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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在《墳》後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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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在<墳>後面》是魯迅先生1926創作的雜文。
作品名稱
寫在《墳》後面
作    者
魯迅
創作年代
1926年
作品出處
文集《墳》、《魯迅全集》
文學體裁
雜文

寫在《墳》後面作者簡介

魯迅(1881.9.25~1936.10.19),浙江紹興人,原名周樹人,字豫山、豫亭,後改名為豫才。20世紀中國重要作家,新文化運動的領導人、左翼文化運動的支持者。中華人民共和國的評價為現代文學家思想家革命家魯迅的作品包括雜文短篇小説、評論、散文、翻譯作品,對於五四運動以後的中國文學產生了深刻的影響。

寫在《墳》後面作品原文

在聽到我的雜文已經印成一半的消息的時候,我曾經寫了幾行題記,寄往北京去。當時想到便寫,寫完便寄,到現在還不滿二十天,早已記不清説了些什麼了。今夜周圍是這麼寂靜,屋後面的山腳下騰起野燒的微光;南普陀寺⑴還在做牽絲傀儡戲,時時傳來鑼鼓聲,每一間隔中,就更加顯得寂靜。電燈自然是輝煌着,但不知怎地忽有淡淡的哀愁來襲擊我的心,我似乎有些後悔印行我的雜文了。我很奇怪我的後悔;這在我是不大遇到的,到如今,我還沒有深知道所謂悔者究竟是怎麼一回事。但這心情也隨即逝去,雜文當然仍在印行,只為想驅逐自己目下的哀愁,我還要説幾句話。
記得先已説過:這不過是我的生活中的一點陳跡。如果我的過往,也可以算作生活,那麼,也就可以説,我也曾工作過了。但我並無噴泉一般的思想,偉大華美的文章,既沒有主義要宣傳,也不想發起一種什麼運動。不過我曾經嘗得,失望無論大小,是一種苦味,所以幾年以來,有人希望我動動筆的,只要意見不很相反,我的力量能夠支撐,就總要勉力寫幾句東西,給來者一些極微末的歡喜。人生多苦辛,而人們有時卻極容易得到安慰,又何必惜一點筆墨,給多嘗些孤獨的悲哀呢?於是除小説雜感之外,逐漸又有了長長短短的雜文十多篇。其間自然也有為賣錢而作的。這回就都混在一處。我的生命的一部分,就這樣地用去了,也就是做了這樣的工作。然而我至今終於不明白我一向是在做什麼。比方作土工的罷,做着做着,而不明白是在築台呢還在掘坑。所知道的是即使是築台,也無非要將自己從那上面跌下來或者顯示老死;倘是掘坑,那就當然不過是埋掉自己。總之:逝去,逝去,一切一切,和光陰一同早逝去,在逝去,要逝去了。--不過如此,但也為我所十分甘願的。
然而這大約也不過是一句話。當呼吸還在時,只要是自己的,我有時卻也喜歡將陳跡收存起來,明知不值一文,總不能絕無眷戀,集雜文而名之曰《墳》,究竟還是一種取巧的掩飾。劉伶⑵喝得酒氣熏天,使人荷鍤跟在後面,道:死便埋我。雖然自以為放達,其實是隻能騙騙極端老實人的。
所以這書的印行,在自己就是這麼一回事。至於對別人,記得在先也已説過,還有願使偏愛我的文字的主顧得到一點喜歡;憎惡我的文字的東西得到一點嘔吐,--我自己知道,我並不大度,那些東西因我的文字而嘔吐,我也很高興的。別的就什麼意思也沒有了。倘若硬要説出好處來,那麼,其中所介紹的幾個詩人的事,或者還不妨一看;最末的論“費厄潑賴”這一篇,也許可供參考罷,因為這雖然不是我的血所寫,卻是見了我的同輩和比我年幼的青年們的血而寫的。
偏愛我的作品的讀者,有時批評説,我的文字是説真話的。這其實是過譽,那原因就因為他偏愛。我自然不想太欺騙人,但也未嘗將心裏的話照樣説盡,大約只要看得可以交卷就算完。我的確時時解剖別人,然而更多的是更無情面地解剖我自己,發表一點,酷愛温暖的人物已經覺得冷酷了,如果全露出我的血肉來,末路正不知要到怎樣。我有時也想就此驅除旁人,到那時還不唾棄我的,即使是梟蛇鬼怪,也是我的朋友,這才真是我的朋友。倘使並這個也沒有,則就是我一個人也行。但現在我並不。因為,我還沒有這樣勇敢,那原因就是我還想生活,在這社會里。還有一種小緣故,先前也曾屢次聲明,就是偏要使所謂正人君子也者之流多不舒服幾天,所以自己便特地留幾片鐵甲在身上,站着,給他們的世界上多有一點缺陷,到我自己厭倦了,要脱掉了的時候為止。
倘説為別人引路,那就更不容易了,因為連我自己還不明白應當怎麼走。中國大概很有些青年的“前輩”和“導師”罷,但那不是我,我也不相信他們。我只很確切地知道一個終點,就是:墳。然而這是大家都知道的,無須誰指引。問題是在從此到那的道路。那當然不只一條,我可正不知那一條好,雖然至今有時也還在尋求。在尋求中,我就怕我未熟的果實偏偏毒死了偏愛我的果實的人,而憎恨我的東西如所謂正人君子也者偏偏都矍鑠,所以我説話常不免含胡,中止,心裏想:對於偏愛我的讀者的贈獻,或者最好倒不如是一個“無所有”。我的譯著的印本,最初,印一次是一千,後來加五百,近時是二千至四千,每一增加,我自然是願意的,因為能賺錢,但也伴着哀愁,怕於讀者有害,因此作文就時常更謹慎,更躊躇。有人以為我信筆寫來,直抒胸臆,其實是不盡然的,我的顧忌並不少。我自己早知道畢竟不是什麼戰士了,而且也不能算前驅,就有這麼多的顧忌和回憶。還記得三四年前,有一個學生來買我的書,從衣袋裏掏出錢來放在我手裏,那錢上還帶着體温。這體温便烙印了我的心,至今要寫文字時,還常使我怕毒害了這類的青年,遲疑不敢下筆。我毫無顧忌地説話的日子,恐怕要未必有了罷。但也偶爾想,其實倒還是毫無顧忌地説話,對得起這樣的青年。但至今也還沒有決心這樣做。
今天所要説的話也不過是這些,然而比較的卻可以算得真實。此外,還有一點余文
記得初提倡白話的時候,是得到各方面劇烈的攻擊的。後來白話漸漸通行了,勢不可遏,有些人便一轉而引為自己之功,美其名曰“新文化運動”。又有些人便主張白話不妨作通俗之用;又有些人卻道白話要做得好,仍須看古書。前一類早已二次轉舵,又反過來嘲罵“新文化”了;後二類是不得已的調和派,只希圖多留幾天殭屍,到現在還不少。我曾在雜感上掊擊過的。
新近看見一種上海出版的期刊⑶,也説起要做好白話須讀好古文,而舉例為證的人名中,其一卻是我。這實在使我打了一個寒噤。別人我不論,若是自己,則曾經看過許多舊書,是的確的,為了教書,至今也還在看。因此耳濡目染,影響到所做的白話上,常不免流露出它的字句,體格來。但自己卻正苦於背了這些古老的鬼魂,擺脱不開,時常感到一種使人氣悶的沉重。就是思想上,也何嘗不中些莊周韓非⑷的毒,時而很隨便,時而很峻急。孔孟的書我讀得最早,最熟,然而倒似乎和我不相干。大半也因為懶惰罷,往往自己寬解,以為一切事物,在轉變中,是總有多少中間物的。動植之間,無脊椎和脊椎動物之間,都有中間物;或者簡直可以説,在進化的鏈子上,一切都是中間物。當開首改革文章的時候,有幾個不三不四的作者,是當然的,只能這樣,也需要這樣。他的任務,是在有些警覺之後,喊出一種新聲;又因為從舊壘中來,情形看得較為分明,反戈一擊,易制強敵的死命。但仍應該和光陰偕逝,逐漸消亡,至多不過是橋樑中的一木一石,並非什麼前途的目標,範本。跟着起來便該不同了,倘非天縱之聖,積習當然也不能頓然蕩除,但總得更有新氣象。以文字論,就不必更在舊書裏討生活,卻將活人的唇舌做為源泉,使文章更加接近語言,更加有生氣。至於對於現在人民的語言的窮乏欠缺,如何救濟,使他豐富起來,那也是一個很大的問題,或者也須在舊文中取得若干資料,以供使役,但這並不在我現在所要説的範圍以內,姑且不論。
我以為我倘十分努力,大概也還能夠博採口語,來改革我的文章。但因為懶而且忙,至今沒有做。我常疑心這和讀了古書很有些關係,因為我覺得古人寫在書上的可惡思想,我的心裏也常有,能否忽而奮勉,是毫無把握的。我常常詛咒我的這思想,也希望不再見於後來的青年。去年我主張青年少讀,或者簡直不讀中國書⑸,乃是用許多苦痛換來的真話,決不是聊且快意,或什麼玩笑,憤激之辭。古人説,不讀書便成愚人,那自然也不錯的。然而世界卻正由愚人造成,聰明人決不能支持世界,尤其是中國的聰明人。現在呢,思想上且不説,便是文辭,許多青年作者又在古文,詩詞中摘些好看而難懂的字面,作為變戲法的手巾,來裝潢自己的作品了。我不知這和勸讀古文説可有相關,但正在復古,也就是新文藝的試行自殺,是顯而易見的。
不幸我的古文和白話合成的雜集,又恰在此時出版了,也許又要給讀者若干毒害。只是在自己,卻還不能毅然決然將他毀滅,還想借此暫時看看逝去的生活的餘痕。惟願偏愛我的作品的讀者也不過將這當作一種紀念,知道這小小的丘隴中,無非埋着曾經和過的軀殼。待再經若干歲月,又當化為煙埃,並紀念也從人間消去,而我的事也就完畢了。上午也正在看古文,記起了幾句陸士衡的吊曹孟德文⑹,便拉來給我的這一篇作結--
既睎古以遺累,信簡禮而薄藏。
裘紱於何有,貽塵謗於後王。
大戀之所存,故雖哲而不忘。
覽遺籍以慷慨,獻茲文而悽傷!
一九二六,一一,一一,夜。魯迅

寫在《墳》後面作品註釋

[1]南普陀寺 在廈門大學的附近。該寺建於唐代開元年間,原名普照寺。
[2]劉伶 字伯倫,晉代沛國(今安徽宿縣)人。《晉書·劉伶傳》中説,他“常乘鹿車,攜一壺酒,使人荷鍤而隨之,曰:死便埋我。”
[3]指當時上海開明書店出版的《一般》月刊。關於“做好白話須讀好古文”的議論,見該刊一九二六年十一月第一卷第三號所載明石(朱光潛)《雨天的書》一文,其中説:“想做好白話文,讀若干上品的文言文或且十分必要。現在白話文作者當推胡適之、吳稚暉周作人魯迅諸先生,而這幾位先生的白話文都有得力於古文的處所(他們自己也許不承認)。”
[4]莊周(約前369-前286) 戰國時宋國人,道家學派代表人物之一,著作有《莊子》一書。韓非(前280-前233),戰國末期韓國人,先秦法家學派代表人物之一,著作有《韓非子》一書。
[5]見《青年必讀書》,發表在一九二五年二月二十一日《京報副刊》,後收入《華蓋集》。
[6]陸機(261-303) 字士衡,吳郡華亭(今上海松江)人,晉代文學家。他的吊曹孟德(曹操)文,題為《吊魏武帝文》,是他在晉朝王室的藏書閣中看到了曹操的《遺令》而作的。曹操在《遺令》中説,他死後不要照古代的繁禮厚葬,葬禮應該簡單些;遺物中的裘(皮衣)紱(印綬)不要分,妓樂仍留在銅雀台按時上祭作樂。陸機這篇弔文,對曹操臨死時仍然眷戀這些表示了一種感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