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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水

(魯迅作品)

鎖定
《理水》一文是魯迅的作品,作為插曲插曲所寫的聚集在“文化山”上的學者們的活動,是對一九三二年十月北平文教界江瀚劉復徐炳昶馬衡等三十餘人向國民黨政府建議明定北平為“文化城”一事的諷刺。
作品名稱
理水
作    者
魯迅
作品出處
《故事新編》
主要內容
對一九三二年十月北平文教界江瀚劉復徐炳昶馬衡等三十餘人向國民黨政府建議明定北平為“文化城”一事的諷刺

目錄

理水原文

這時候是“湯湯洪水方割,浩浩懷山襄陵”;舜爺〔2〕〔3〕的百姓,倒並不都擠在露出水面的山頂上,有的捆在樹頂,有的坐着木排,有些木排上還搭有小小的板棚,從岸上看起來,很富於詩趣。
遠地裏的消息,是從木排上傳過來的。大家終於知道鯀大人因為治了九整年的水,什麼效驗也沒有,上頭龍心震怒,把他充軍到羽山去了,接任的好像就是他的兒子文命少爺,〔4〕乳名叫作阿禹。〔5〕
災荒得久了,大學早已解散,連幼稚園也沒有地方開,所以百姓們都有些混混沌沌。只在文化山上〔6〕,還聚集着許多學者,他們的食糧,是都從奇肱國〔7〕用飛車運來的,因此不怕缺乏,因此也能夠研究學問。然而他們裏面,大抵是反對禹的,或者簡直不相信世界上真有這個禹。
每月一次,照例的半空中要簌簌的發響,愈響愈厲害,飛車看得清楚了,車上插一張旗,畫着一個黃圓圈在發毫光。離地五尺,就掛下幾隻籃子來,別人可不知道里面裝的是什麼,只聽得上下在講話:
“古貌林!”〔8〕
“好杜有圖!”〔9〕
“古魯幾哩……”
“O.K!”〔10〕
飛車向奇肱國疾飛而去,天空中不再留下微聲,學者們也靜悄悄,這是大家在吃飯。獨有山周圍的水波,撞着石頭,不住的澎湃的在發響。午覺醒來,精神百倍,於是學説也就壓倒了濤聲了。
“禹來治水,一定不成功,如果他是鯀的兒子的話,”一個拿拄杖的學者説。“我曾經蒐集了許多王公大臣和豪富人家的家譜,很下過一番研究工夫,得到一個結論:闊人的子孫都是闊人,壞人的子孫都是壞人——這就叫作‘遺傳’。所以,鯀不成功,他的兒子禹一定也不會成功,因為愚人是生不出聰明人來的!”
“O.K!”一個不拿拄杖的學者説。
“不過您要想想咱們的太上皇〔11〕,”另一個不拿拄杖的學者道。
“他先前雖然有些‘頑’,現在可是改好了。倘是愚人,就永遠不會改好……”
“O.K!”
“這這些些都是費話,”又一個學者吃吃的説,立刻把鼻尖脹得通紅。“你們是受了謠言的騙的。其實並沒有所謂禹,‘禹’是一條蟲,蟲蟲會治水的嗎?我看鯀也沒有的,‘鯀’是一條魚,魚魚會治水水水的嗎?”他説到這裏,把兩腳一蹬,顯得非常用勁。
“不過鯀卻的確是有的,七年以前,我還親眼看見他到崑崙山腳下去賞梅花的。”
“那麼,他的名字弄錯了,他大概不叫‘鯀’,他的名字應該叫‘人’!至於禹,那可一定是一條蟲,我有許多證據,可以證明他的烏有,叫大家來公評……”
於是他勇猛的站了起來,摸出削刀,颳去了五株大松樹皮,用吃剩的麪包末屑和水研成漿,調了炭粉,在樹身上用很小的蝌蚪文寫上抹殺阿禹的考據,足足化掉了三九廿七天工夫。但是凡有要看的人,得拿出十片嫩榆葉,如果住在木排上,就改給一貝殼鮮水苔
橫豎到處都是水,獵也不能打,地也不能種,只要還活着,所有的是閒工夫,來看的人倒也很不少。松樹下挨擠了三天,到處都發出嘆息的聲音,有的是佩服,有的是疲勞。但到第四天的正午,一個鄉下人終於説話了,這時那學者正在吃炒麪。
“人裏面,是有叫作阿禹的,”鄉下人説。“況且‘禹’也不是蟲,這是我們鄉下人的簡筆字,老爺們都寫作‘禺’,〔12〕是大猴子……”
“人有叫作大大猴子的嗎?……”學者跳起來了,連忙嚥下沒有嚼爛的一口面,鼻子紅到發紫,吆喝道。
“有的呀,連叫阿狗阿貓的也有。”
“鳥頭先生,您不要和他去辯論了,”拿拄杖的學者放下面包,攔在中間,説。“鄉下人都是愚人。拿你的家譜來,”他又轉向鄉下人,大聲道,“我一定會發見你的上代都是愚人……”
“我就從來沒有過家譜……”
“呸,使我的研究不能精密,就是你們這些東西可惡!”
“不過這這也用不着家譜,我的學説是不會錯的。”鳥頭先生更加憤憤的説。“先前,許多學者都寫信來贊成我的學説,那些信我都帶在這裏……”
“不不,那可應該查家譜……”
“但是我竟沒有家譜,”那“愚人”説。“現在又是這麼的人荒馬亂,交通不方便,要等您的朋友們來信贊成,當作證據,真也比螺螄殼裏做道場還難。證據就在眼前:您叫鳥頭先生,莫非真的是一個鳥兒的頭,並不是人嗎?”
“哼!”鳥頭先生氣忿到連耳輪都發紫了。“你竟這樣的侮辱我!説我不是人!我要和你到皋陶〔13〕大人那裏去法律解決!如果我真的不是人,我情願大辟——就是殺頭呀,你懂了沒有?要不然,你是應該反坐的。你等着罷,不要動,等我吃完了炒麪。”
“先生,”鄉下人麻木而平靜的回答道,“您是學者,總該知道現在已是午後,別人也要肚子餓的。可恨的是愚人的肚子卻和聰明人的一樣:也要餓。真是對不起得很,我要撈青苔去了,等您上了呈子之後,我再來投案罷。”於是他跳上木排,拿起網兜,撈着水草,泛泛的遠開去了。看客也漸漸的走散,鳥頭先生就紅着耳輪和鼻尖從新吃炒麪,拿拄杖的學者在搖頭。
然而“禹”究竟是一條蟲,還是一個人呢,卻仍然是一個大疑問。
禹也真好像是一條蟲。
大半年過去了,奇肱國的飛車已經來過八回,讀過鬆樹身上的文字的木排居民,十個裏面有九個生了腳氣病,治水的新官卻還沒有消息。直到第十回飛車來過之後,這才傳來了新聞,説禹是確有這麼一個人的,正是鯀的兒子,也確是簡放〔14〕了水利大臣,三年之前,已從冀州啓節〔15〕,不久就要到這裏了。
大家略有一點興奮,但又很淡漠,不大相信,因為這一類不甚可靠的傳聞,是誰都聽得耳朵起繭了的。
然而這一回卻又像消息很可靠,十多天之後,幾乎誰都説大臣的確要到了,因為有人出去撈浮草,親眼看見過官船;他還指着頭上一塊烏青的疙瘩,説是為了迴避得太慢一點了,吃了一下官兵的飛石:這就是大臣確已到來的證據。這人從此就很有名,也很忙碌,大家都爭先恐後的來看他頭上的疙瘩,幾乎把木排踏沉;後來還經學者們召了他去,細心研究,決定了他的疙瘩確是真疙瘩,於是使鳥頭先生也不能再執成見,只好把考據學讓給別人,自己另去搜集民間的曲子了。
一大陣獨木大舟的到來,是在頭上打出疙瘩的大約二十多天之後,每隻船上,有二十名官兵打槳,三十名官兵持矛,前後都是旗幟;剛靠山頂,紳士們和學者們已在岸上列隊恭迎,過了大半天,這才從最大的船裏,有兩位中年的胖胖的大員出現,約略二十個穿虎皮的武士簇擁着,和迎接的人們一同到最高巔的石屋裏去了。
大家在水陸兩面,探頭探腦的悉心打聽,才明白原來那兩位只是考察的專員,卻並非禹自己。
大員坐在石屋的中央,吃過麪包,就開始考察。
“災情倒並不算重,糧食也還可敷衍,”一位學者們的代表,苗民言語學專家説。“麪包是每月會從半空中掉下來的;魚也不缺,雖然未免有些泥土氣,可是很肥,大人。至於那些下民,他們有的是榆葉和海苔,他們‘飽食終日,無所用心’,——就是並不勞心,原只要吃這些就夠。我們也嘗過了,味道倒並不壞,特別得很……”
“況且,”別一位研究《神農本草》〔16〕的學者搶着説,“榆葉裏面是含有維他命W〔17〕的;海苔裏有碘質,可醫瘰癧病,兩樣都極合於衞生。”
“O.K!”又一個學者説。大員們瞪了他一眼。
“飲料呢,”那《神農本草》學者接下去道,“他們要多少有多少,一萬代也喝不完。可惜含一點黃土,飲用之前,應該蒸餾一下的。敝人指導過許多次了,然而他們冥頑不靈,絕對的不肯照辦,於是弄出數不清的病人來……”
“就是洪水,也還不是他們弄出來的嗎?”一位五綹長鬚,身穿醬色長袍的紳士又搶着説。“水還沒來的時候,他們懶着不肯填,洪水來了的時候,他們又懶着不肯戽……”
“是之謂失其性靈,”坐在後一排,八字鬍子的伏羲朝小品文學家笑道。“吾嘗登帕米爾之原,天風浩然,梅花開矣,白雲飛矣,金價漲矣,耗子眠矣,見一少年,口銜雪茄,面有蚩尤氏之霧……哈哈哈!沒有法子……”〔18〕
“O.K!”
這樣的談了小半天。大員們都十分用心的聽着,臨末是叫他們合擬一個公呈,最好還有一種條陳,瀝述着善後的方法。
於是大員們下船去了。第二天,説是因為路上勞頓,不辦公,也不見客;第三天是學者們公請在最高峯上賞偃蓋古松,下半天又同往山背後釣黃鱔,一直玩到黃昏。第四天,説是因為考察勞頓了,不辦公,也不見客;第五天的午後,就傳見下民的代表。
下民的代表,是四天以前就在開始推舉的,然而誰也不肯去,説是一向沒有見過官。於是大多數就推定了頭有疙瘩的那一個,以為他曾有見過官的經驗。已經平復下去的疙瘩,這時忽然針刺似的痛起來了,他就哭着一口咬定:做代表,毋寧死!大家把他圍起來,連日連夜的責以大義,説他不顧公益是利己的個人主義者,將為華夏所不容;激烈點的,還至於捏起拳頭,伸在他的鼻子跟前,要他負這回的水災的責任。他渴睡得要命,心想與其逼死在木排上,還不如冒險去做公益的犧牲,便下了絕大的決心,到第四天,答應了。
大家就都稱讚他,但幾個勇士,卻又有些妒忌。
就是這第五天的早晨,大家一早就把他拖起來,站在岸上聽呼喚。果然,大員們呼喚了。他兩腿立刻發抖,然而又立刻下了絕大的決心,決心之後,就又打了兩個大呵欠,腫着眼眶,自己覺得好像腳不點地,浮在空中似的走到官船上去了。
奇怪得很,持矛的官兵,虎皮的武士,都沒有打罵他,一直放進了中艙。艙裏鋪着熊皮,豹皮,還掛着幾副弩箭,擺着許多瓶罐,弄得他眼花繚亂。定神一看,才看見在上面,就是自己的對面,坐着兩位胖大的官員。什麼相貌,他不敢看清楚。
“你是百姓的代表嗎?”大員中的一個問道。
“他們叫我上來的。”他眼睛看着鋪在艙底上的豹皮的艾葉一般的花紋,回答説。
“你們怎麼樣?”
“……”他不懂意思,沒有答。
“你們過得還好麼?”
“託大人的鴻福,還好……”他又想了一想,低低的説道,“敷敷衍衍……混混……”
“吃的呢?”
“有,葉子呀,水苔呀……”
“都還吃得來嗎?”
“吃得來的。我們是什麼都弄慣了的,吃得來的。只有些小畜生還要嚷,人心在壞下去哩,媽的,我們就揍他。”
大人們笑起來了,有一個對別一個説道:“這傢伙倒老實。”
這傢伙一聽到稱讚,非常高興,膽子也大了,滔滔的講述道:
“我們總有法子想。比如水苔,頂好是做滑溜翡翠湯,榆葉就做一品當朝羹。剝樹皮不可剝光,要留下一道,那麼,明年春天樹枝梢還是長葉子,有收成。如果託大人的福,釣到了黃鱔……”
然而大人好像不大愛聽了,有一位也接連打了兩個大呵欠,打斷他的講演道:“你們還是合具一個公呈來罷,最好是還帶一個貢獻善後方法的條陳。”
“我們可是誰也不會寫……”他惴惴的説。
“你們不識字嗎?這真叫作不求上進!沒有法子,把你們吃的東西揀一份來就是!”
他又恐懼又高興的退了出來,摸一摸疙瘩疤,立刻把大人的吩咐傳給岸上,樹上和排上的居民,並且大聲叮囑道:“這是送到上頭去的呵!要做得乾淨,細緻,體面呀!……”
所有居民就同時忙碌起來,洗葉子,切樹皮,撈青苔,亂作一團。他自己是鋸木版,來做進呈的盒子。有兩片磨得特別光,連夜跑到山頂上請學者去寫字,一片是做盒子蓋的,求寫“壽山福海”,一片是給自己的木排上做扁額,以志榮幸的,求寫“老實堂”。但學者卻只肯寫了“壽山福海”的一塊。
當兩位大員回到京都的時候,別的考察員也大抵陸續回來了,只有禹還在外。他們在家裏休息了幾天,水利局的同事們就在局裏大排筵宴,替他們接風,份子分福祿壽三種,最少也得出五十枚大貝殼〔19〕。這一天真是車水馬龍,不到黃昏時候,主客就全都到齊了,院子裏卻已經點起庭燎〔20〕來,鼎中的牛肉香,一直透到門外虎賁〔21〕的鼻子跟前,大家就一齊咽口水。酒過三巡,大員們就講了一些水鄉沿途的風景,蘆花似雪,泥水如金,黃鱔膏腴,青苔滑溜……等等。微醺之後,才取出大家採集了來的民食來,都裝着細巧的木匣子,蓋上寫着文字,有的是伏羲八卦體〔22〕,有的是倉頡鬼哭體〔23〕,大家就先來賞鑑這些字,爭論得幾乎打架之後,才決定以寫着“國泰民安”的一塊為第一,因為不但文字質樸難識,有上古淳厚之風,而且立言也很得體,可以宣付史館的。
評定了中國特有的藝術之後,文化問題總算告一段落,於是來考察盒子的內容了:大家一致稱讚着餅樣的精巧。然而大約酒也喝得太多了,便議論紛紛:有的咬一口松皮餅,極口歎賞它的清香,説自己明天就要掛冠歸隱〔24〕,去享這樣的清福;咬了柏葉糕的,卻道質粗味苦,傷了他的舌頭,要這樣與下民共患難,可見為君難,為臣亦不易。有幾個又撲上去,想搶下他們咬過的糕餅來,説不久就要開展覽會募捐,這些都得去陳列,咬得太多是很不雅觀的。
局外面也起了一陣喧嚷。一羣乞丐似的大漢,面目黧黑,衣服奇舊,竟衝破了斷絕交通的界線,闖到局裏來了。衞兵們大喝一聲,連忙左右交叉了明晃晃的戈,擋住他們的去路。
“什麼?——看明白!”當頭是一條瘦長的莽漢,粗手粗腳的,怔了一下,大聲説。
衞兵們在昏黃中定睛一看,就恭恭敬敬的立正,舉戈,放他們進去了,只攔住了氣喘吁吁的從後面追來的一個身穿深藍土布袍子,手抱孩子的婦女。
“怎麼?你們不認識我了嗎?”她用拳頭揩着額上的汗,詫異的問。
“禹太太,我們怎會不認識您家呢?”
“那麼,為什麼不放我進去的?”
“禹太太,這個年頭兒,不大好,從今年起,要端風俗而正人心,男女有別了。現在那一個衙門裏也不放娘兒們進去,不但這裏,不但您。這是上頭的命令,怪不着我們的。”
禹太太呆了一會,就把雙眉一揚,一面迴轉身,一面嚷叫道:
“這殺千刀的!奔什麼喪!走過自家的門口,看也不進來看一下,就奔你的喪!做官做官,做官有什麼好處,仔細像〔25〕你的老子,做到充軍,還掉在池子裏變大忘八〔26〕!這沒良心的殺千刀!……”
這時候,局裏的大廳上也早發生了擾亂。大家一望見一羣莽漢們奔來,紛紛都想躲避,但看不見耀眼的兵器,就又硬着頭皮,定睛去看。奔來的也臨近了,頭一個雖然面貌黑瘦,但從神情上,也就認識他正是禹;其餘的自然是他的隨員。
這一嚇,把大家的酒意都嚇退了,沙沙的一陣衣裳聲,立刻都退在下面。禹便一徑跨到席上,在上面坐下,大約是大模大樣,或者生了鶴膝風〔27〕罷,並不屈膝而坐,卻伸開了兩腳,把大腳底對着大員們,又不穿襪子,滿腳底都是栗子一般的老繭。隨員們就分坐在他的左右。
“大人是今天回京的?”一位大膽的屬員,膝行而前了一點,恭敬的問。
“你們坐近一點來!”禹不答他的詢問,只對大家説。“查的怎麼樣?”
大員們一面膝行而前,一面面面相覷,列坐在殘筵的下面,看見咬過的松皮餅和啃光的牛骨頭。非常不自在——卻又不敢叫膳夫來收去。
“稟大人,”一位大員終於説。“倒還像個樣子——印象甚佳。松皮水草,出產不少;飲料呢,那可豐富得很。百姓都很老實,他們是過慣了的。稟大人,他們都是以善於吃苦,馳名世界的人們。”
“卑職可是已經擬好了募捐的計劃,”又一位大員説。“準備開一個奇異食品展覽會,另請女隗〔28〕小姐來做時裝表演。只賣票,並且聲明會里不再募捐,那麼,來看的可以多一點。”
“這很好。”禹説着,向他彎一彎腰。
“不過第一要緊的是趕快派一批大木筏去,把學者們接上高原來。”第三位大員説,“一面派人去通知奇肱國,使他們知道我們的尊崇文化,接濟也只要每月送到這邊來就好。學者們有一個公呈在這裏,説的倒也很有意思,他們以為文化是一國的命脈,學者是文化的靈魂,只要文化存在,華夏也就存在,別的一切,倒還在其次……”
“他們以為華夏的人口太多了,”第一位大員道,“減少一些倒也是致太平之道。況且那些不過是愚民,那喜怒哀樂,也決沒有智者所玩想的那麼精微的。知人論事,第一要憑主觀。例如莎士比亞〔29〕……”
“放他媽的屁!”禹心裏想,但嘴上卻大聲的説道:“我經過查考,知道先前的方法:‘湮’,確是錯誤了。以後應該用‘導’!不知道諸位的意見怎麼樣?”〔30〕
靜得好像墳山;大員們的臉上也顯出死色,許多人還覺得自己生了病,明天恐怕要請病假了。
“這是蚩尤的法子!”一個勇敢的青年官員悄悄的憤激着。
“卑職的愚見,竊以為大人是似乎應該收回成命的。”一位白鬚白髮的大員,這時覺得天下興亡,系在他的嘴上了,便把心一橫,置死生於度外,堅決的抗議道:“湮是老大人的成法。‘三年無改於父之道,可謂孝矣。’——老大人昇天還不到三年。”
禹一聲也不響。
“況且老大人化過多少心力呢。借了上帝的息壤〔31〕,來湮洪水,雖然觸了上帝的惱怒,洪水的深度可也淺了一點了。這似乎還是照例的治下去。”另一位花白鬚發的大員説,他是禹的母舅的乾兒子。
禹一聲也不響。
“我看大人還不如‘幹父之蠱’〔32〕,”一位胖大官員看得禹不作聲,以為他就要折服了,便帶些輕薄的大聲説,不過臉上還流出着一層油汗。“照着家法,挽回家聲。大人大約未必知道人們在怎麼講説老大人罷……”
“要而言之,‘湮’是世界上已有定評的好法子,”白鬚發的老官恐怕胖子鬧出岔子來,就搶着説道。“別的種種,所謂‘摩登’者也,昔者蚩尤氏就壞在這一點上。”〔33〕
禹微微一笑:“我知道的。有人説我的爸爸變了黃熊,也有人説他變了三足鱉〔34〕,也有人説我在求名,圖利。説就是了。我要説的是我查了山澤的情形,徵了百姓的意見,已經看透實情,打定主意,無論如何,非‘導’不可!這些同事,也都和我同意的。”
他舉手向兩旁一指。白鬚發的,花鬚髮的,小白臉的,胖而流着油汗的,胖而不流油汗的官員們,跟着他的指頭看過去,只見一排黑瘦的乞丐似的東西,不動,不言,不笑,像鐵鑄的一樣。
禹爺走後,時光也過得真快,不知不覺間,京師的景況日見其繁盛了。首先是闊人們有些穿了繭綢袍,後來就看見大水果鋪裏賣着橘子和柚子,大綢緞店裏掛着華絲葛;富翁的筵席上有了好醬油,清燉魚翅涼拌海蔘;再後來他們竟有熊皮褥子狐皮褂,那太太也戴上赤金耳環銀手鐲了。
只要站在大門口,也總有什麼新鮮的物事看:今天來一車竹箭,明天來一批松板,有時抬過了做假山的怪石,有時提過了做魚生的鮮魚;有時是一大羣一尺二寸長的大烏龜,都縮了頭裝着竹籠,載在車子上,拉向皇城那面去。
“媽媽,你瞧呀,好大的烏龜!”孩子們一看見,就嚷起來,跑上去,圍住了車子。
“小鬼,快滾開!這是萬歲爺的寶貝,當心殺頭!”
然而關於禹爺的新聞,也和珍寶的入京一同多起來了。百姓的檐前,路旁的樹下,大家都在談他的故事;最多的是他怎樣夜裏化為黃熊,用嘴和爪子,一拱一拱的疏通了九河,〔35〕以及怎樣請了天兵天將,捉住興風作浪的妖怪無支祁,鎮在龜山的腳下。皇上舜爺的事情,可是誰也不再提起了,至〔36〕多,也不過談談丹朱太子〔37〕的沒出息。
禹要回京的消息,原已傳佈得很久了,每天總有一羣人站在關口,看可有他的儀仗的到來。並沒有。然而消息卻愈傳愈緊,也好像愈真。一個半陰半晴的上午,他終於在百姓們的萬頭攢動之間,進了冀州的帝都了。前面並沒有儀仗,不過一大批乞丐似的似員。臨末是一個粗手粗腳的大漢,黑臉黃鬚,腿彎微曲,雙手捧着一片烏黑的尖頂的大石頭——舜爺所賜的“玄圭”,連聲説道“借光,借光,讓一讓,讓一〔38〕讓”,從人叢中擠進皇宮裏去了。
百姓們就在宮門外歡呼,議論,聲音正好像浙水的濤聲〔39〕一樣。
舜爺坐在龍位上,原已有了年紀,不免覺得疲勞,這時又似乎有些驚駭。禹一到,就連忙客氣的站起來,行過禮,皋陶先去應酬了幾句,舜才説道:
“你也講幾句好話我聽呀。”
“哼,我有什麼説呢?”禹簡截的回答道。“我就是想,每天孳孳!”
“什麼叫作‘孳孳’?’皋陶問。
“洪水滔天,”禹説,“浩浩懷山襄陵,下民都浸在水裏。我走旱路坐車,走水路坐船,走泥路坐橇,走山路坐轎。到一座山,砍一通樹,和益倆給大家有飯吃,有肉吃。放田水入川,放川水入海,和稷倆給大家有難得的東西吃。東西不夠,就調有餘,補不足。搬家。大家這才靜下來了,各地方成了個樣子。”
“對啦對啦,這些話可真好!”皋陶稱讚道。
“唉!”禹説。“做皇帝要小心,安靜。對天有良心,天才會仍舊給你好處!”
舜爺嘆一口氣,就託他管理國家大事,有意見當面講,不要背後説壞話。看見禹都答應了,又嘆一口氣,道:“莫像丹朱的不聽話,只喜歡遊蕩,旱地上要撐船,在家裏又搗亂,弄得過不了日子,這我可真看的不順眼!”
“我討過老婆,四天就走,”禹回答説。“生了阿啓,也不當他兒子看。所以能夠治了水,分作五圈,簡直有五千裏,計十二州,直到海邊,立了五個頭領,都很好。只是有苗可不行,你得留心點!”
“我的天下,真是全仗的你的功勞弄好的!”舜爺也稱讚道。
於是皋陶也和舜爺一同肅然起敬,低了頭;退朝之後,他就趕緊下一道特別的命令,叫百姓都要學禹的行為,倘不然,立刻就算是犯了罪。
這使商家首先起了大恐慌。但幸而禹爺自從回京以後,態度也改變一點了:吃喝不考究,但做起祭祀和法事來,是闊綽的;衣服很隨便,但上朝和拜客時候的穿著,是要漂亮的。所以市面仍舊不很受影響,不多久,商人們就又説禹爺的行為真該學,皋爺的新法令也很不錯;終於太平到連百獸都會跳舞,鳳凰也飛來湊熱鬧了。〔40〕
一九三五年十一月作。

理水註解

〔1〕本篇在收入本書之前,沒有在報刊上發表過。
〔2〕“湯湯洪水方割,浩浩懷山襄陵”語出《尚書·堯典》:“湯湯洪水方割,蕩蕩懷山襄陵,浩浩滔天。”漢代孔安國注:“割,害也。”“懷,包;襄,上也。”意思是説:洪水為害,浩浩蕩蕩地包圍着山並且淹上了部分的丘陵。
〔3〕舜我國古代傳説中的帝王。號有虞氏,通蟲虞舜。相傳堯時洪水汜濫,舜繼位後,命禹治水,才將水患平息。
〔4〕關於鯀治水的故事,《史記·夏本紀》中有如下記載:“當帝堯之時,鴻水滔天,浩浩懷山襄陵,下民其憂。堯求能治水者;羣臣四嶽皆曰鯀可。……於是堯聽四嶽,用鯀治水。九年而水不息,功用不成。於是帝堯乃求人,更得舜。舜登用,攝行天子之政,巡狩,行視鯀之治水無狀,乃殛鯀於羽山以死。天下皆以舜之誅為是。”按“殛”通常解作“誅”的意思,但《尚書·舜典孔穎達疏則以為“流”、“放”、“竄”、“殛”“俱是流徙”;照這説法,則鯀是被流放到羽山後死在那裏的。
〔5〕禹我國古代的治水英雄,夏朝的建立者。《史記·夏本紀》説禹“名曰文命”,在他的父親鯀被殛以後,奉命治水:“堯崩,帝舜問四嶽曰:‘有能成美堯之事(按即治水之事)者,使居官。’皆曰:‘伯禹為司空,可成美堯之功。’舜曰:‘嗟,然!’命禹:‘女(汝)平水土,維是勉之!’禹拜稽首,讓於契、后稷皋陶。舜曰:‘女其往視爾事矣!’”關於他治水事蹟的傳説,在《尚書》、《孟子》及其他先秦古籍中多有記述。
〔6〕本篇作為插曲所寫的聚集在“文化山”上的學者們的活動,是對一九三二年十月北平文教界江瀚劉復徐炳昶馬衡等三十餘人向國民黨政府建議明定北平為“文化城”一事的諷刺。那時日本帝國主義已經侵佔我國東北,華北也正在危殆中;國民黨政府實行投降賣國政策,拋棄東北之後,又準備從華北撤退,已開始準備把可以賣錢的古文物從北平搬到南京。江瀚等想阻止古文物南移,可是他們竟以當時北平在政治和軍事上都沒有重要性為理由,提出請國民黨政府從北平撤除軍備,把它劃為一個不設防的文化區域的極為荒謬的主張。他們在意見書中説,北平有很多珍貴文物,它們都“是國家命脈,國民精神寄託之所在……是斷斷不可以犧牲的”。又説:“因為北平有種種文化設備,所以全國各種學問的專門學者,大多薈萃在北平……一旦把北平所有種種文化設備都挪開,這些學者們當然不免要隨着星散。”要求“政府明定北平為文化城,將一切軍事設備,挪往保定。”(見一九三二年十月六日北平《世界日報》)這實際上適應了日本帝國主義侵略的需要,同國民黨政府投降賣國政策的“理論”如出一轍。當時國民黨政府雖未公開定北平為“文化城”,但後來終於拱手把它讓給了日本帝國主義,古文物的大部分則在一九三三年初分批運往南京。作者在“九一八”後至他逝世之間,曾寫過不少雜文揭露國民黨政府的投降賣國主義,對所謂“文化城”的主張也在當時的一篇雜文裏諷刺過(參看《偽自由書·崇實》)。本篇在“文化山”的插曲中所諷刺的就是江瀚等的呈文中所反映的那種荒謬言論,其中幾個所謂學者,是以當時文化界一些具有代表性的人物為模型的。例如“一個拿拄杖的學者”,是暗指“優生學家”潘光旦。潘曾根據一些官僚地主家族的家譜來解釋遺傳,著有《明清兩代嘉興的望族》等書;他的這種“學説”和歐美國家某些資產階級學者關於人種的“學説”是同一類東西。又如鳥頭先生,是暗指考據學家顧頡剛,他曾據《説文解字》對“鯀”字和“禹”字的解釋,説鯀是魚,禹是蜥蜴之類的蟲(見《古史辨》第一冊六三、一一九頁)。“鳥頭”這名字即從“顧”字而來;據《説文解字》,顧字從頁僱聲,僱是鳥名,頁本義是頭。顧頡剛曾在北京大學研究所歌謠研究會工作,蒐集蘇州歌謠,出版過一冊《吳歌甲集》,所以下文説鳥頭先生“另去搜集民間的曲子了”。
〔7〕奇肱國見《山海經·海外西經》:“奇肱之國,在其北,其人一臂三目,有陰有陽,乘文馬。”郭璞注:“其人善為機巧,以取百禽,能作飛車,從風遠行。”
〔8〕古貌林: 英語Goodmorning的音譯,意為“早安”。
〔9〕好杜有圖: 英語Howdoyoudo的音譯,意為“你好”。
〔10〕OK: 美國式的英語:“對啦。”
〔11〕太上皇:指舜的父親瞽叟。《史記·五帝本紀》説:“虞舜者名曰重華;重華父曰瞽叟。……舜父瞽叟頑。”“頑”是愚妄無知的意思。《尚書·大禹謨》孔氏傳有舜“能以至誠感頑父”,使其“信順”的話。
〔12〕“禺”:《説文解字》:“禺,母猴屬。”清代段玉裁注引郭璞《山海經》注説:“禺似獼猴而大,赤目長尾。”據《説文》,“禹”字筆畫較“禺”字簡單,所以這裏説“禹”是“禺”的簡筆字
〔13〕皋陶:傳説是舜的臣子。《尚書·舜典》:“帝曰:‘皋陶,蠻夷猾夏,寇賊奸宄,汝作士。’”“士”,真管獄訟的官。按一九二七年魯迅在廣州時,顧頡剛曾於七月中由杭州致書魯迅,説魯迅在文字上侵害了他,“擬於九月中回粵後提起訴訟,聽候法律解決。”要魯迅“暫勿離粵,以俟開審。”魯迅當時答覆他:“請即就近在浙起訴,爾時僕必到杭,以負應負之責。”這裏鳥頭先生與鄉下人的對話,隱指此事。參看《三閒集·答顧頡剛教授令“候審”》。
〔14〕簡放:古代君主任命高級官員。簡指授官的簡冊。(在清代則稱由特旨任命道府以上外官為簡放。)
〔15〕從冀州啓節《尚書·禹貢》敍“禹別九州”,首舉冀州。孔穎達疏:“冀州,堯所都也。諸州冀為其先,治水先從冀起。”又《史記·夏本紀》也説:“禹行自冀州始。”按冀州為古九州之一,約相當於現在的河北山西二省及河南山東黃河以北地區。堯都平陽(今山西臨汾),在冀州境內,故下文又説“冀州的帝都”。啓節,指舊時高級官員啓程、出發。節,古代使者及特派官員出行時所持的信物。
〔16〕《神農本草》是我國最古的記載藥物的專書。其成書年代不可確考,當是秦漢間人託神農之名而作。
〔17〕維他命W:維他命是Vitamin的音譯,現在通稱維生素。但並未發現維他命W。下文的瘰癧病,中醫病名,主要指頸部淋巴結核一類疾病;而因缺碘所致的甲狀腺腫大(俗稱大脖子)叫“癭”,不叫瘰癧。這裏是諷刺當時一些所謂學者的無知妄説。
〔18〕“伏羲朝小品文學家”的這段話,是對當時林語堂一派人提倡的所謂“語錄體”小品文的模擬;林語堂主張的所謂“語錄體”,用他自己的話來説,是“文言中不避俚語,白話中多放之乎”(見《論語》第三十期《答周劭論語錄體寫法》),基本上還是文言。這是一種變相的復古主義。其次,這段話中的“見一少年,口銜雪茄,面有蚩尤氏之霧”,是影射林語堂醜化進步青年的讕言(林語堂在他的《遊杭再記》中有“見有二青年,口裏含一枝蘇俄香煙,手裏夾一本什麼斯基的譯本”這樣的話)。蚩尤是傳説中我國九黎族的首領,相傳他和黃帝作戰時,施放大霧,後為黃帝所擒殺;由於民族偏見,舊日史書把他描寫成非常兇惡的怪物。因此,蚩尤的名字也常被過去統治階級用來形容他們所認為的“兇惡的人”。一九二六年,北洋軍閥吳佩孚為了“討赤”,曾經異想天開地拿蚩尤來比擬“赤化”,胡説:“草昧初開,部落時代,蚩尤肆虐,彼時無所謂法制,無所謂倫紀,殆與赤化無異”(見一九二六年七月十一日北京《晨報》)。他還説,查得蚩尤是“赤化”的始祖,因“蚩”和“赤”同音,“蚩尤”即“赤化之尤”云云。參看《華蓋集續編·馬上支日記》及其有關注。
〔19〕貝殼:上古用貝殼為貨幣。
〔20〕庭燎:庭院中照明的火酒。《詩經·小雅·庭燎》孔穎達疏:“庭燎者,樹之於庭,燎之為明,是燭之大者。”
〔21〕虎賁勇士,即下文所説的衞兵們。《尚書·牧誓》:“虎賁三百人。”孔穎達疏説,稱為虎賁,是形容他們“若虎之賁(奔)走逐獸,言其猛也。”
〔22〕伏羲八卦體伏羲,我國古代傳説中的帝王。相傳他曾畫八卦。《周易·繫辭傳》説:“古者包犧氏(即伏羲)之王天下也,仰則觀象於天,俯則觀法於地,觀鳥獸之文與地之宜,近取諸身,遠取諸物,於是始作八卦。”
〔23〕倉頡鬼哭體倉頡,一作蒼頡,相傳他是黃帝的史官,最初創造文字的人。《淮南子·本經訓》中記有關於蒼頡的一種傳説:“昔者蒼頡作書而天雨粟鬼夜哭。”
〔24〕掛冠歸隱《後漢書·逢萌傳》載:王莽時逢萌為了避禍,“即解冠掛東都城門”而去。後人因此稱辭官為“掛冠”。
〔25〕禹過家門不入,見《孟子·滕文公》:“禹八年於外,三過其門而不入。”又《史記·夏本紀》:“(禹)勞身焦思,居外十三年,過家門不敢入。”
〔26〕忘八:烏龜的俗稱。古代傳説鯀死後化為三足鱉。參看本篇注〔34〕。
〔27〕鶴膝風:中醫病名,結核性關節炎的一種。戰國時楚國人屍佼所著的《屍子》中記有禹生“偏枯之疾”的傳説:“(禹)疏河決江,十年未闞其家,手不爪,脛不毛,生偏枯之疾,步不相過。”
〔28〕女隗《左傳》中狄人之女多姓隗,如叔隗季隗等。又《史記·匈奴列傳》説:“匈奴,其先祖夏后氏(夏禹)之苗裔也。”匈奴就是春秋時的狄人。本篇中女隗這個人名,大概是根據這類記載而虛擬出來的。
〔29〕莎士比亞(WShakespeare.,1564—1616)歐洲文藝復興時期英國戲劇家、詩人,著有劇本《仲夏夜之夢》、《羅密歐與朱麗葉》、《哈姆雷特》等三十七種。現代評論派陳西瀅徐志摩等經常標榜只有他們懂得莎士比亞,如陳西瀅在一九二五年十月二十一日《晨報副刊》發表的《聽琴》中説:“不愛莎士比亞你就是傻子。”徐志摩在同月二十六日《晨報副刊》發表的《漢姆雷德與留學生》中説,“去過大英國”的留學生才能“講他的莎士比亞”,別人“不配插嘴”。稍後的“第三種人”杜衡在一九三四年六月《文藝風景》創刊號發表《莎劇凱撒傳裏所表現的羣眾》一文,也借評莎士比亞來誣衊人民羣眾“沒有理性”,“沒有明確的利害觀念”等等。本篇中這個大員從“愚民”忽然拉扯到莎士比亞,是作者對陳、杜這類人的諷刺。
〔30〕“湮”:鯀用的治水方法。《尚書·洪範》:“我聞在昔,鯀□洪水。”□(湮),填塞。“導”,是禹用的治水方法,《國語·周語》:“伯禹念前之非度,□改制量,……高高下下,疏川導滯。”導,疏通。
〔31〕息壤:傳説中一種能夠自己生長,永不耗減的土壤。《山海經·海內經》:“洪水滔天,鯀竊帝之息壤以湮洪水,不待帝命;帝令祝融殺鯀於羽郊。”郭璞注:“息壤者,言土自長息無限,故可以塞洪水也。”
〔32〕“幹父之蠱”:語見《周易·蠱》初六:“幹父之蠱,有子,考無咎。”三國時魏國王弼注:“幹父之事,能承先軌,堪其任者也。”後稱兒子能完成父親所未竟的事業,因而掩蓋了父親的過錯為“幹蠱”。
〔33〕摩登:英語Modern的音譯,原意為現代,這裏是時髦的意思。
〔34〕這是古代關於鯀的一種傳説。《左傳》昭公七年:“昔堯殛鯀於羽山,其神化為黃熊,以入於羽淵。”唐代陸德明《釋文》:“黃熊,音雄,獸名。亦作能,如字,一音奴來反,三足鱉也。”能,一寫作熊。《史記·夏本紀》替代張守節《正義》説:“鯀之羽山,化為黃熊,入於羽淵。熊,音乃來反,下三點為三足也。束晰《發矇記》雲:‘鱉三足曰熊’。”
〔35〕禹化為熊的傳説,見清代馬[馬肅]《繹史》卷十二引《隨巢子》:“(禹)治洪水,通?轅山,化為熊。”按隨巢子,戰國時墨翟弟子,著《隨巢子》六篇,清代馬國翰《玉函山房輯佚書》內有輯文一卷。
〔36〕禹捉無支祁的傳説,見替代李公佐古嶽瀆經》:“禹理水,三至桐柏山,驚風走雷,石號木鳴,五伯擁川,天老肅兵,不能興。禹怒,召集百靈,搜命夔龍。桐柏千君長稽首請命。……乃獲淮渦水神,名無支祁,善應對言語,辨江淮之淺深,原隰之遠近。形若猿猴,縮鼻高額,青軀白首,金目雪牙。頸伸百尺,力逾九象,搏擊騰踔疾奔,輕利倏忽,聞視不可久。……頸[金巢]大索,鼻穿金鈴,徙淮陰之龜山之足下。俾淮水永安流注海也。”(據魯迅輯《唐宋傳奇集》卷三)
〔37〕丹朱太子堯的兒子。古書中都説他“不肖”(品德不像他的父親),所以堯不把天下傳給他而傳給舜。
〔38〕“玄圭”:見《尚書·禹貢》:“禹錫玄圭,告厥成功。”又《史記·夏本紀》:“帝錫禹玄圭,以告成功於天下。”圭,古代諸侯大夫在朝會和祭祀時所執的一種長條尖頂的玉器。玄,黑色。
〔39〕浙水的濤聲:浙水,即錢塘江,漲潮時濤聲很大。
〔40〕關於禹同舜和皋陶談話的情形,《史記·夏本紀》有如下的一段記載:“帝舜謂禹曰:‘女(汝)亦昌言。’禹拜曰:‘於!予何言?予思曰孳孳!’皋陶難禹曰:‘何謂孳孳?’禹曰:‘鴻水滔天,浩浩懷山襄陵,下民皆服於水。予陸行乘車,水行乘舟,泥行乘橇,山行乘[木輦],行山?木,與益予眾庶稻鮮食;以決九川致四海,浚畎澮致之川,與稷予眾庶難得之食;食少,調有餘補不足,徙居。眾民乃定,萬國為治。’皋陶曰:‘然,此而美也!’禹曰:‘於!帝慎乃在位,安爾止,輔德,天下大應。清意以昭待上帝命,天其重命用休!’帝曰:‘籲!臣哉,臣哉!臣作朕股肱耳目,予欲左右有民,女輔之。……女無面諛,退而謗予。……’禹曰:‘然。……’帝曰:‘毋若丹朱傲,維慢遊是好,毋水行舟,朋淫於家,用絕其世,予不能順是。’禹曰:‘予辛壬娶塗山,癸甲(按應作予娶塗山,辛壬癸甲),生啓,予不子,以故能成水土功,輔成五服,至於五千裏,州十二師,外薄四海,鹹建五長,各道有功。苗頑不即功,帝其念哉!’帝曰:‘道吾德,乃女功序之也!’皋陶於是敬禹之德,令民皆則禹。不如言,刑從之。舜德大明。於是夔行樂,祖考至,羣后相讓,鳥獸翔舞,簫韶九成,鳳皇來儀,百獸率舞,百官信諧。”又關於禹的吃喝和衣服,《論語·泰伯》記有孔丘的話:“子曰:‘禹,吾無間然矣。菲飲食而致孝乎鬼神,惡衣服而致美乎黻冕,卑宮室而盡力乎溝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