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歸賦

（公在永州，懷思鄉閭而作也。晁無咎曰：宗元既貶，悔其年少氣鋭，不識幾微，久幽不還，故作《夢歸賦》。初言覽故鄉喬木而悲，中言仲尼欲居九夷，老子適戎以自釋，末雲首丘鳴號，示終不忘其舊。當世憐之，然眾畏其才高，竟廢不起。）

罹擯斥以窘束兮，餘惟夢之為歸。精氣注以凝冱兮，循舊鄉而顧懷。夕餘寐於荒陬兮，心慊慊而莫違。質舒解以自恣兮，息愔翳而愈微。歘騰湧而上浮兮，俄滉瀁之無依。圓方混而不形兮，顥醇白之霏霏。上茫茫而無星辰兮，下不見夫水陸。若有鉥餘以往路兮，馭儗儗以回覆。浮雲縱以直度兮，去濟餘乎西北。風纚纚以經耳兮，類行舟迅而不息。洞然於以瀰漫兮，虹霓羅列而傾側。橫衝飆以蕩擊兮，忽中斷而迷惑。靈幽漠以瀄汨兮，進怊悵而不得。白日邈其中出兮，陰霾披離以泮釋。施嶽瀆以定位兮，互參差之白黑。忽崩騫上下兮，聊按行而自抑。指故都以委墜兮，瞰鄉閭之修直。原田蕪穢兮崢嶸，榛棘喬木摧解兮垣廬，不飾山嵎嵎以嵓立兮，水汨汨以漂激。魂怳惘若有亡兮，涕汪浪以隕軾。類曛黃之黭漠兮，欲周流而無所。極紛若喜而佁儗兮，心回互以壅塞。鐘鼓喤以戒旦兮，陶去幽而開寤。罾罻蒙其復體兮，孰雲桎梏之不固。精神之不可再兮，餘無蹈夫歸路。偉仲尼之聖德兮，謂九夷之可居。惟道大而無所入兮，猶流遊乎曠野。老聃遁而適戎兮，指淳茫以縱步。蒙莊之恢怪兮，寓大鵬之遠去。苟遠適之若茲兮，胡為故國之為慕。首丘之仁類兮，斯君子之所譽。鳥獸之鳴號兮，有動心而曲顧。膠餘衷之莫能捨兮，雖判拆而不悟。列茲夢以三複兮，極明昏而告愬。 ^[1] 

[1]夢歸：夢歸京城。[2]罹：遭。擯斥：棄絕排斥。窘束：窘迫束縛。[3]精氣：精神靈魂。凝冱（hu）：凝結。冱亦凝意。[4]荒陬（zou）：荒僻的地區。邊隅稱陬。[5]慊（qian）：恨，不滿。[6]質：指身體。自恣：放鬆自己。[7]愔翳（yi）：安靜平緩。[8]欻（x）：忽然。[9]滉港（y6ng）深廣貌。[10]圓方：天地。圓謂天，方謂地。不形：分辨不出形狀。[11]顥：白。霏霏：雲飄飛貌。[12]鉥（shu）：本指長而曲之針，引申為導引。[13]傲（m）礙：遲疑貌。[14]細（sa）繃：風聲。[15]洞然：開朗貌。瀰漫：廣大貌。[16]虹蜺（ni）：彩虹。鮮明者為雄，稱虹；暗淡者為雌，稱蜺。[17]飆：大風。[18]靈：靈魂。瀄汩（ zhi gu）：原義為水流貌，此指意識流動。[19]怊（chao）悵：愁悵。[20]邈：遠。[21]霾：濕霧與塵埃。披離：分散貌。泮（pan）釋：消散。[22]施：用。嶽瀆：五嶽四瀆。五嶽謂泰、華、衡、恆、嵩五座名山，四瀆謂江、河、淮、濟四水。[23]參差：高低不齊。白黑：謂有白有黑，即有明有暗。[24]崩騫：崩謂墜落，騫謂高舉，形容忽上忽下。[25]故都：指長安。委墜：下落。[26]瞰（kan）：俯視。鄉閭：即鄉里。修直：指鄉間道路。修，長。[27]原田：空曠的田地。蕪穢：荒蕪破敗。崢嶸：高貌。[28]喬木：高大的樹木。摧解：摧折。垣廬：牆壁與房屋。[29]嵎（yu）嵎：山高貌。巖立：矗立。巖形容高險。[30]汩汩：水流聲。[31]恍惘恍惚悵惘，形容精神迷惑，心靈空虛。[32]汪浪（lng）：淚流貌。隕軾：（淚）灑在車前的橫木上。隕，落。軾，車前橫木。[33]曛黃：黃昏。黥（yωn）漠：黑暗而寧靜。[34]周流：周遊。極：止。[35]紛：多。佁礙（yiyi）：遲疑貌。《漢書·司馬相如傳》相如《大人賦》：“沛艾赳蟆，仡以佁礙兮。”顏師古注引張揖曰“佁儼，不前也。”[36]回互：忐忑不安。壅塞：不通暢。[37]（ huang）：象鐘聲。戒旦：指報曉的鐘聲。[38]陶：沉迷於其中“陶”可訓為某種情狀，如陶醉、鬱陶等。寤：醒。[39]罾罻（ zeng wei）：羅網。罾為捕魚的網，罻為捕鳥的網。此句言醒來後覺得身上蓋的被子就像罩着羅網。[40]桎梏：腳鐐手銬。桎，足械。梏，手械。[41]“偉仲尼之聖德兮”二句：孔子字仲尼。《論語·子罕》：“子欲居九夷，或曰：陋如之何?’子曰：‘君子居之，何陋之有?’”何晏集解引馬融曰：“九夷，東方之夷有九種。”[42]流遊：猶流落。《孔子家語》卷五載孔子在陳絕糧，“愈慷慨講誦，絃歌不衰，乃召子路而問焉，曰：‘《詩》雲“匪兕匪虎，率彼曠野”，吾道非乎?奚為至於此?’”[43]老聃：即老子李耳。《史記·老子列傳》雲：老子居周，見周之衰，乃西出函谷關而去。適：赴。戎：古代稱西部的少數民族為戎。[44]淳茫：原始荒漠。[45]蒙莊：莊子，為蒙人。恢怪：離奇神異。[46]寓託。大鵬：《莊子·逍遙遊》：“北溟有魚，其名為鯤，鯤之大，不知其幾千裏也，化而為鳥，其名為鵬，鵬之背，不知其幾千裏也怒而飛，其翼若垂天之雲。是鳥也，海運則將徙於南溟。”[47]胡為：何為。慕：思慕。[48]首丘：《禮記·檀弓上》：“古之人有言曰：狐死正丘首，仁也。”狐穴在丘，將死即往其居處，以首枕之。後指人死後返葬故鄉。[49]鳥獸之鳴號兮：《禮記·三年問》：“今是大鳥獸，則失喪其羣匹，越月逾時焉，則必反巡過其故鄉，翔回焉，鳴號焉，躪躅焉，踟躕焉，然後乃能去之。”[50]曲顧：回顧。[51]膠：固執。衷：心。[52]判析離分。[53]三複：多次反覆。[54]極：盡。愬：同“訴”。 ^[1] 

此賦作於永州。朱熹《楚辭後語》卷五引晁補之曰：“《夢歸賦》者，柳宗元之所作也。宗元既貶，悔其年少氣鋭，不識幾微，久幽不還，復貽其所知許孟容書……意託孟容以少北者，故作《夢歸賦》。初言覽故都喬木而悲；中言仲尼欲居九夷、老子適戎以自釋；末雲首丘鳴號，示終不忘其舊。當世憐之，然眾畏其才高，竟廢不復雲。”《寄許京兆孟容書》作於元和四年（809），此賦當亦作於是年前後。” ^[1] 

《舊唐書·柳宗元傳》：“宗元少聰警絕眾，尤精西漢《詩》《騷》，下筆構思，與古為侔。精裁密緻，璨若珠貝，當時流輩鹹推之。…既罹竄逐，涉履蠻瘴，崎嶇堙厄，藴騷人之鬱悼，寫情敍事，動必以文。為騷文十數篇，覽之者為之悽惻。”宋代嚴羽也説“唐人惟子厚深得騷學”（《滄浪詩話·詩評》）。以此賦而論，便深得屈騷內容、形式之精髓。此賦述思歸之苦，假借夢境，極思昐歸，悽切哀怨，如泣如訴，感人至深，確為唐人騷體賦中的佳作。祝堯評此賦説：“賦也，中含諷與怨意，其有得於變風之餘者。中間意思全是就《離騷》中脱出。”（《古賦辯體》卷七） ^[1] 

柳宗元（773—819），唐代文學家、哲學家。字子厚，河東解（今山西運城西）人。世稱“柳河東”。貞元九年（793），二十一歲的柳宗元進士及第，授校書郎。二十六歲又中博學宏詞科，調藍田尉，升監察御史裏行。與劉禹錫等參加主張改革的王叔文集團，任禮部員外郎。“永貞革新”失敗後，被貶為永州司馬。後遷柳州刺史，故又稱“柳柳州”。與韓愈倡導古文運動，同被列入“唐宋八大家”，並稱“韓柳”。散文峭拔矯健，説理透徹。山水遊記多有寄託，尤為有名。寓言筆鋒犀利，詩風清峭幽遠。著有《河東先生集》。 ^[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