人不知來自什麼地方，根據他的不同形象人們紛紛猜測最後還向他打聽。

漁人説起了劉邦斬蛇取代了秦朝，五馬南渡之後如今已是東晉的天下。

聽完漁人的敍述大家都悽然感嘆，自己説遷移到桃源今天已有了六百年的時間。

當年的萬千事件我們都曾親眼見過，不知到今天還有多少在流傳着。

大家都爭着拿出酒食來款待漁人，他們的禮節與器物都與世人大不相同。

漁人在月明之夜獨宿在空空的玉堂中，骨冷魂清感覺到萬念俱消，夢也不做一個。

半夜的時候聽到金雞在啁哳啼叫，太陽出來也讓漁人感到怦然心跳。

在人家他還有家室之累因而不敢在此處逗留太久，最終還是懷着戀戀不捨的惜別之情離開了仙境。

船啓動之後揮槳而進，再要回首仙境時，只見萬里煙水只留下來一片迷茫的黃昏。

世俗的人哪裏知道桃源的真真假假，到如今傳説此事的人也還是那些武陵的居民。 ^[4] 

陶淵明《桃花源記》一出，以此題材寫詩的不少，最膾炙人口者推王維《桃源行》，卻把“避地”寫成“出世”，“人間”換成“仙境”。韓愈詩有“武陵太守好事者，題封遠寄南官下”句，太守即竇常，竇為武陵在元和七年（812年）冬。劉禹錫為武陵司馬，曾寫《遊桃源詩一百韻》敍神仙事：“因話近世仙，叢然心神暢。乃言瞿氏子，骨狀非凡格。”韓愈首破神仙荒唐之説，疑因此而發，當寫於元和八年（814年）後。 ^[3] 

王維《桃源行》只重本事，層層敍寫，句句本色，不露鑿痕，被後世譽為千古絕唱。後人再作，必出新意，若無意，不必重作。 ^[3] 

韓愈借桃源圖畫為題材，力闢神仙之説，指出“神仙有無何眇芒，桃源之説誠荒唐。”摒排眾議，恢復桃花源的本來面目；桃花源不過是傳説之鄉、想象之境。 ^[5] 

韓詩所以能與王詩並肩要在有二：一是否定了前人，包括王維把桃花源寫成“仙境”，而蠱人“出世”的主題。指出“神仙有無何眇芒，桃源之説誠荒唐。”這種思想在韓愈的時代是進步的，也是韓詩高出的原因。二是詩的寫法與語言的運用，起結照應，道出題旨，中先敍畫作案，次寫本事，間議提頓，語盡鋪張，通暢流利，雄渾奇偉。章法結構翻波疊浪，曲折有致。在句法上，其它七言古多用對句，而韓詩多用奇句，句法多變，形成了這首詩流利奇偉的特點。 ^[3] 

全詩以議論開始，以議論結束，中間夾以桃花源中的故實，既突出了議論的意義，又不顯得空泛。 ^[5] 

清代詩人王士禎《池北偶談》卷十四《桃源詩》：“唐、宋以來作《桃源行》，最傳者王摩詰、韓退之、王介甫三篇。觀退之、介甫二詩，筆力意思甚可喜。及讀摩詰詩，多少自在！二公便如努力挽強，不面紅耳熱，此盛唐所以高不可及。” ^[3] 

清代學者、書法家何焯《昌黎先生詩集註》卷三：觀起結，命意自見，中間鋪張處皆虛矣。章法最妙。 ^[1] 

現代詩人、詞人、古典文學研究專家，國學大師錢仲聯《韓昌黎詩系年集釋》：中述神仙事云云。此詩首破神仙荒唐之説者，疑因此而發也。 ^[1] 

韓愈（768—824），唐代文學家、哲學家。字退之，河南河陽（今河南孟州）人。自謂郡望昌黎，世稱韓昌黎。貞元八年（792年）進士。曾任國子博士、刑部侍郎等職，因諫阻憲宗奉迎佛骨被貶為潮州刺史。後官至吏部侍郎。卒諡“文”。倡導古文運動，其散文被列為“唐宋八大家”之首，與柳宗元並稱“韓柳”。其詩力求新奇，有時流於險怪，對宋詩影響頗大。有《昌黎先生集》。 ^[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