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芳信·為春瘦

為春瘦。更瘦如梅花，花應知否。任枕函雲墜^②，離懷半中酒^③。雨聲樓閣春寒裏，寂寞收燈後^④。甚年年^⑤、鬥草心期^⑥，探花時候。

嬌懶強拈繡^⑦。暗背裏相思，閒供晴晝。玉合羅囊^⑧，蘭膏漬紅豆^⑨。舞衣疊損金泥鳳^⑩，妒折闌干柳。幾多愁、兩點天涯遠岫。 ^[1] 

①探芳信：詞牌名。一名“探芳訊”。此詞雙調八十九字，上片九句，下片八句各五仄韻。

②枕函：匣狀的枕頭，裏邊可以放置物品。

③中（zhòng）酒：因醉酒而身體不爽，猶病酒，即飲酒成病。

④收燈：舊時正月十五元宵節，燃點花燈，百姓通夜觀賞，謂放燈，燈節結束收燈。放燈與收燈時間各地不同。

⑤甚年年：即是年年。“甚”字在詞中每用以領句，作是、正、真解，是詞中特殊用法，與什麼、怎麼、何意不同。這裏當“是”講。

⑥鬥草：即鬥百花，遊戲。以草為比賽對象。或對花草名，如狗兒草對雞冠花，或鬥草的多寡，韌性等。經常於端午節行之。心期：心中期盼。鬥草比賽，希望勝利。

⑦拈繡：指做女紅、女工。舊時婦女所作的紡績、刺繡、縫紉等事。

⑧玉合羅囊：古代婦女盛珍秘物品用。

⑨蘭膏：古代用植物油點燈照明，故稱蘭膏。又指婦女用的化妝品香油。紅豆：紅豆樹，種子鮮紅色，文學作品中常用來象徵相思，又稱相思豆，相思子。此句一本“漬”下有“透”字。

⑩金泥鳳：用金屑在舞衣上描繪出鳳凰的圖像。 ^[2] 

因春至而牽動相思情纏綿得瘦弱不堪，甚至比初春時瘦削的梅花枝還有厲害，不知道我的這份相思情，伊人知道不知道？為了離別而哀傷，獨飲悶酒已至半醉，恰遇信使至，拿到這信函，想拆又怕看到裏面的離別之言，而更添一層愁緒，復又飲酒，不禁大醉，就索性散亂着束髮，枕着尚未打開的信函睡着了。在這初春的寒夜裏，雨聲淅瀝更使睡在小樓中的我覺得寂寞難受，又想起我倆從前豔春時節，外出鬥草、探花的歡娛時刻，真不啻天壤之別矣。

伊人白天時一定閒得無聊，勉強拿起繡針刺繡，不一會又走了神，背地裏又惹起了無限相思。她細心地用蘭花膏浸漬起相思豆珍藏在玉閤中，並將玉合放置在彩色繡花囊裏；又因為兩情分離，令她無心歌舞，將舞衣疊好藏起來，即使因此而損壞了舞衣上的泥金鳳凰飾品，也顧不上了；她獨自倚欄而呆思，忽見欄干邊的柳枝已經發芽，心知春已來臨，更激起她的妒春心情，所以恨恨地折斷柳枝泄憤。我們倆的離愁別恨，就是因為被這眼前的春雨，綿綿的遠山分隔成天各一方啊！

這是一首懷人之作，為傷離別而作。劉永濟《微睇室説詞》認為，這是一首閨情詞，但不易指實。其創作時間也難以確證。 ^{[2]  [3]} 

此詞詞眼是“相思”二字，全首景象皆由此二字生出，並以閨中女子情懷託之。

“為春瘦，更瘦如梅花，花應知否”一韻，開門見山，直抒相思離別的愁懷。但在筆法上卻很別緻，委婉。本為懷人而瘦，卻説為傷春瘦得如纖細的梅花。本是問所思之人知否，卻寫花應知否。這顯得生動、俏麗。這幾句即是《夜遊宮·春語鶯迷翠柳》歇拍：“玉痕銷，似梅花，更清瘦”的詞意。“任枕函雲墜，離懷半中酒”一韻，明白點出，傷春是由傷離引起的。由於離情別懷的痛苦，多半生活在病酒的狀態之中，因此也就無心思起牀梳洗打扮，任其雲發墜於枕上。古詩詞中常用雲來形容女子頭髮。晚唐詞人温庭筠《菩薩蠻·小山重疊金明滅》“小山重疊金明滅，鬃雲欲度香腮雪。懶起畫蝦眉，弄妝梳洗遲”，與“任枕函雲墜”意境相似。“雨聲樓閣春寒裏，寂寞收燈後”一韻，寫時間，正月十五前後放燈，據《東京夢華錄》記載，宋時汴京的元宵節十分熱鬧。李清照在《永遇樂·落日熔金》詞中回憶：“中州盛日，閨門多暇，記得偏重三五（按：指正月十五燈節）。鋪翠冠兒，捻金雪柳，簇帶爭濟楚。”詞中的女主人公在放燈時，肯定也是出去觀賞，度過一番熱鬧日子，如今節過收燈了，頓感寂寞與失落，何況又是在“雨聲樓閣春寒裏”，孤單一人，更覺時光難熬。夢窗用收燈、用春寒、用雨聲、用閨閣作背景環境，渲染、烘托女主人公的寂寞離懷，取得了極好的藝術效果。“甚年年、鬥草心期，探花時候”一韻，進一步抒發女主人公的無聊心緒。年年收燈之後，都人都要爭先出城踏青、探春或鬥草遊戲。而詞中女主人公卻無心思鬥草、遊春。“甚年年”三字承上，是説她年年都在忍受收燈後的寂寞，“年年”，即不只一年。這幾句意思似乎不完整，但答案就在潛台詞中，讓讀者自己去領會、思考。詞的上片主要寫中少婦傷春懷人的離愁。“離懷”二字是眼，上片通過心理活動的渲染，為下片蓄足了文勢。

“嬌懶強拈繡。暗背裏相思，閒供晴晝”二韻，正面點明傷春的原因，是由於暗中背地裏相思所致，終日為相思所困，不僅無心鬥草、探春，連婦女應做的女紅都懶得進行，青天白日大好探春時光就閒度了。相思二字是全首命脈。這幾句在詞中起着承上啓下的作用，描繪也十分傳神。“嬌懶強拈繡”，通過外部形態生動地勾勒出“閒供晴晝”的內心世界，春光無限好，本可出城探春，她卻“暗背裏相思”，度日如年，輕拋韶華。這幾句用字也十分恰切，如“強”字、“暗背裏”三字、“閒”字都突出了詞的內涵。“玉合羅囊，蘭膏漬紅豆”一韻，化用韓偓《玉合》詩意。“羅囊繡兩風凰，玉合雕雙漢勅”，由羅囊、玉合上的圖案：兩鳳凰、雙溪，反襯女主人公的孤單、寂寞。韓偓又説“中有蘭膏漬紅豆，每回拈著長相憶”，紅豆承上相思，王維詩意“此物最相思”，這一韻深化主旨，女主人公觸物生情，引發無限感懷。“舞衣疊損金泥風，妒折闌干柳。幾多愁？兩點天涯遠岫”二韻，全寫相思離愁。因相思不但不想拈繡，連歌舞玩樂都無心思了，致使舞衣上繡的金色鳳凰都壓疊得磨損了。因相思心情不好，看見闌干旁的柳樹，聯想折柳贈別時的情景，由恨人乃至恨柳。設問女主人公有多少愁，末尾一句言千種離情，萬種春思，全在兩點眉山之中。仍以景收。唐宋詞中多用山來描寫美人雙眉。温庭筠《菩薩蠻·小山重疊金明滅》開筆寫美女的眉暈褪色。唐明皇造出十種女子畫眉的式樣，有遠山眉、三峯眉、小山眉等，這裏的“遠岫”，可能就是遠山眉。又《西京雜記》：“（卓）文君姣好，眉色如望遠山。”這幾句把女子的相思愁緒寫足了，推到了頂峯。

這首詞從字面上看，是一首典型的閨情詞，寫一位思婦的愁情。唐宋詞中，有大量這類作品，是作家最喜歡描寫的主題，在藝術上已達到相當水準。這類詞，或有本事，或系虛構，或乃作者託之閨情以抒一己之情，有時不易實指。就拿夢窗此詞，用意何在，亦難肯定。因為他懷人之詞，多明而顯，而此詞較為隱晦，他詞夢窗自己的身份往往流露出來，此則託身閨閣女子，使真意隱現離即於煙霧之中，故多被人忽略。但從詞中反映的傷春也好，傷別也好，都是寫人間男女的相思之情。李商隱詠杜牧詩“刻意傷春復傷別，人間惟有杜司勳”，可見天下惟有真性情人方解傷春與傷別。夢窗是一個多情的才子，也是杜牧一類風流人物。在不勝枚數的閨情詞中，夢窗這首詞有他獨特之處，他的藝術魅力就在於用形象説話，給人以豐富的藝術美感。傷春、離懷、寂寞、相思、愁，這些都是抽象的詞語，不易捉摸，但夢窗用“瘦如梅花”這一形象，便把美麗、纖弱的傷春少婦寫活了。“任枕函雲墜”，又把“離懷半中酒”的人物形態勾勒得活靈活現。收燈後的寂寞，是什麼滋味，作者用“雨聲樓閣春寒裏”的背景環境氛圍形象地烘托出來了。而“嬌懶強拈繡”的姿態，以及“舞衣疊損金泥鳳”更是把暗背地裏相思的內心世界表現得惟妙惟肖。尤其精彩地是歇拍，用“兩點天涯遠岫”，把少婦雙眉顰蹙，因相思陷入極度憂愁的境界，非常鮮活、深刻地印在了讀者心中，可謂形神兼備。這裏見出作者煉字煉句、描繪感情的藝術功底。 ^[2] 

近代詞人陳洵《海綃説詞》：本是傷離，卻説“為春”。鬥草探花，佳時易過，雨聲如此，晴晝奈何。曰“年年”，則離非一日。曰“半中酒”，則此懷何堪。用兩層逼出換頭一句。以下全寫相思，相思是骨，外面只見嬌嫺，傳神阿堵，須理會此兩句。

近代詞學家劉永濟《微睇室説詞》：此閨情詞也。閨情乃詩詞家最喜描寫之主題，自唐五代小令以來，此題之作，已極盡其能事。凡情之作，或有本事，或系泛寫，或乃作者託之以抒一己之情，有時不易指實。即夢窗此作，用意何在，亦費尋討。陳洵説此詞：“本是傷離，卻説‘為春’。”蓋傷春即由傷離引起。李商隱詠杜牧詩：有“刻意傷春復傷別，人間惟有社司勳”之句。“傷春”“傷別”，乃曰“人間惟有杜司勳”，可見天下惟有真性情人方解傷春與傷別。夢窗多情，亦杜牧一流人物。此詞首句提出“為春瘦”，下文有“離懷半中酒”，是傷者即由於傷離，已明白言之矣。“中酒”，被酒也。“枕函雲墜”雲發墜於枕上，無心起而杭洗，因“中酒”也。“雨聲”二句記時，“收燈”，宋時汴京正月十九日收燈畢都人爭先出城探春，見《東京夢華錄》。觀下“甚年年”二句，“鬥草”“探花”，即探春事。曰“甚年年”，則收燈後之寂寞，不止一年也。換頭以“嬌懶”二字寫傷春人之心情，此種心情，在過拍中已包含之，至換頭方點明之。其心情如此者，下文“暗背裏相思”，乃其原因。“閒供晴晝”者，晴晝本可出城探春，而終日為相思，而“嬌懶”故日“閒供”。“玉合”二句，皆國人之化妝品。“舞衣”二句言不但不思“描繡”，且歌舞亦無心也。歌拍言千種離情，萬種春思，皆在“兩點”眉山中也。

近代詞學家楊鐵夫《夢窗詞全集箋釋》：（“幾多”二句）此非説眉，仍是説山，是融情於景語。若指眉説，則傷直矣。海綃翁曰：本是傷離，卻説“為春”。“玉合”以下，全寫相思相思是骨，外面只見“嬌懶”，傳神阿堵，須理會此兩句。 ^[3] 

吳文英，宋代詞人。字君特，號夢窗，晚號覺翁，四明（今浙江寧波）人。原出翁姓，後出嗣吳氏。一生未第，遊幕終身。紹定（宋理宗年號，1228—1233）中入蘇州倉幕。曾任吳濳浙東安撫使幕僚，復為榮王府門客。出入賈似道、史宅之之門。知音律，能自度曲。詞名極重，以綿麗為尚，思深語麗，多從李賀詩中來。有《夢窗甲乙丙丁稿》傳世。 ^[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