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飛灰

(《英雄聯盟》宇宙中的短篇故事)

鎖定
《飛灰》,《英雄聯盟》宇宙中的短篇故事。
中文名
飛灰
外文名
from the ashes [1] 
登場作品
《英雄聯盟》宇宙
作    者
AARON DEMBSKI-BOWDEN [1] 
相關英雄
符文法師復仇焰魂 [1] 
作品原文
“我做不到。”
説這話時基根覺得舌頭僵硬,幾乎是撞在了牙齒上。但他仍然把這幾個字擠出了口。
“師父,我做不到。”
失敗讓他有機會喘了口氣。誰能預料到挫折竟會如此磨人呢?他望向老人眼中,看看是否有一絲同情——讓他嫌惡的是他確實看見了,清晰得如同無雲的晴空。
師父説話時摻有一種來自遠方的輕快調子。這種口音在北風呼嘯的地方很少聽到。“這和你做不做得到沒有半點關係,”他説,“是你不得不做。”
老人打了個響指。紫光一閃,枯柴堆活了過來——意念力剎那間便生起了一堆營火。
基根把頭轉向一邊,往雪裏啐了一口。這些話他早就聽過,一如既往全是廢話。
“你弄得好像很容易似的。”
師父聳聳肩,彷彿需要想一陣子才能迴應基根漫不經心的控訴。“應該説是簡單,不是容易。這是兩個概念。”
“但肯定有別的方法……”基根喃喃説着,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臉頰上燒傷的疤痕。他一邊説,一邊愈發地堅信。肯定有。不會總是這樣,不可能總是這樣的。
“為什麼?”師父看着他,眼光中滿是藏不住的好奇。“為什麼肯定會有別的方法?就因為你不斷地敗在這個方法上嗎?”
基根低聲説:“只有懦夫才會用問題來回答問題。”
師父挑起一邊眉毛:“嗯,一個野蠻人,大字不識,十以上的數就不會數了,倒也會説些聰明話。”
兩人不約而同地露出一抹壞笑,氣氛緩和下來。他們熱了湯,裝在象牙杯裏小口地啜飲,營火給他們披上閃動的琥珀色。在他們頭頂——苔原上空大約上百英里的高空泛起了漣漪般的光芒。
基根望着天空中熟悉的奇景。薄紗似的輝光輕柔地愛撫着月亮還有周圍搖籃般的星辰。雖然他對這片土地滿懷鄙夷,但是隻要知道眼睛該往哪兒瞧,照樣能發現無窮的美景。
有時候只要簡單地抬頭看就行了。
“今晚的精靈跳得很歡。”他説。
師父將古怪的凝視拋向天際。“你説極光?這不是精靈乾的——只不過是太陽風作用於高空的……”
基根盯着他。
師父話音漸弱,生硬地清了清嗓子:“沒什麼。”
二人重新陷入了沉默。基根從腰帶上取下一柄小刀,在一塊沒有燒着的木片上刻劃。他的刻工很輕巧。曾經引燃火焰奪人性命的雙手,此刻的目的就平和了許多。
從眼角的余光中,他看到老法師正望着他。
“我要你吸口氣。”老人説。
小刀仍在划着木片。“我現在不在呼吸麼,我一直在呼吸。”
“請你,”師父的耐心快要到頭了,“不要這麼愚鈍。”
“這麼——什麼?”
“愚鈍。意思是……唉算了,當我沒説。我想你吸口氣,然後儘可能憋住,越久越好。”
“為什麼?”
師父似乎嘆了口氣。
“行吧。”基根把木片扔進火堆,又把骨柄小刀塞回鞘內。“行,行,行。”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胸膛和肩膀的肌肉都鼓了起來。他憋着氣安靜地看着師父,弄不明白接下來要幹什麼。
“你吸進去的空氣並不是你在身體裏創造出來的,”法師説,“你將空氣迎進去,讓它維持你的生命。你的身體需要時它就能派上用場,呼氣時就又會將它釋放出來。空氣從來都不屬於你。你只是它的容器。你吸氣,呼氣,你就是空氣流動的通道。”
基根想要鬆氣,但師父對他搖了搖頭。
“不行。還不夠。基根,感受空氣在你的肺裏。感受它要衝破你身體的樊籠。感受它掙扎着要脱逃的慾望。”
年輕的野蠻人臉憋得通紅。他説不了話,眼睛裏滿是疑問。
“不行。”法師回答。他舉起一隻褪色的手指着基根。“繼續憋。”
基根的耐力耗光之後,好勝心湧了上來,讓他又挺了一陣子。等到他好勝心隨着胸口的疼痛開始動搖,剩下的就完全是純粹的固執。他全身發抖,眼光像刀子似的盯着師父。他知道這肯定是在考驗他,也知道自己必須證明一些東西,哪怕不知道到底是什麼。
他的視野邊緣變成了霧濛濛的灰色。脈搏有節奏地擂着他的耳朵。師父一直觀察着他,什麼話也沒有説。
終於,吸進去的空氣爆發出來,迴歸了清冷的夜風。基根癱倒在地,喘着粗氣。這一刻他就像一頭狼,朝周圍齜出了獠牙,提防着任何趁他虛弱時來犯的危機。
師父依舊看着。
“我剛才還在好奇你會不會把自己憋昏過去。”師父嘟囔着説。
基根咧嘴一笑,握拳撞了一下自己胸口,顯然很驕傲自己能憋這麼久。
“問題就在這裏,”師父打量着他的姿勢,“我説過空氣不屬於你,可是你卻覺得能把空氣憋在身體裏越久越值得驕傲。魔法也是同樣的道理。你渴望得到魔法,認為它是可以據為己有的一件東西。你固執不放,卻忘記了你只是魔法流經的通道而已。你將它堵在自己心裏,扼在手中,魔法也就窒息了。因為你把魔法當成可以聽候你調遣的某樣物品。而你錯了,大錯特錯。魔法就像空氣。你要把身邊的魔法迎進來,借用一下,再歸還出去。”
兩個人——一個徒弟一個師父,一個蠻族一個法師——又沉默了。風呼嘯着穿過南邊的峽谷,彷彿是哀慟的哭聲。
基根狐疑地看向老人。“那……這些話你直接説不就好了嗎?為什麼還要我憋氣?”
“我説過……用了幾十種方式,説過幾十次。我希望加上一點實踐能有助於你理解。”
基根哼了一下,轉頭盯着營火。
“師父。最近老是有件事讓我放不下。”
法師暗自竊笑,拍了拍捆在自己背上的卷軸。“不行,基根。我不能讓你看。”
年輕人笑了笑,雖然眼光中全無笑意。“我要問的不是那個。”他説,“有沒有可能,我其實不是個糟糕的徒弟,而你卻是個糟糕的老師呢?”
師父盯着火焰,疲憊的瞳仁映出躍動的火光。
“我有時也會這麼懷疑。”他説。
第二天,他們啓程向北,再往西去。沒過多久,他們腳下稀疏的苔原變成了毫無生氣的凍土。兩人的靴子踩在石化的廢土上嘎吱作響,大地上只有零星的地衣。法師的心情和周圍的環境一樣黯淡荒涼,可是基根還是老樣子——堅忍,毫無怨言,但也毫無喜悦。
“你那天説了件什麼事,”野蠻人跟在法師身邊拖着步子,“聽起來好像是在騙人的。”
法師微微偏過腦袋,臉龐罩在兜帽的陰影下。“我做過很多事,也不見得樣樣光彩。但我沒騙過人。”
基根哼了一聲,不知道算不算是道歉。“那,可能也不是騙人的話。更像是……傳説?”
法師一邊看着他,一邊繼續往前走。“説下去。”
“就是那個地方。有一個帝國。你説那個王國許多個世紀前被毀掉了。”
“恕瑞瑪?怎麼了?”
“你説那個地方從來沒有霜雪,也不會結冰。”基根笑起來,像是在講一個笑話。“師父,我可沒你想象得那麼好騙。”
法師意識到,這個野蠻人的好奇心驅散了他心頭的陰翳。他把背上的重擔換了一邊肩膀,臉上忍不住露出笑意。
“我沒有騙你。”他站定腳步,指向南方。“在南邊很遠很遠,要走好幾百天,穿過另一片大洋,那裏的土地……”
該怎樣和一個只經歷過冬天的人解釋沙漠呢?他自問。又該怎樣給一個只見過雪的人解釋沙子?
“……那裏的泥土是滾燙的塵埃,沒有人知道雪是什麼。太陽不留情面地拍下來。就連雨都少見。所以大地日復一日地,渴望着雨水。”
基根又盯着他,發白的眼珠流露出一種神情——似乎是在懷疑他所説的事情是不是又是為了耍弄自己的鬼話。這種神情法師一輩子在許多人眼中見過,既有孤獨的孩童,也有脆弱的大人。
“從來沒被艾尼維亞觸碰過的土地嗎……”基根喃喃地説。“但世界真的有那麼大嗎?大到一個人可以走那麼久卻還是看不到盡頭?”
“事實如此。世界上還存在一些沒有冰封的大陸。你慢慢就會知道,沒有幾個地方會像弗雷爾卓德一樣寒冷。”
之後的旅途中,談話顯得越發多餘。等到他們停下來紮營時,也更沒什麼好説的了。即便這樣,年輕的野蠻人還是沒忍住。他看向火堆對面,師父正盤腿坐着,悶悶不樂地想着什麼。
“你不該教我點什麼嗎?”
法師挑起一側眉毛。“是嗎?”
他總是掛着一副表情,似乎在説自己的徒弟哪怕僅僅是活着就是在叨擾他。他們已經共處了幾個星期,基根倒也漸漸習慣了。年輕人用手抓抓髒兮兮的頭髮,從臉前撥開母親給他編進發辮的象牙飾品。他嘴裏念念叨叨,希望能講出一些讓師父也會感興趣的話。
可法師根本沒打算搭理,他只好硬着頭皮繼續問。
“那,我們今天能到……我們要去的地方嗎?”
師父謹慎地回答:“不能。再走幾個星期也未必。”
法師看起來沒有在説笑。
“而且,你在控制自己的天賦時所經歷的困苦比我想象得更大。”他淡淡地補充了一句。
基根不知道該説什麼。有時候,為了不讓自己看起來顯得愚蠢或者不耐煩,保持沉默是唯一的辦法。他也確實是這麼做的。看起來效果不錯,因為法師繼續説了下去。
“你有天分,這不假。這種能力你與生俱來。但你把魔法看做是一種外在的抗力,你必須放棄這種想法。它不需要馴服,只需要……輕輕推一下。我一直在觀察你。當你打算運用魔法的時候,你所希望的是將其按照自己的意志來改造它。你想要的是掌控。”
基根糊塗了。“可是魔法就是這樣的啊。我母親一直都是這麼幹的。她想要用魔法來做什麼事的時候,魔法就會出現。”
法師氣得臉頰險些抽搐,好在他壓下了怒意。“你不需要讓魔法出現。它本就存在。造物的原始力量充盈於我們身邊。你根本不必捕捉魔法,再將它順應自己的意志加以驅使。你只需要……鼓勵它。引導魔法按照你所希望的路徑流動。”他一邊説,雙手一邊比劃着,像是在揉搓一團陶土。空氣中響起一個微弱的鳴聲,音調持續且和諧。能量化作霧氣在他指間盤繞,一絲一縷地緩緩匯到一起。幾道霧氣從中間的球體蜿蜒而出,像是蠕動的生命一般,沸騰着捲住他褪色的雙手。
“世上總有些人憑着一股蠻勁研習魔法,試圖找到途徑將自己的意念強行注入這種始源的力量。儘管笨拙,但也有效果。只是慢,而且效果有限。基根,你不必這麼粗魯。這個球並不是我用魔法塑成的,我只是在鼓勵它們匯聚成球體而已。你理解嗎?”
“我懂,”基根承認道,“但和’理解’還是不一樣。”
法師點點頭,微微一笑。他的徒弟總算是擠出一句勉強有意義的話了。
“有些人心堅如鐵,又或者是想象力有限,他們能夠編排界面之間流動着的魔法能量,根據自己的能力來改造和駕馭魔法。他們就像是從牆上的裂縫中看到了外面的陽光,驚奇於光芒滲進黑暗斗室中的景象。但是他們大可以走到外面,在炫目的日光中盡情驚奇。”他重重地嘆了口氣。“基根,你的母親就是這樣的一個法師。通過反覆的儀式和固有的習俗,她摸到了魔法的邊角。但她所做的一切——也包括所有仰賴儀式、法寶和法術書的人們——只是豎起了一道屏障,把自己與更純粹的力量隔絕開來。”
基根看着那個球體泛着漣漪旋轉,並非困在法師的雙手之間,而是不斷地漫過他的手掌,像是隨時要逃逸出去。
“年輕人,聽好這個秘密。”
他們的眼神在此刻相交。蒼白的人類眼睛,反射出火光還有……不知真身的師父。
“我在聽。”基根的語氣出乎意料地軟弱。他不想顯露出無知又震驚的樣子,尤其是自從他知道自己兩者兼備之後。
“魔法渴望被使用,”法師説,“它就在我們身邊,從最初造物時留下的碎片中向外放射。它渴望被驅使。這便是我們共同跋涉的道路上真正的挑戰。等你意識到魔法渴望着什麼,以及多麼迫切……唔,到時候,困難就不在於怎樣開始駕馭魔法,而是懂得適可而止了。”
法師張開雙手,輕輕地把能量湧動的球體推向他的徒弟。基根小心翼翼地伸手接過來,可手指剛一觸到球體表面,魔法能量便潰散了。霧氣逐漸稀薄,化為無形。鳴音漸弱,歸於闃寂。
“你會掌握的,”法師向他保證。“耐心與謙遜是最艱難的課程,但也是你必須要領悟的。”
基根點點頭,雖然並不乾脆,而且也並非全無疑慮。
那天晚上,法師徹夜無眠。他躺在一條粗糙的毛毯裏,仰望着夜空中浪湧般的極光。火堆的另一側,基根正發出鼾聲。
肯定是沒心沒肺的人才會夢見的夢境。法師心想。
不。這不公平。基根是個蠻子沒錯,但卻是個在受盡苦難的土地上成長起來的青年。弗雷爾卓德所孕育的靈魂必然會把生存看作至高無上的需求。荒野中游蕩着的野獸堅皮似鐵尖牙如矛,敵對村落的人沿着冰封的海岸燒殺擄掠,還有持續了數百年的冬天。在這片土地上,文字和繪畫都是奢侈的消遣——書本更是不可想象。一代代人只能依靠昏聵老者和部落薩滿的囈語反覆不斷的講述,才能將故事傳承下去。
而基根,即使愚鈍固執,也遠遠不可能沒心沒肺。
我帶上他,是不是做錯了?那一刻我是出於同情,還是軟弱?
似乎永遠也不會有定論。
我其實可以扔下他——這個念頭一起,就抑制不住地膨脹起來——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了……
法師的目光穿過餘燼上空顫動的熱流,落在睡着的野蠻人身上。年輕人嘴唇在微微抽動,手指也在相應地輕晃。
“我好奇你會夢見什麼,基根·諾和,”法師低聲説,“淡去的回憶中,是什麼樣的鬼魂想要佔有你呢?”
夜復一夜的夢境裏,基根就在自己的過往中行走。遇見法師之前,他是個荒蕪冰原上的流放者,強烈的求生意志是唯一能夠温暖他的東西。
再往前呢?打手。不成器的薩滿。與母親不和的兒子。
他的身子骨勉強算是經歷過十九個冬天的錘鍊,以其他任何一個地方的標準來看都還是個後生——除了弗雷爾卓德。他憑着刀子和伎倆努力地活着,既贏得了一點名聲,也背上了遠多於他應得的罵名。
夜復一夜的夢境裏,他流離失所,在咆哮的雪暴中迷失了方向,慢慢地凍死。他是個醫師,頂着傾盤大雨在亂石間摸索,尋覓着雜草中稍不留意就會錯過的珍貴草藥。他是個男孩,蜷縮在母親的石洞中,安然地避過世上的紛亂,卻避不過母親的凝視——滿是憂慮的凝視。
夜復一夜的夢境裏,瑞格恩村又一次燃起了大火。
***
他在七歲時明白了自己的血統。母親蹲在他面前,雙手捧着他的臉,檢視他臉上的淤青和傷痕。他感到一絲莫名難堪的驚詫,因為母親很少摸他。
“誰幹的?”她問。他吸了口氣剛要回答,卻聽到母親説了一些很少説過的話:“你到底幹了什麼?你犯了什麼錯,才吃這番苦頭的?”
還沒等他回話,母親便起身走開了。
他仍能感覺皮膚上還留着母親的觸感,如此陌生,令他忍不住顫慄。這反常的親近稍縱即逝,讓他惆悵又不捨。“媽媽,我和人摔跤。村子的男孩都會摔跤。女孩也是。”
母親懷疑地瞥了他一眼。“基根,那些傷口不是摔跤摔出來的,”她低聲説,“我不傻。”
“摔完跤,還打了一架。”他抬起一邊破爛的袖子擦擦鼻子,抹掉一道半乾的血痂。“有些人看我贏了不高興,生氣了。”
母親很瘦——這片吃人的土地可容不下弱者。她看起來非常顯老,既是因為無法言説的悲傷,也是因為她的天賦而受到眾人的排擠。基根雖然只有七歲,卻也能明白。
得益於母親身為法師,他是個早慧的孩子。
他抬起頭,看到母親的身影嵌在母子二人安家的洞口。他看到她的眼中含着一種柔情,與方才的觸摸一樣陌生。他以為母親會蹲下來,將自己擁進懷中。他感到既恐懼又渴望。
然而,母親的眼神變得冰冷。
“我是不是説過不要去招惹別的孩子?基根,如果村子裏的人討厭你,我們的日子就更不好過了。”
“可他們先動手的。”
她動作一頓,半轉過身,俯視着他,臉上表情和眼神一樣陰沉冰冷。她的目光與男孩相遇,淺綠色的瞳仁,正如她常説的他父親的眼睛。
“但之前都是你先動手的。基根,你這脾氣……”
“我才沒有。”男孩撒了謊。“最起碼,不是每次。”
母親走進洞穴深處,在火坑邊盤腿坐下。厄紐克油脂煮成的湯稀如清水,接下來三天的晚餐都是這個。她一邊攪拌,一邊説:“魔法在我們的血液、骨頭、氣息裏。所以我們要小心,要比別人更加小心。”
“可是——”
“你不該在村子裏惹麻煩。我們已經很討人嫌了。老瑞格恩人不錯,起碼能收留我們。”
基根沒有來得及多想便脱口而出:“我們住在一個石頭洞裏,離村子那麼遠。他們既然對我們這麼壞,你就不要給他們治病了。我們搬走好了。”
“基根,你在胡説八道些什麼。我給人治病是因為我有這個本事。我們住在這裏是因為逼不得已。”她朝遠處的山峯點點頭,山上的樹叢披着幽暗的夜色和銀亮的月光。“森林會被冰雪覆蓋,一直到世界的盡頭。我們會死在外面。他們要説什麼就讓他們説吧。別惹麻煩。也不要惹你身體裏的魔法。”
可男孩仍然一動不動地杵在洞口。“如果他們説我壞話,或是打我……我就還手。我不像你,膽小鬼。”
接下來發生的事情,將這個晚上永遠地烙在了他的記憶中。他有生以來第一次沒有低下頭跟母親保證聽話,而是握緊了小拳頭,狠狠地瞪眼。
沉默在母子之間拉鋸。他本以為會挨一耳光——無力的耳光,會微微疼上個把鐘頭,又或者是長久的啜泣。母親經常哭。總在夜裏她以為他睡着之後,獨自靜靜流淚,很久很久。
但這一回,她的眼睛裏有些新的東西。像是恐懼。
“你真是你爹親生的。”母親的聲音平靜又剋制——似乎更糟。“他的眼睛,一直看着我。他犯的罪,一直在提醒我。而現在,他的話,他的恨,就甩在我臉上。”
男孩盯着她,又畏又怒地問:“所以你就討厭我?”
她猶豫了——這已然勝過任何回答。哪怕過了很多年——母親嶙峋的骨架在漸冷的柴堆上只剩下塵燼之後,又過了很多年,他也沒有忘記這一刻她的猶豫。
***
他在十三歲時遇到了茨瓦娜。她與二三十人一起來到了瑞格恩村。這些人來自一個遊牧部落,在荒野中的生活讓他們的人口逐年遞減,他們是最後的倖存者。不像其他前來掠奪的不速之客,他們給這座興旺的漁村帶來了新的血液、技能和武器,便安頓了下來。
那天,基根在落日的餘暉中遇到了她。他當時正在南邊的山裏採石楠和藥草——剝去帶刺的莖稈,再裝進鹿皮口袋裏。這項工作得慢慢來才能做好,而基根性子毛躁,手上被紮了不下百回。
他一抬頭,就看見了她。
他停下手裏的活,站起來,拍掉痠痛的手上的塵土。他沒有意識到自己臉上的好奇和驚訝看起來十足像是猜忌,不然他的長相其實挺周正的。他母親就曾説過:“你本來就挺俊,只要你別再用那種眼神看待一切,就好像你有多大的仇要報似的。”
“你是誰?”他問。
聽他一問,她就畏縮了——就連他自己都覺得自己聽起來很粗魯。
“我意思是,你是新來的,這我知道。你叫什麼?你在這兒幹什麼呢?迷路了嗎?”
一連串的問題像飛石一般,劈頭蓋臉地砸向女孩。她比他大一些,但最多不過一歲出頭。身段苗條,眼睛很大,整個人埋在厚重的皮草裏。她説話時一直瞪着他,聲音像老鼠一樣。
“你是醫師的兒子?”
他咧嘴大笑,卻沒有高興的意思。他知道村子裏的人在背後都是怎麼説他的,於是他數年以來頭一回感覺心痛。眼前這女孩初來乍到,也肯定聽説過上百件跟他有關的壞事。
“我叫基根,”他説着吞了口唾沫,想緩和一下語氣。“對,我是醫師的兒子,”他加了一下點頭,“你是誰?”
“我叫茨瓦娜。你可以和我走嗎?我爸爸病了。”
基根的心沉了下去。他發覺自己的音調又放低了一些,彷彿正在安撫一頭受傷的野獸。
“我不是醫師。我媽才是。”承認這話簡直像是拔了他的一顆牙。“我只是給她幫忙而已。”
“她在去村子的路上,”女孩説,“她叫我來找你。你這兒有她要的草藥。”
基根背好口袋,罵了一句。他踩過黑色的泥土和碎石,輕手輕腳地走向她。“我這就跟你走。你爸爸是誰?他怎麼了?”
“他是制帆匠。”茨瓦娜一邊帶路一邊回答,“他吃不下東西,也喝不了水。他肚子疼。”
“我媽媽會有辦法的。”基根信心滿滿地説着,跟她穿過山徑朝山下的村子走去。每當女孩回頭看他一眼,他就覺得心裏好像被捅了一下。他很好奇村子裏的其他小孩會和她説些什麼。
他沒有好奇太久。她不帶偏見地柔聲説起來。
“老瑞格恩説你是個強盜的孩子。強盜的雜種。”
太陽西垂,幽影漸漸攫住了兩人。基根毫無感情地回答:“老瑞格恩説得對。”
“所以你真的很倒黴嗎?像傳説裏説的那樣?”
“那要看你信的是哪個傳説了……”基根覺得這個回答足夠巧妙,可她很快就把這個問題拋了回來。
“那你呢,你信哪個?”她偏過頭望着他問。在暮色中,他與她四目相交,而她温柔的凝視卻有如一把利斧劈進他的腹腔。
我一個也不信,他想。那些都是害怕真正魔法的蠢人們心底的恐懼。
“我也不知道。”他説。
她沒接茬兒。不過倒是又蹦出來一個問題。
“既然你媽媽是個醫師,你為什麼不是?”
因為我不會用魔法——他差點兒就叫起來,但是他想到了更好的説法。“因為我想當個戰士。”
茨瓦娜輕巧地踏過起霜的石塊。“可這裏又沒有戰士。只有獵人。”
“那,我就想當戰士。”
“人們更需要的是醫師,不是戰士呀。”她指出。
“哦?”基根往矮樹叢裏啐了一口。“那為什麼薩滿交不到朋友?”
他知道為什麼,早聽過無數次了。“人們害怕我。”母親常説。
但是茨瓦娜的回答不一樣。
“如果你救了我爸爸,我就和你交朋友。”
***
他在十六歲時打折了伊拉奇的下巴。十六歲,他已經有了成年人的骨架和肌肉。十六歲,他已經早已熟知該怎樣用拳頭來説服別人。他母親早就一再地警告過他,而現在茨瓦娜也是。
“基根,你這脾氣……”她會用上和他母親一模一樣的腔調。
在他十六歲那年,冬至節的慶典空前盛大,加上遙遠的西南邊的瓦拉爾山谷過來了一支商隊還帶着三位樂師,慶典的熱烈程度更是非同凡響。人們在海岸邊起誓,永恆相愛的諾言更是不管不顧地滿天亂飛。年輕的戰士們在火中起舞,想要吸引在旁圍觀的未婚少女。有人心碎,有人心安;有人結怨,有人解仇。各種理由都可能打起架來,要麼是婚事,要麼是錢財,要麼是榮譽。毫無節制的痛飲讓狂歡的氣氛高漲難平。
等到蒼白的冬日晨光披灑下來時,宿醉漸醒的人們看到永不融化的皚皚白雪,許多人才會開始後悔。
可是基根和伊拉奇打的那一架卻不一般。
基根從火堆裏跳完舞出來,滿身大汗地在海邊尋覓茨瓦娜的身影。她看到他的表演了嗎?她看到村子裏其他的年輕人一個個氣喘吁吁,全都跟不上他狂野的腳步嗎?
他母親披着海豹皮的斗篷,像一個瘦長的鬼影。她頭髮蓬亂,沒洗的髮辮裏編着飾品和骨制的護身符,耷拉在臉頰旁。她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冬至節是一年中為數不多的夜晚,母子二人可以在村子裏出現,所以母親便和他一起來了。
“茨瓦娜在哪裏?”他問。
“基根,”她抓緊了他的手腕,“你冷靜一下。”
火焰的熱度與皮膚上的汗水全都不見了。他感到血液凍結,骨頭有如冰凌。
“茨瓦娜在哪裏?”他又問了一遍,已經是低吼了。
母親開始跟他解釋,可他根本不需要。他似乎早就明白。也許就是在他即將發怒那一瞬間的直覺。又或許是——正像那位法師後來所説的——他沉睡的魔法天賦所煥發的一絲靈光。
無論是什麼,他一把推開了母親。他走進海里,許多年輕男女和家人們正站在水中,戴着冬季花朵編織的花環,對彼此發誓將會永遠忠誠,永遠相愛,至死不渝。
他走近時,周圍的人開始竊竊私語。他沒搭理。他擠過人羣時,他們開始阻攔他。他同樣沒有理睬。
他還不算太遲。這才是關鍵。還有時間。
“茨瓦娜!”
所有目光都集中到了他身上,然而他眼中只有她的眼神。等她看清了他臉上的表情時,眼裏的欣喜便熄滅了。白色的冬季花冠與她的黑髮格格不入。他想一把扯下來。
她身邊的年輕男子戒備地站到她身前,但她支開了他,自己面對基根。
“基根,別這樣。是我父親安排的。如果我不願意,我可以拒絕。請不要這樣。不合適。”
“但你是我的。”
他抓住了她的手。她反應不及,沒有抽開——也可能是她知道這麼做就會激怒他。
“我不是你的,”她柔聲説。兩人站在人羣中心,彷彿他們兩個才是要在神靈見證下結合的人。“我不是任何人的。但我接受了茂威爾的婚誓。”
如果只是這樣的情景,基根完全能應付得了。尷尬對他來説不值一提——一個大半輩子都在羞辱中度過的人,少年人那易逝的羞恥心又算得了什麼呢?他可以一走了之,甚至——強行違背自己的願望和祈求——留在人羣中,在眾人的歡笑、慶賀和祝福中強裝灑脱。
為了她,他做得到。雖然並不容易,但他願意。只因為是茨瓦娜。
他正要放開她的手,準備擠出一個笑容,再深吸一口氣向她道歉。可這時一隻手重重地拍在他肩上。
“放開她,小子。”
瑞格恩老頭嘶啞的年邁聲音劃破了沉默。這個人建立了這片村落,而他似乎在世界還年輕時便已經蒼老。他至少有七十歲,可能快八十了。可拍他的人並不是瑞格恩自己,他只是示意了一下圍着基根的人們。
“滾出去,強盜的雜種。趁你還沒有給我們帶來更大的厄運。”
那隻手用力拉他,可基根紋絲不動。他不是孩子了。現在的他有着成年人的力氣。
“別碰我。”他咬牙説道。他臉上的表情嚇得茨瓦娜退到一旁。更多人上來拉他。他踉踉蹌蹌地被拖開了。
然後,就像從前那樣,他的本能被喚醒了。他轉過身,大聲咆哮,揮拳砸向離他最近的男人。
茨瓦娜的父親像沒了骨頭的似地倒下去。他的下巴被打碎了。
基根離去了。有人哭叫,有人咒罵,但沒人想要攔住他,或者追上他。他們不免有一絲快意——他果然會帶來厄運。
他在回家的路上一直繃緊眼角,不讓淚水流下來。指關節一直在抽搐,傳來的疼痛讓他感到了些許安慰——儘管他並不想要什麼安慰。
***
他在十九歲時壘起柴堆火化了母親。次日早晨,他走上俯瞰着瑞格恩村的山坡,沿路灑下她的骨灰。他知道,即使母親為這個村子做了那麼多,他還是要獨自承受很多東西。雖然他們都很怕她,但他們卻又對她予取予求。
他將母親的遺灰揚進苦澀的風中,同時向海豹修女祈禱。唯一與他作伴的只有滿心的思緒。
他猜他們應該都在村子裏,他們會怎樣看待母親去世呢。他們應該只會關心自己,會擔心村子裏沒有了醫師。他們反正也不指望她兒子能接手。他的強盜父親當年往一個法師的血統中注進了厄運,他便再沒法繼承母親的能力。
此刻,那些人應該在假裝惋惜,扮出一副慈悲樣。説上幾句遲來的好話,不過是他們為了自我安慰,安慰自己不必內疚於她一生中受到的非難。更有可能的是,他們説不定在暗地裏慶幸自己生活中的陰影終於消散了。
迷信的牲畜,全都是。
村子裏只來了三個人,但都沒有趕上和他母親告別。等到他獨自進行的葬禮結束,茨瓦娜才走近前來——但她的兒子,生着與茨瓦娜一樣的黑髮,卻不願靠近基根。小男孩將近三歲,縮在不遠處的父親身旁。
“這小孩兒怕我。”基根淡然地説。
茨瓦娜猶豫了一下,和母親當年如出一轍。於是基根也就明白了。“他聽過一些故事。”她承認道。
“我猜就是。”他努力保持語調平和。“你有什麼事嗎?”
她吻了一下他的面頰。“我很遺憾,基根。你母親有一顆善良的心。”
善良?他很難把這個詞和自己母親聯繫起來,不過現在不適合爭論這個。“是,”他説,“她是善良。可你來就是為了説這個?我們倆以前那麼熟,我看得出來你有話沒説。”
她臉上沒有一絲笑意。“老瑞格恩……打算叫你離開。”
基根撓了撓臉。他今天無比疲倦,什麼都感覺不到,更別提驚訝了。他也不用問瑞格恩為什麼要這樣。這個小村的邊緣仍然徘徊着一個陰影。最後一個終會散去的陰影。
“所以只要他媽一死,這個讓人倒黴的孩子就不能待下去了。”他朝灑灰的地上吐了口痰,“因為起碼他媽是有用的,對吧?她才是會魔法的人。”
“對不起,基根。”
有那麼一刻,站在山坡上的兩人彷彿回到了數年前。他心裏的烈火如同被慢慢抽去了薪柴,只因為她在身邊。他呼吸着冰冷的空氣,努力壓抑着向她伸手的衝動。
“你該走了。”他低聲咕噥着,向茂威爾和小男孩點頭。“你的家人在等你。”
“你要去哪兒呢?”她把身上的皮草裹得更緊了一些。“你打算做什麼?”
母親説過的話隔着歲月迴盪而來。“森林會被冰雪覆蓋,一直到世界的盡頭。我們會死在外面……”
“我會找到我的父親。”
她神色不安地看着他。從她眼裏,基根能看到疑慮,更糟糕的還有害怕——她怕他是認真的。
“基根,你説真的嗎。你根本不知道你父親是什麼人,你也不知道他們來自什麼地方,更不知道……反正什麼也不知道。你怎麼可能找到他?”
“起碼我得試試。”
基根按捺住吐唾沫的衝動。哪怕是不切實際的目標,聽起來也好過“茨瓦娜,我也不知道我該幹什麼。也許一個人死在冰原上好了。”
雖然這幾年來兩人基本沒説過話,但她現在開始深吸氣,想要和他爭上幾句。可基根搖搖頭,止住了她的話頭。“我走之前會來探望你。到時候再説吧。明天我會下山去村子裏弄點補給,出遠門需要的。”
茨瓦娜又一次猶豫起來,他明白了。彷彿有先祖之靈在風中向他低語相告。
“老瑞格恩不允許吧。”他嘆氣道。語氣既不是在問,更不是在猜。“我不能去村裏。走之前想買些東西都不行。”
她往他懷裏塞了個小口袋,所以他説對了。他能想到裏面有什麼:乾糧,還有一些微薄的供給品——這對年輕的夫妻實在也勻不出太多東西。他心裏猛然湧起一陣他很不習慣的感恩,讓他全身顫慄並且差點兒——就差一點兒——接受了這份饋贈。
可他把口袋還給了她。
“我能應付。”他安慰她。“不用擔心。我能應付。”
***
當天晚上,他一個人走進了瑞格恩村。
他的揹包裏裝了足夠一週的補給,手裏提着一根象牙矛,髮辮上扎着母親留下的骨飾。他看起來和母親一樣是個雲遊的薩滿,雖然他有着戰士的塊頭,腳步又像獵人般輕捷。
離日出還有三個小時,此時正是最深沉的靜夜。基根格外小心地躡足經過一間間小屋。在他不長的苦難人生裏,這些小屋曾經把他和他母親拒之門外。他沒有什麼恨意,至少現在沒有——從前的憤恨已經化作餘燼,只微微燒着。要説他還有什麼感覺,那就是一種深刻又累人的遺憾。這些頭腦簡單的人,甘願被自己的偏見奴役。
但是,他只想把仇恨發泄在一個人身上。
老瑞格恩的長屋顯赫地坐落於小村正中心。基根藏在低垂的月光投下的陰影裏慢慢靠近長屋,避開了守夜人的目光。守夜很枯燥,所以他們能多偷懶就多偷懶。畢竟,貧瘠的苔原、荒蕪的大海又有什麼好守的呢?瑞格恩村已經很久沒來過強盜了。
基根潛進了長屋。
***
老瑞格恩醒來時發現,牀腳蹲着一個黑影。黑影有一雙蒼白的眼睛,裏面反射着月亮的銀光。黑影手中握着一把象牙匕首,是幾天前剛剛死掉的女巫克蕾西亞·諾和曾經的儀式用具。據説,這把匕首是用來進行血祭用的。
黑影笑了一下,語氣低沉陰鬱地細語起來。
“老頭子,你只要亂叫一聲,就死定了。”
屋子裏一片迷濛,光線極弱。瑞格恩看起來足有一百歲。他嗅到一股燈油的刺鼻氣味,還有來人汗水裏的動物氣息。他無助地點了點頭。
黑影傾身上前,從黑暗中現出了強盜雜種基根的臉,掛着冷酷的笑意。
“老頭子,我要跟你説一些事。你給我好好聽着,這樣能活得長一些。”
匕首是用居瓦斯克野豬牙做的,在昏暗中一閃。基根把刀尖抵在老頭皮膚松垂的喉頭。
“明白了就點頭。”
瑞格恩識相地沒吭聲,點了點頭。
“很好。”基根的刀子沒動。他眼裏滿溢着恨意,憤怒幾乎讓他牙關打顫。他已經和一頭野獸相去不遠,只靠殘存的點滴人性約束着。
瑞格恩艱難地吞嚥了一下,沒有説話。他也在打顫,不過完全是別的原因。
“你害死了我母親。”基根低吼起來。“不是因為病痛。是你。是你,沒日沒夜的猜忌懷疑忘恩負義。你把她逼到到冰冷的洞穴裏。你憑着自己愚蠢的迷信將她流放。是你害死了她。”
刀子移到了老人的臉頰上,隨時準備切下一塊肉來。
“現在你打算害死我了。”基根輕聲説。“你拿我的身世來羞辱我,詛咒我會帶來厄運。這還不夠。你把一個孩子踢出了你的寶貝村子,一而再再而三,除了教會我仇恨之外什麼也沒有。這還不夠。現在,我母親的骨灰還沒涼透,你就想把我趕進荒原,死在外頭。”
隨後匕首就移開了。
基根從牀邊溜開,退到屋子邊緣。他從卧室台子上拾起了一盞帶罩子的燈籠,微微照亮了他的身形。他的微笑變得更加殘忍。
“我就是為了説這些。我走之後,你好好想想我的話。你給我好好想想,你是怎樣把一個男孩和他媽媽扔到冰天雪地裏,讓他長大成人的。”
瑞格恩不知道怎麼回答,又或許這孩子也不想聽。他半是恐懼半是順從,一語不發,呼吸着充滿房間的油腥味。
基根除去了燈籠的罩子,橘黃的光線突然鋪滿了屋子。地板上、牆壁上、書架上,甚至牀單上,濕潤的油脂到處都是。他手腳很利落——毫無動靜地完成了這一切,然後才叫醒了他的獵物。
“慢……慢着。”老人驚慌得結巴起來。“慢着——”
“不了,我要上路了。”基根用近乎閒談的語氣説。“所以走之前我該好好暖暖手。再見,瑞格恩。”
“請你等等!”
但基根已經迫不及待。他朝門口退去,扔下了燈籠,就像是留下了一份臨別的禮物。燈籠落在了卧室的粗木地板上。
眼前化作了火的世界,基根大笑起來,哪怕火舌舔上了他自己的身體。
***
火就像生命,貪婪又飢渴。它會飢餓,有自己的想法,而且,就像命運一樣,有着殘忍的幽默感。它憐愛地捲到面前,弗雷爾卓德無情的風吹開火花,一路跳動着滾過附近的屋頂。它每觸碰一個地方,就會一口咬下去開始吞食。
基根穿過草木叢生的低地往北邊竄去,全然不理會身後的災難。比起留下來觀賞老瑞格恩的豪宅燒成白地,他還有更要緊的事要做。他要處理臉上被燒爛的地方——左半邊火燒火燎,痛成一片,只能塞進地上的積雪來稍微緩解。
他不禁再次懷疑,説他會帶來厄運的流言也不見得全是假話。
等到爬到足夠高的地方時,他才回頭檢驗自己的傑作。海面上太陽正冉冉升起,大火早已被撲滅,只留下濃密的一道煙柱,在晨風的輕撫下捲曲漸細。他握着一捧雪貼在燒傷的臉頰上,希望能看見瑞格恩的大屋變成村落中間一顆燒焦的黑心。
他看到的景象卻驚住了他的呼吸。他害怕得説不出話,身上傷痕累累,跑起來踉踉蹌蹌,卻還是竭力回到了他的罪行現場。
一開始沒人注意到他回來了。倖存者們在燒焦的房屋殘骸間遊蕩,他們的一切都已不復存在。他也只是煙塵中的又一個剪影,又一個滿身傷痕的倖存者。
他在茨瓦娜家的焦黑廢墟外找到了她。她和自己的丈夫兒子一起靜靜地躺在地上。三個人蓋在同一張烏黑的毛毯下,靜默無息。基根在他們身邊蹲了不知多久。他頭腦空空,全身無力。興許還哭了出來。他當時不敢肯定——後來也是——雖然他能感到臉上的傷口被鹽水灼痛。
在她身邊時,他只清楚地記得兩件事。第一件是他拉下毯子時看到的一家人的臉孔。確認是她一家後,他又把毯子蓋了回去。
第二件事,他把手放在泥濘的裹屍布上,祈求可以喚起母親古老的魔法。可一如既往,他理應擁有的天賦並沒有如他所願。
他們一動不動。他不再完整。
過了一會兒,自然地,別人走了過來。基根跪在茨瓦娜的身邊,無視他們的侮辱和責罵。人們唸叨着“巫術”和“厄運”,詛咒他誕生的日子。基根任由這些言語將他淹沒。與他胸中的空洞和臉頰的劇痛相比,全都不值一提。
這些人什麼也不知道。他們在悲痛中之所以責怪基根是因為不知道該怪罪誰,更不知道這一切都是他乾的。他們咒罵他只是因為他的血統,而不是他的罪行。
基根頭也不回地離開了燒燬的小村。他像原本計劃的那樣走進了荒野,可原本預想中復仇的快意,現在卻在他嘴裏化成了苦澀的灰燼。
***
之後幾個星期,基根一直在流浪。他跟隨着野獸的足跡和商旅小道朝內陸走去,沒有具體的方向,也不知道哪裏有人煙。他唯一熟悉的地方就是母親採藥的荒涼林地與山脊。哪怕是最近的村落瓦拉爾山谷也要走上好幾周,而且那裏很可能會收留瑞格恩村的倖存者們。就算基根找到了地方,他也不覺得人們會熱情地歡迎他。更有可能會要他的命。
他盡力地打獵,可他並不是一個真正的獵人。有一回他狼吞虎嚥地吃掉了一隻烤得半熟的兔子,幾小時後就吐到了地上。
日復一日,周復一週,月復一月。天空沉入了永夜,氣候也變得更加惡劣。他沒有遇見過其他部落的人。他沒有看到任何村落的標記。他得過雪盲,也在無際的冰原中發過失心瘋。他眼中只有連綿數日不見變化的茫茫冰雪。弗雷爾卓德根本不關心他的死活,只報以呼嘯的狂風。世界上再沒有任何一個地方,能夠如此殘酷地教導人們認識自己的渺小。
幸運的是——又或是命運的殘忍捉弄,他找到了一個洞穴,蒼白的石塊和他之前的家一模一樣。他憔悴又虛弱,身上留着自己點起的火留下的傷疤,於是便躺在了冰冷的岩石上,感覺自己的皮膚慢慢和石塊凍在一起。他打算躺在這裏直到暴風雪過去,或者乾脆一直躺着等死。就看哪個先來。
可就在那天晚上,他遇見了一個男人。後來成了他的師父。
風雪中化出一個蹣跚的人影。他聳起雙肩,腦袋低垂。一副蓬亂的鬍鬚透出灰色——不是因為年齡而是風霜的啃噬。他戴着兜帽,形容枯槁,眼睛裏閃爍着不自然的虹彩。然而最古怪的還要屬他的皮膚——斑駁雜間、佈滿刺青不説,在閃電照亮風暴的瞬間,他的膚色似乎反襯出暗藍。
之後在火光下就清楚多了,其實是介乎藍紫之間的一種顏色。
兩人在命運安排之下的相遇場面,遠遠不能和任何一個吟遊詩人的故事或是古老的傳奇相提並論。沒有晦澀高深的佈道,也沒有立誓遵守的契約。來人只是站在洞口,疑慮重重地盯着地上一個破爛的人形。
“這是,”法師喃喃地説,“什麼玩意兒?”
基根的意識時有時無,知覺也是一樣。等他終於能組織起語言時,他認定老人不是精靈就是幻覺。
法師沒有理會,而是在他身邊蹲下,伸出一隻手作為回答。
法師的觸碰讓基根感到一股暖意傳來,帶着灼人的……生命力。雖然不是火焰的刺痛,但這種寬慰竟洶湧得幾乎將他擠碎。
“我既不是幽靈也不是幻象,”來人説道,“我是瑞茲。而你,悲慘的傢伙……你是誰?”
***
日出後不久基根便醒了。他搓着眼屎,毫不意外地看見師父閉目趺坐。年輕人知道老人正在冥想,雖然他不能理解為什麼要每天一動不動地坐上一個鐘頭。這是為了幹什麼?像是在半睡半醒之間來回猶豫,到底要睡還是要起……
“早安,”法師沒睜眼,“你睡得不好。”和往常一樣,這是句陳述而不是問題。
基根朝着營火的殘灰中擤了把鼻涕,咕嚕着説:“為什麼你就算閉着眼睛,我都覺得你在看我?”
“因為你不習慣身邊有人。你總會懷疑他們有所企圖。”
基根又咕嚕了一聲:“有點戒心沒什麼不好的。”
瑞茲笑了一下,仍然保持着冥想的靜姿。
基根有些惱:“有什麼好笑的?”
“有時候吧,我聽你説話像是聽見了我自己。明明對人不信任,偏要説成是一種品德,這點尤其像我。但我也不能怪你,畢竟你受過那麼些苦。”
基根盯着他。他會讀心?他看見了我的夢?法師毫無反應。動也不動一下。
年輕人爬起身,美美地伸了個懶腰,直到腰背歡快地發出嘎巴聲。“唔。我把剩下的油湯給熱了,早起一餐怎麼樣?”
“善莫大焉,基根。你打算去拾柴火,還是用自己的火?”
這個問題問得挑釁無比,基根花了好大的力氣才沒有上鈎。“柴火吧。我下次再試着用魔法。”
又是一聲笑。令人發狂的笑。“如你所願。”瑞茲説。
基根不緊不慢地拾着枯木,腦殼裏迴旋着過去幾周裏兩人之間的對話。有些話似乎一直梗在他心底,讓他臉上已經癒合的燒傷發癢。直到他回到紮營的地方,扔下了滿懷的斷枝,才弄明白到底是什麼話。
“師父。”
法師沒動彈,但他們周圍的空氣似乎有些異樣——略略有些刺鼻。似乎是冷了點,帶着某種看不見的力量。“嗯?”
基根清清嗓子,努力想找個得體的説法。“昨天你講魔法的時候,你説到……什麼造物。”
瑞茲依然紋絲不動,除了他被法術侵蝕變暗的嘴唇。“我是説過。你繼續。”
基根吸了口氣,一肚子的話不知從何説起。“唔。水來自雨、冰還有大海。火來自火星和火絨,或者是閃電打中了森林。森林是樹組成的,樹又來自種子。”
“沒錯,大體上是。一大早竟有如此詩意,我很意外。那麼,你的論述的結論是什麼?”
“我的什麼?”
老人笑了,但不帶惡意。“你想要説什麼,基根?”
“就是,所有東西都是有來歷的。所有東西都有……出身。有個源頭。魔法也是這樣嗎?它在世界上有源頭嗎?”
瑞茲沒有立刻回答。在基根看來,他的平靜不再是一種安然,而是在剋制什麼東西。
“朋友,這個問題很聰明。在你野蠻人式的思考中有着一種純粹,我為你的想法表示讚賞。但現在我們還沒有準備好討論這個話題。”
野蠻人咬緊牙關,努力吞嚥着怒火。最終他還是問出了一個值得回答的問題,而師父仍然沒有讓他如願。“可我在想……如果你掌握了雨,你就能造出新的河流。如果你有一千顆種子,就能種出一片新的森林。如果你有鐵,你可以造一把斧頭。那要是你掌握了魔法的源頭呢?你就不用引導或者推動魔法了。你命令它就行了嘛。”
瑞茲睜開了眼睛。
他的眼神比弗雷爾卓德的所有勁風都更冰冷。其中含着慈悲和欣賞,但還有一絲徹人骨髓的、病態般的恐懼。
你害怕了——這個想法一冒頭,基根就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他不知道為什麼。他也想不到自己的話裏有什麼東西會刺激到師父,攪起他靈魂中冰冷又堅硬的恐懼。但是基根知道恐懼是什麼樣的。他在別人眼中見過。一生之中見過無數次。
“不行,”瑞茲吶吶地説。“等你準備好了我們再説。現在還不行。”
基根·諾和點點頭,懵懂地同意了。他很好奇師父不安的眼神。恐懼是一種弱點。是弱點,就要面對。
就要戰勝。 [1] 
飛灰 飛灰
參考資料
  • 1.    飛灰  .《英雄聯盟》宇宙[引用日期2019-06-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