殺羊

人有時候還不如羊

枴子劉是個孤兒，腿瘸，心眼卻好。他十幾歲就在阿掖山頂看護山林，十多年間也不知養大了多少茬羊。他和羊的感情深。每到一羣羊要賣掉，他都會摟着它們的脖子哭上半宿，邊哭還邊唸叨。羊們懂事地“咩咩”叫着，如泣如訴，温柔的眼裏淚光閃閃。

枴子劉的羊不怕人，還親近人。每當有遊客進山，羊兒們便會很乖地湊過去，含情脈脈地望你，輕輕軟軟地蹭你，惹得遊客拼命和羊兒們照相，羊兒們也爭氣，完全是一副大明星的派頭。可惜進山的遊客很少，這樣的機會並不多。

每當有人來，枴子劉就高興地端出茶水，拿出珍藏的山果山珍來招待。如果有人感激地留下些畫報、打火機之類的玩藝兒，枴子劉便長年累月地放在牀邊不知厭煩地玩，而且會滔滔不絕地向下一批遊客講這些小玩藝兒的故事，回憶他所知道的每批遊客的詳細情況。最讓他自豪的是一位遊客給他和羊兒照的一張照片，他當成了寶貝，貼在炕頭上。照片上，天藍雲白，山青水綠，枴子劉一臉的笑容，羊兒們圍在他身邊，貼皮貼肉，就象是他的孩子。他有空就盯着看這照片，天天看也看不夠。

枴子劉最喜歡春天。這時候阿掖山盛開了漫山遍野的山花，荒涼了一冬的羣山重又精神飽滿，重要的是，老羊們會生出一羣小羊羔。枴子劉覺得，世間最好看最惹人愛的就是小羊羔了，那潔白潔白的細毛，比天上的雲還柔，黑烏烏的眼珠兒，比山下的兩個大水潭子還深，還透着撩人心的亮。它們柔弱的身子在草地上顫顫微微，彷彿天上不小心掉下來的幾小團雲彩，似乎一陣風兒就會吹跑了。尤其那叫聲，顫顫悠悠地沿着山坡飄來蕩去，叫得人心裏一陣陣地發慌。

意想不到的事情發生了。春天的一箇中午，枴子劉正在山坳的一塊地裏種玉米。這天風很小，山懶洋洋地打着瞌睡，幾隻不安分的鳥兒在很遠的樹林中叫着，有氣沒力的聲音蟲子般爬進草叢裏。枴子劉很認真地在那兒刨地，他看着腳下波浪一樣盪開的泥土，嗅着熱哄哄的土香，心裏暄軟軟地舒服。就在枴子劉不知不覺露出笑容的時候，他突然聽到了羊們驚慌的呼喊和淒厲的哭聲。枴子劉變了臉色，扛起大钁便跌跌撞撞地向山頂爬。他瘸着腿拼命奔逃的樣子滑稽又可笑。

枴子劉衝到山頂上一看，立時愣住了。温順的羊們驚恐萬分地擠成一團，不停地哭叫着，顫抖着縮在松樹的濃蔭下。一個高大的光頭和一個瘦小的黑臉青年有恃無恐地望着枴子劉。小羊羔雪兒正被黑臉青年踩在腳下，雪兒細弱而優美的腿無力地掙扎着，踩在地面的面孔上淌滿了温順的淚水。它啼哭地哀叫着，望着枴子劉的雙眸閃出了求生的希望和歡悦。

枴子劉結結巴巴地説，你，你們想幹什麼？

枴子劉氣極了的時候説話便這樣。他渾身抖成很小的一團，因為剛才奔來得太急，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氣，大钁就在他手裏晃動。

光頭大漢鄙夷不屑地説，幹什麼？我們哥倆餓了，想吃只烤乳羊。

黑臉卻朝枴子劉笑着，腳下暗加了力氣，雪兒更加悽慘地叫着。枴子劉看見，黑臉手裏拈着一把明晃晃的刀。

枴子劉怒吼一聲，混蛋，你放開我的羊！

黑臉笑道，到口的美味要老子放掉？你是不是有病？老子吃你的羊算是看起你了。躲遠點兒，我馬上就把這小羊兒殺掉！黑臉説着話就揚起了刀子。那柄刀子在陽光下閃出一陣罪惡的亮光，枴子劉情不自禁地打了個哆嗦。

枴子劉看一眼刀下面的雪兒，渾身突然滿了摧山拔嶽般的力氣，他大吼一聲，你們敢！他勇猛地掄着大钁瘋狂地衝上去。

可是沒用。光頭大漢只微一側身，便抓住了枴子劉的钁柄，輕輕一扯，大橛便從枴子劉的手裏飛進了遠處的亂草之中。光頭大漢哼一聲，一腳把枴子劉的反抗踹得滾出了老遠，化成一團悲傷柔弱的無奈。枴子劉罵一聲，又從草叢中撲出來，一手握着一塊石頭，哇哇大叫着撲上去。

站住！光頭大漢大叫一聲，理直氣衝的豪氣便把枴子劉震住了。枴子劉疑惑地看着這個鐵塔樣強壯的傢伙。

黑臉笑道，你這石頭誰也打不倒，只會砸傷你和你自己的羊。告訴你，萬一不慎打破我們的一點皮肉，那好，你的這羣羊都別想活了。

枴子劉看到了黑臉笑容深處的惡毒和眼睛深處的毀滅。他凝住了，如一個冰人在陽光下慢慢地融化，一點一點的滲入腳下的泥土。他看一眼仍在樹蔭下驚叫的羊們，絕望地扔掉了石頭，“撲”地癱坐在地上。他突然嚎叫起來，怪異的哭聲驚動了大山，把松林深處的一羣麻雀兒全嚇飛了，嘰嘰喳喳地在晴朗的天空下奇怪地議論着。

光頭和黑臉竟然相視一眼，開心地大笑起來。笑聲象山澗裏的石頭，一塊一塊直往枴子劉淌血的心裏砸過來。

黑臉説，你嚎吧，大聲嚎吧。這荒山野嶺裏，你嚎破了嗓子也沒有用。

枴子劉突然止住哭聲，對二人説，我求求你們，不要殺死我的羊。它們還小，還什麼都不懂。

光頭笑道，吃羊就是要吃小的，小的樣子好看，肉又嫩又好吃。

枴子劉説，想吃烤羊你們可以到酒店裏去買呀！我給你們錢，我給你們我小屋裏的一切，有收音機，還有小鬧鐘，我全給你們，只求你們別殺我的羊。

黑臉説，別求我們啦，你説什麼都沒用，我們現在只想吃烤羊。

光頭大漢説，對，我們就想現在吃。這野外烤的小乳羊肯定格外好吃。

枴子劉絕望了。他看見天上有一片雲彩湧過來，遮住了太陽，剛好把這一片兒罩在陰影裏。枴子劉想，陽光沒有了，我的雪兒要沒命了。他向雪兒望去，雪兒正懂事地看着他，温柔美麗的眼裏全是乞求與渴望。枴子劉傷心極了，淚水不可遏止地流了滿臉。他鳴咽着説，雪兒，我救不了你，我不配當你們的保護人，我無臉當你們的主人呀。

黑臉充滿興趣地看着枴子劉，突然把刀子遞給他，喂，接着。

枴子劉奇怪地看着他。透過淚水，枴子劉被面前這張變形扭曲了的臉孔嚇了一跳。他趕緊擦去淚，黑臉這才有點人樣。他問，幹什麼？

黑臉説，幹什麼？替我們把這隻小羊殺了，剝剝皮，收拾收拾內臟，好烤給我們吃呀。

枴子劉咬着嘴唇喊，不，我不幹。

光頭過來猛地踢了枴子劉一腳，枴子劉只覺一股劇烈的疼痛直鑽入內腑。他的眉頭皺起來，不由地大叫一聲。光頭問，你幹不幹？

光頭又猛地踢了一腳。枴子劉覺得渾身散了架，天空和羣山都暈眩起來。他忍着劇疼説：“打吧，打死我也不幹。”

光頭還要踢，黑臉説，算了，他要不幹就別勉強。他對枴子劉説，不過，我們自己動手你可別後悔。

枴子劉看着黑臉，不知他又有什麼新花招。

黑臉説，我們殺上了癮，肯定會把所有的羊全殺了。

枴子劉抽搐起來，心就象被一窩蜂子圍住了拼命地蜇。枴子劉彷彿看見了滿山遍野都是羊的屍體，白白的屍體象雲一樣落到了地上。是誰的手把它們從生命的天空殘忍地扯了下來呢？枴子劉似乎看到了滿山遍野都是羊們的眼睛，那種半睜半閉的死羊的眼睛，生命從它們的眼睛裏流走了，温温柔柔的眼波里滿含了傷心和絕望，滿含了憤怒和控訴，他還看見滿山遍野流的都是羊們的鮮血，呼呼地流着，就象是夏日暴雨後的山洪，彷彿要把這山野沖刷個乾淨。

黑臉笑眯眯地問，怎麼樣，幹不幹？

枴子劉已聽不見黑臉的話。他彷彿看見自己正舉起刀子，陽光一陣暈眩，那刀便插入雪兒的脖頸。時間在這一刻凝住了，雪兒美麗的血濺出來，熱騰騰的生命飛落進無邊的青草和野花之間，瞬間化成一叢叢的紅杜鵑，又接着飛了起來，變成一隻只的紅蝴蝶、紅鳥兒在藍天中飛。這些遮住碧空的豔紅豔紅的蝴蝶、鳥兒和花朵呀！枴子劉竟然有一種莫名其妙的興奮。一瞬間他立刻如墜入冰窖。他又看見了雪兒那雙憂怨的眼睛。它那樣複雜地望着枴子劉，甚至美麗的面孔露出一個傷心的笑，搖搖頭就睜着眼睛死去了。這雙温柔的眼睛呀。它噙滿了淚水卻沒有滴落下來，就象兩顆珍珠凝固在枴子劉的記憶裏。枴子劉似乎看見自己興奮地扯開雪兒的肚腹，一刀下去，曾經充滿活力的內臟卻變成一堆穢物攤在潔淨的山野裏，甚至散發着惡臭。那身美麗的羊皮被他親手剝了下來。雪兒的身子更加赤裸光滑，接近於它生命的本原。他看見無情的火燃燒起來，把一具優美的生命烤成兩個貪婪者的美味，不久就會被他們變成毫無意義的大便。枴子劉興奮地想着，想着，然而，雪兒“咩咩”的哭聲把他從幻覺中驚醒。枴子劉吃驚地想，我這是怎麼了？我是不是瘋了？我是不是也象這兩頭野獸一樣瘋了。他恐懼地看着雪兒滿眼的淚水，悲哀地大叫道，不，我決不幹。

黑臉説，我們不逼你，我們要動手了。

枴子劉彷彿看見中刀後的雪兒在地上悽憐地掙扎着，翻滾着，大片大片的野花和青草在它的身子下被踐踏得慘不忍睹。他看見雪兒在臨死前向他投去悲怨的目光。他看見黑臉又把刀子頻頻刺向那堆樹蔭下驚慌的羊羣。羊們慘叫着，鮮血四濺，一團團白雲屍陳在春天的草地上。

枴子劉朝着擠成一堆的羊羣兇惡地大叫着，你們快逃呀，你們快逃呀！可是，沒有一隻羊兒肯聽他的話，它們只是“咩咩”地哀求着，“咩咩”地抗議着。枴子劉覺得在這羣羊的眼睛和哭聲裏，自己就變成了一隻狼，一隻殘忍而兇惡的狼。一瞬間，枴子劉恨極了羊們可憐的柔弱和愚蠢的善良。

枴子劉猛地站起來，看着黑臉説，幹，我幹。

黑臉笑了。他把刀子遞給枴子劉，還小心地囑咐着，注意點呀，別把刀子弄飛了，傷了我們的胳膊，這樣，你和你的羊包括這片山林都遭秧了。

枴子劉的心凍成冰坨，又讓一柄大錘一下下地砸碎，飛濺得到處都是。他明白黑臉的意思。他絕望地接過刀子，伸手從黑臉腳下攬住了雪兒。雪兒從死亡之中逃脱出來，便驚喜交集地偎在枴子劉的懷裏，親熱地用頭蹭着他的胸膛，“咩咩”地訴説着剛才的遭遇。枴子劉用手一下下地撫摸着雪兒柔軟的身體，眼淚一顆顆地落在它的背上。

枴子劉流了一會淚，卻猛回頭把刀子向黑臉刺去。黑臉早防備着呢，一伸手就把枴子劉的手腕握住。枴子劉動彈不得，手腕的疼痛讓他渾身痠麻。黑臉仍舊笑着説，我早勸過你小心，你不聽。這一次就原諒你，下一次我可沒有這麼好的脾氣了。

枴子劉舉着刀子愣在那兒。

黑臉説，還愣着幹什麼？快乾呀！

枴子劉看一眼雪兒，再看一眼樹蔭裏的羣羊，然後看看天空和陽光下的羣山，猛地朝着黑臉和光頭吼道，我操你們八輩祖宗——－

罵聲之中，枴子劉揚起刀子，猛地捅進自己的肚子。他皺皺眉，又猛地把刀子拔出來，一股熱血直噴出來，飛濺在草地上，飛濺在雪兒身上，也飛濺在離他最近的黑臉身上。

枴子劉吼叫着，你們吃吧，你們吃吧，你們也把我吃了，把你們的祖宗吃了，把你們自己的心肝也全吃了。他一邊説着，又一邊向自己的身體刺着，大瞪着眼睛噴着一身的血向黑臉和光頭衝去。

羊們呆了，羣山也呆了。只有山風在憂傷地低迴着，驅趕着山林和花草發出低沉的吶喊。

黑臉和光頭驚恐地對視一眼，驀地回頭狂奔起來。在熱血的追趕之下，他們就象兩隻惶惶逃命的狼。

枴子劉停下身子，竟然嗬嗬地長笑起來。血液一樣濃重的笑聲沒有飛翔多遠便跌落在一片野花叢中。

羊們親熱地“咩咩”歡叫着圍上來，如一朵朵輕盈的白雲簇擁着一輪鮮紅的太陽。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