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貞花

淮南書生陳綺在粵西，途中遇虎，為富家公子邱禮生所救。古時粵西流行麻風，尤以年輕女子患者居多。世代相傳陋習；凡未經陌路男子同房“過毒”的姑娘，不得論婚覓配。邱禮生的姐姐邱麗玉正是未婚姑娘。邱父見禮生把陳綺帶回家來，正中下懷。便假意招贅，為麗玉“過毒”。洞房之夜，邱麗玉見陳綺不凡不俗，真心相愛，便將實情相告。她助陳綺回返故里。數月之後，邱家欲為麗玉正式論婚，麗玉不願另嫁，便假裝麻風病發，籍以拒婚。邱父信以為真，只得遵照當地習俗，欲將愛女送進麻風島。麗玉在弟弟的幫助下，逃離家門，投奔陳家。當邱麗玉姐弟到達陳家之日，正是陳綺鄉試告捷之時。陳員外不願 讓兒子娶一個“麻風”女子為妻，趁兒子未歸之前，把麗玉悄悄幽閉地窖之內。當陳綺得知邱麗玉被關地窖，麗玉已經麻風病發。陳綺不顧麗玉麻風纏身，定要娶她為妻；麗玉為了不連累陳綺，喝下了缸中的毒酒，以求自盡。可就是這缸中的毒酒，最終治好了邱麗玉的病，夫妻二人再次拜堂成親。

書生陳綺，字綠琴，家住禹跡山麓。父懋，母黃氏。陳家耕讀之餘習商賈，乃是小康之家。陳綺之母黃氏，僅有一個弟弟，名黃海客，長年在粵省做買賣，因此發家，因此落籍廣東。陳綺十五歲這年，正是讀書有成的時候，母親卻在此時身染重病。黃氏自知不起，私下裏拉着陳綺的手流淚道：“我死之後，你父親必定再娶。蘆花衣的苦處古今同嘆，萬一你也遇上，可去廣東依靠舅舅生活吧。”説完，黃氏將一生積蓄下的數十兩銀子都交給陳綺，作為他日後急用之需。陳綺痛哭而受。黃氏病逝後，陳懋果然繼娶。所娶後妻姓烏，果然既悍且惡，將陳綺視作眼中釘肉中刺，片刻也容不得他。陳懋每日在外謀生，無法時時庇護陳綺。陳綺不堪忍受，在母親墓前痛哭一場，在父親枕側留書一封，悽然遠去。

長途跋涉將近半年，陳綺才終於抵達舅父定居之郡。然而萬沒有想到的是，他到處打聽，也沒有找到舅父確切的居處，每日惶惶然奔走城鄉，不但沒有訊息，行囊也漸漸空了，終於不得不淪為乞丐。 後來陳綺遇到舅父的故友司空渾，他將一襲綈袍送他妝新，滿面慈德之色，對陳綺道：“我不過一介普通人，沒有什麼銀錢接濟於你，你應該能夠見諒。鄰近某郡有一鉅富姓邱名子丈，與我有些關係，邱氏夫妻有個嬌養小女兒名叫麗玉，年紀與你相仿，因為相貌明麗，因此擇婿的眼界很高，至今沒有中意的人選。你雖然如今窮些，卻是清才雅範，此地無人能與你相比。我為你作媒，去當他家的女婿。邱子丈肯定願意幫女婿這個忙的。”陳綺無奈，只得姑且拿着司空渾的推薦信前往邱府。到了邱府，邱翁急於成婚，陳綺大覺意外，陳綺心中忐忑，不知道如此匆忙成婚，邱女究竟是個什麼模樣。待他掀起蓋頭，不禁大出意外。原來邱麗玉生得姿容綽約，宛若荷露映霞。陳綺不禁心猿意馬，反倒埋怨自己不該説出三日即返的話來。

熱鬧之後，隨侍的婢妾都離開洞房，只留下陳綺與邱麗玉一雙新人。見眾人都散去，陳綺終於不勝酒力坐倒，靠在桌邊小憩。麗玉隱在帳內，以手牽繡帳目視新郎，眉目間有悽然之意。陳綺以為邱麗玉責怪自己冷落了她，於是起身為她卸妝，温言致歉。麗玉初時只是推開陳綺，眼見推脱不過，便淚流滿面起來。陳綺頓時不知所措。邱女起身剪燭，看院內無人，才再次緊閉門窗，悄聲道：“陳郎，你可知道自己的死期將近了嗎？”陳綺茫然搖頭道：“不知。”麗玉再問：“陳郎因何來此？又要去往何方？請將實情都告訴給我。”陳綺據實以告。邱麗玉聽後潸然淚下，欲言又止。陳綺情知有變，懇求邱麗玉明言。麗玉良久答道：“妾自一睹陳郎風采，心中不忍，故願以機密相告：麗玉實為麻瘋女。本地粵西邊境，麻瘋甚多，且世代均為女子發疾，病由胎中帶來，十五六歲便要發作。因此人家等到女兒十五歲左右，便想方設法誘來外鄉人成婚，將病轉到女婿身上。送走不知底細的外鄉婿後，才正式為女兒談婚論嫁，作終身婚配。如果過了年齡找不到替病的男人，女子便要發病，膚爛發卷，等死而已。如果過疾給男人，女子則一生無疾，然而外鄉婿卻要代她患病，拖延幾年也必死無疑。”陳綺聽了這席話，簡直如同五雷轟頂。麗玉又道：“此處覓外鄉男子不易，因此自郎君入府門起，內外就已伏下了精壯大漢，持刀棒器械守衞，因此也無從逃逸。而男子染病後不過三四天便會在頸上現出紅記，不見此記更不會放人。”陳綺無言，唯流淚嘆息而已。邱麗玉道：“妾雖女子，自幼便恨本邦鄉土異樣，以致女子不但無貞，兼且無義，騙婚害夫，因此早已立誓願死不願生。陳郎與我和衣共眠三日後，就攜銀扶梓返回故鄉去吧。我已近病發之期，也不久人世。如果郎君返鄉之後，能為我立個牌位，認我為元配妻子，我就足以瞑目九泉了。”陳綺既悲且憤，説：“完婚是我死，否則是卿亡，左右為難，不如一起服毒自盡，共結來生姻緣。”麗玉答道：“這萬萬不行。請將鄉居詳細寫下，讓我縫在衣襟之中。死後也好依此千里奔視，去看望你。”陳綺無奈，雖然依言書寫縫紉，卻悲不能抑。長夜漫漫，陳綺屢屢不能自持，甘願以死報。麗玉皆禁之不可。唯有相對飲泣而已。天明起身，陳綺再往拜見岳父母時，果然邱氏夫婦對“女婿”的態度與昨天截然不同，儼然陌路。陳綺不得不信麗玉所言。兩夜後，麗玉在陳綺頸上吮出紅痕三四處，冒充病發狀。

邱家見陳綺“帶病”返鄉，一家歡欣，認為女兒病根已退。正忙着為女兒再覓佳婿，卻不料麗玉忽然卧病不起。症狀竟是麻瘋。再請醫婆檢驗，方知邱麗玉與陳綺同房三日，竟未完婚。一家頓時氣了個仰倒，交口責罵邱麗玉：“賤婢太不長進，竟為一個男人就不要自己的性命！”當地有麻瘋局，是官府所設，專收發疾之人。由於此病一但發作，便能傳染。為保性命，雖然口口聲聲説是掌上明珠，那也顧不得了。不久邱麗玉便被家人送進了麻瘋局等死，邱家上下引此女為恥，絕口不提，恩斷情絕。邱麗玉自入麻瘋局，病既沉重，被家人所棄更心如死灰，數次尋死。奇怪的是每次尋死都被一個麻臉老翁所救。老翁自願為她引路逃逸，並説：“老夫姓黃，是淮南人氏。姑娘難道不想去淮南尋陳綠琴嗎？他與我是相識同鄉，我正欲返鄉，不如帶你一起去。”邱麗玉知道自己身患惡疾，老翁不可能有不軌企圖，也就欣然相從。麻瘋局為免病人外出，一向重門緊鎖，奇怪的是所有的門黃翁都一推即開，兩人坦然而出。邱麗玉感激不盡，尊之以父執之禮。東行至湖北邊境時，路費便耗盡了，父女倆乞討前行。黃翁吹洞簫，邱麗玉則以身世入歌，沿路而唱。

半年抵禹跡山。來到村邊，黃叟指着陳家屋宇對麗玉説：“那向南的屋院就是陳家了。你自己去吧，我就此告別。看見陳家父子，就説黃海客向他們道謝。”話音剛落，人便消失不見了。邱麗玉雖驚疑不定，也只得姑且一試。剛走到酒館門口，就看見一個老翁坐在爐邊，面貌依稀與陳綺有些相似，知道就是陳懋了，於是向他吟唱哀曲。陳翁見她可憐，便拿了一枚銅錢給她。再唱一遍，又給一枚。邱麗玉不肯收錢，哭着説：“賢郎陳綺，在粵西欠了我的債未還，如今我千里迢迢而來，豈是一文錢所能補償的？”陳懋驚問底細，聽後將信將疑，道：“陳綺確實是我的兒子，但是此事太過離奇，我難以相信。他現在去往南京應舉子試，還要一段日子才能回來，到時再當面問詢為好。”邱麗玉聽這樣説，便向陳翁行兒媳之禮。陳懋將邱麗玉送入尼庵養息，派僕婦前去照應。所有僕婦一見邱麗玉麻瘋病的樣子，都吐着口水掉頭就走。只有庵中老尼可憐她，百般照顧勸慰。一個月以後，陳綺赴試返家，陳懋以邱麗玉之事相詢。陳綺愴然以告。陳翁嘆道：“既是這樣，我家便不能虧負於她。雖然不能以她為妻，但是勻一碗飯養她到死，還是應該的。”陳綺跪謝父親，奔到庵中尋訪。邱麗玉拉着陳綺的衣角啼哭着説：“我遠來並不指望得什麼名份，只想得個葬身之地而已。”陳綺對泣相慰，一面問她如何能夠千里而來？邱麗玉將黃叟之事説了一遍，陳綺驚訝不已，説：“他就是我的舅舅啊，難道説他已經成為地仙了嗎？”説着立即將邱麗玉帶回了家。然而家中諸人都對邱麗玉的惡疾十分畏懼，陳綺無奈，只得在酒庫裏鋪了張牀，將邱麗玉安頓下來。陳家的婢女們都離得他們遠遠的站着，不敢靠近。只有一個還不懂事的小丫頭甘蕉，願意服侍邱麗玉，幫她料理私隱瑣事。至於邱麗玉的飲食藥餌，則全由陳綺親手操持。時間久了，陳綺覺得照顧仍有不周，索性在酒庫裏打地鋪，和甘蕉一起輪流守護。讓人稱奇的是，陳綺和甘蕉雖然與邱麗玉如此親近，卻沒有染上麻瘋之疾。

一天，陳綺往親戚家赴宴，遇大雨不能及回返回。甘蕉力不能支，沉沉睡去。邱麗玉夜不能寐，剪燈聽雨。正在感懷身世的時候，忽然聽見屋樑上沙沙作響，一條手臂粗、七八尺長的大黑蛇從半空中降下。邱麗玉始懼而後喜，覺得能被蛇咬死也是好事，於是沒有呼喚眾人，任由黑蛇在屋裏盤旋。只見黑蛇頂開酒缸木蓋，探頭吸食缸中美酒，喋喋有聲。片刻間蛇腹便鼓了起來。正當黑蛇想要順原路返回樑上的時候，忽然酒勁發作，一頭掉進了酒缸裏，一陣翻騰之後歸於寂靜。邱麗玉一看，蛇已死在缸裏了。心想蛇毒應該也可斃命，便以手掬飲起來。一喝之下，反倒心明神清，爽快不已。更怪的是全身的奇庠，以蛇酒擦洗後便能止住。她心中稱奇，於是每天都暗暗地且飲且洗。一段日子以後，燥裂的肌膚恢復瑩潔，捲曲的頭髮又重新披垂柔順，而皴裂脱屑的臉面手足，更是重新長出嬌嫩的肌膚。陳綺和甘蕉驚喜不已，詢問之後，才知道是蛇酒之功。請醫家來看，見酒中的蛇遍體方形黑花，頂有肉角，顏色殷紅，原來是傳説中的禹跡山烏風蛇之王。陳懋聞訊嘆道：“我自幼就聽説山中有這條蛇王了，曾有高人重金尋此蛇鱗甲蛇蜕治療皮膚病，都難以得到。誰知原來是老天專為留給陳綺夫妻的。” 邱麗玉不久病癒，梳妝打扮之後出來拜見家翁和鄉鄰，見者無不驚為天仙臨凡。陳翁擇下吉日，為陳綺與邱麗玉完婚。陳綺與邱麗玉的情事，早已廣為人知，以至於成婚之日，百里外都有人聞訊趕來，以看見新人的模樣為榮。成婚之後，夫妻琴瑟和諧，邱麗玉不久誕下了一個兒子。直至清末，禹跡山蛇酒仍馳名於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