鏡子

公安局在偵破一起殺人案件，犯罪嫌疑人宋誠被關進了監獄，因為一個舞男死在他的車上，並在死之前撥打了報警電話，聲稱宋誠要殺他。案子似乎沒有任何懸疑，但奇怪的是總有一個人給公安局打電話，告訴他們自己知道案件的內幕及公安局的一切部署，説得分毫不差，彷彿此人在冥冥中可以窺視一切，這讓局長陳繼鋒感到不解又害怕。竊聽、內奸之類全無可能，這個人到底是誰？他是怎麼知道各種部署的？打電話的目的何在？

氣象模擬中心的工程師白冰來探視犯罪嫌疑人宋誠，告訴宋誠自己就是那個打電話的人，知道整個案件的來龍去脈，並詳細地向宋誠講述了案件的經過，以及宋誠被陷害的來龍去脈。有些情況只有宋誠一個人知道，有的情況宋誠也毫不知情。通過白冰的敍述，案件的真相被還原出來：宋誠負責調查一起非法審批國有土地案，調查過程中發現自己的頂頭上司“首長”竟是最大的貪污腐敗分子，宋誠的鐵面無私按律辦事惹惱了首長，他指使人栽贓陷害了宋誠，使其百口莫辯，作為犯罪嫌疑人而被捕，但事實上舞男的死是一起刻意為之的自殺事件。

白冰向宋誠解釋了自己為什麼可以洞悉一切，原來他有一台超弦計算機，是從氣象模擬中心帶出來的。這台計算機能夠在原子級別上模擬整個宇宙，在多次模擬中恰好模擬出了人們所在的宇宙，可以通過模型看到世間的任何事件，歷史和現實的所有細節全部呈現在計算機中。白冰便是通過計算機看到了宋誠事件的真相。他本想通過對宋誠案件的瞭解敲詐一筆錢，於是打電話給公安局長陳繼鋒等人，沒想到卻由此被懷疑並招致對他的抓捕。白冰索性故意引公安局長、首長出面，向他們表達了自己的初衷，解釋了計算機強大的功能，並親自演示了創世遊戲。陳繼鋒因為被白冰窺破了違法亂紀的事情而絕望自殺，首長也寫下自首材料，囑咐宋誠無論如何要毀掉鏡像，刪除備份並殺掉白冰，因為鏡像的存在對於人類來説不啻於一場滅頂之災。隨後首長開槍自殺。

宋誠將白冰和超弦計算機的事報告給了上級，中央領導決定接白冰進京。此時，白冰已完成了鏡像的未來遞歸運算，鏡像已能模擬出遙遠的未來，白冰可以通過鏡像看到三萬五千年後，那時已沒有了人類社會，人類文明徹底消亡了。白冰為此銷燬了鏡像，但銷燬之前他知道以後會有一個叫尼爾·克里斯托夫的人再次創造出鏡像模擬軟件。五個月後，普林斯頓大學宇宙學實驗中心的克里斯托夫博士用創世模擬軟件再次模擬出人類存在的宇宙，鏡像再度生成。 ^[1] 

所有人物中，“首長”身上體現出最複雜的人性，成為整篇小説最為成功的形象。從他身上，讀者可以看到一個人努力、成長與墮落的軌跡，以及個體身上真誠與虛偽，狡猾與信仰錯綜複雜的交織。

他奢侈貪婪。家中有價值百萬的紅木傢俱，幾百萬港幣的名人字畫，日常飲用的是90萬元一斤的茶王。以權謀私，兒子與兒媳在他的庇護下各自開辦公司。全省範圍的腐敗網絡每一根經絡都通向他，首長是穩居高層的最大貪污犯。

他虛偽善藏。明明享受着無比奢華的生活，外表卻給人簡單簡樸的假象。一邊高舉反腐大旗，一邊貪污受賄，結黨營私；誇獎宋誠按紀律辦事的同時派人栽贓陷害；慈祥目光能令任何一個晚輩感動，出手制敵時又絕不心軟，兇狠歹毒。

他博學多才。是高能物理專業的高材生，改革開放恢復學位後國內的第一批物理學碩士，對白冰的鏡像原理有着透徹的認識，甚至會質疑白冰理論的嚴謹性，與某些胸無點墨的普通官員相比，絕對是個難得的官員。

他善於拉攏。能讓公安局長與紀委書記毫無原則地為其效力，成為其手中的一枚棋子，把他們的作用發揮得淋漓盡致。為了保護他這位領導，他們甘願去冒巨大的風險。

他老於世故，含而不露。當紀委書記呂文明責怪宋誠不該保留揭發首長的材料時，他卻嚴詞批評呂文明對自己的袒護，極力褒揚宋誠的剛正不阿，所説的每一個字都完全符合國家法律、黨性原則、社會公德三重標準，以至宋誠在恍惚之間甚至猶豫那些調查材料的真實性。

他理性、睿智、沉穩、從容、富於決斷力。制止陳繼鋒殺掉白冰，實際上是因為這一舉動只能加速鏡像公諸於世。在劣跡敗露最應慌亂的時刻，飽經世事的他始終保持着清醒的頭腦和冷靜的思維，從而採取了最為理智的做法。當他得知鏡像時代很快就要到來後，先查封了自己兒子和兒媳的公司，將本欲排擠、報復的人提拔到重要位置，並寫下自首材料。他知道，此時此刻，已無力迴天，不如順應形勢發展，做出積極的應對。

他預見了鏡像對人類社會的副作用，自殺前交代宋誠要毀掉鏡像，刪除備份，並殺掉白冰，這並非由於一己之私慾，而是從整個人類的利益出發。他以長者的睿智洞透了鏡像將會帶來的極大副作用，成為人類發展的阻礙。“清水無魚，一個在道德上永不出錯的社會，其實已經死了。”這句滿含哲理的話，是其對人類社會的洞察和總結。小説結局驗證了他的先見之明。

但同時，他又暴露出人性善的一面。懷舊、易感、珍愛親情、對真善美充滿嚮往。在通過鏡像回望到自己走過的一生時，他心中那份遙遠的真誠與信仰被喚醒，他看到了自己在滄桑歲月中的變化和對舊我的背叛。作為嬰兒來到這個世上的偶然，入少先隊，入團，入黨，童年的清澈，少年的熱誠和渴望，讀入黨誓詞時的誠懇……往昔的一幕幕使他掉下了眼淚。透過“首長”讀者看到人在生活之路上的迷失，人無法保證自己不會成為年輕時曾經厭惡的那種人。

在生日那天，他將自己胸前“為人民服務”的小標牌摘下來，輕輕地放到桌面上小幅國旗和黨旗的基座上，然後開槍自殺，對自己的人生做了了結。在經歷幾十年的人生浮沉之後，首長理清了生命發展的整條線索，為正義完成了自裁，用自殺否定了自我。 ^[1] 

公安局長陳繼鋒對上級忠心耿耿、知恩必報，但同時又是一個罪無可恕的貪污者，25萬美元的支票便將他變成毒品交易的保護傘。白冰揭露了他收賄的罪行時，他甚至不顧自己執法者的身份，欲開槍打死對方，給對方扣上拒捕和企圖逃跑被擊斃的罪名。

白冰是個技術一流，思維敏捷的奇才，也希望通過鏡像敲詐錢物；婚外和女大學生保持着不正當的關係；他創造了鏡像，又最終親手毀了鏡像。紀委書記呂文明努力幫助提攜老同學宋誠，表現出熱情真誠的一面，但當宋誠想要揭露首長腐敗的事實時，他又表現出官場歷練的油滑，干預對方的正常工作，違背職業道德將調查材料轉交給被調查者。 ^[1] 

《鏡子》將現實的反腐偵探題材與高端時空物理幻想緊密結合起來，使極端的現實與極端的虛幻形成一種完美的共存與互證關係，不僅表現出高超的科幻創意，也表達了對當下社會問題的關切，為科幻小説的現實化方向提供了一條思路。小説透過簡單的情節描述，將觸角深入到對歷史與人性的深層探索，再現了歷史與人性的混沌，表達出重述歷史的慾望。在人物形象塑造方面，個性鮮明，多元厚重，透視出難以盡述的複雜人格。小説表達了對技術的崇拜，折射出某種歷史決定論傾向，閲讀中易產生某種悖論感。 ^[1] 

小説中反映腐敗的廣度令人唏噓。剛正不阿的宋誠因發現了首長的腐敗行徑而被陷害入獄，如果不是白冰的參與，宋誠一定會成為犧牲品。公安局長陳繼鋒貪污受賄，執法者成為貪贓枉法者，法律賦予他保護人民的權力和職責變成了錢權交易的資本和從黑惡勢力處換得利益的砝碼。其上級領導同樣也是腐敗分子，他唯腐敗領導之命是從，設計陷害宋誠，成為腐敗分子豢養的爪牙。省紀委書記呂文明同樣忘記神聖的職責，變成了貪官的幫兇，以阿諛奉承為能事，像泥鰍一樣鑽營在官場的泥淖中。副處級崗位招聘博士的流於形式，檢察院和反貪局對案件的區別對待，新聞媒體對貪污分子缺乏瞭解反而大肆吹捧，記者職業道德的喪失，關係網、人情網、腐敗網對社會的深層滲透，等等，腐敗現象對整個社會的侵蝕，無不顯示出現實主義細緻的觀察和批判力度。 ^[1] 

小説以某種理性的姿態描述了這樣一個事實：如果鏡像普遍應用於人類生活，文化將會停滯，文學、藝術將會消失，科學技術的發展徹底止步，人類將進入一個看似光明實則無比黑暗的中世紀。鏡像如一架巨大的顯微鏡，強制放大和監視人類任何言行，直至每個毛孔，沒有人可以禁得起這種放大和監視，歷史是混沌的固然讓人不滿，但當歷史完全透明，同樣也是難以想象的地獄。

所以，歷史就是這樣混沌的歷史，沒有絕對的真實，也不必追求絕對的真實；社會就是這樣混沌的社會，不可以什麼都清清楚楚，一覽無餘。這就是《鏡子》探索並引發的深思。 ^[1] 

雖然歷史在鏡像模擬軟件面前一覽無餘，但軟件並不能模擬出未來所有的事情，因為如果能夠提前知曉未來的一切，那麼，就可能在當下進行改變，從而破壞了原有的因果鏈，所以，它只能模擬出非常遙遠的未來。因此，文本中也只描寫了鏡像模擬的人類未來的命運。

結合文本，讀者可以推測出，鏡像模擬軟件的使用者必然是官方，而這是作品隱藏的一個非常重要的事實，如果發現了這一點，就更能夠領會到作品潛藏的深意。

可以推測出，鏡像模擬軟件在發明之後，一直都掌握在官方的手中，首先官方對軟件的數據進行保密，其次，民眾沒有條件製造出承載軟件需要的超弦計算機，只有官方能夠生產。再次，文明的結局也印證了這是在集權之下的整齊劃一。

因此，鏡像模擬軟件只被掌握在官方的手中，而普通民眾只是被監視的對象，他們沒有擁有超弦計算機的條件和可能，一方面，民眾缺少這方面的技術和材料；另一方面，鏡像模擬軟件能夠進行全方位的監控，民眾連暗地裏偷偷嘗試的可能性都沒有。

所以，鏡像模擬軟件在問世之後，就意味着民眾的信息幾乎是全部透明，除了他們的思想。於是，官方與民眾擁有的信息極不對等，官方對民眾的一舉一動了如指掌，而民眾完全沒有可以監測官方的手段，在這樣一種條件下，官方對於民眾的管控將變得更強，兩者的權力此消彼長，最後失衡。宛如小説《1984》，每個人都受到無處不在的監視，不能有任何不符合規定的行為。

在官方的話語下，民眾其實是處於一個弱勢的羣體，在超弦計算機出現之前，兩者的關係或許還是“水能載舟，亦能覆舟”，統治階級為了維持國家的穩定，需要考慮民眾的意見。但在超弦計算機出現之後，官方成了宛如上帝般無所不知的存在，能夠絕對意義上控制民眾。到最後，文明的結局就是，大家都一樣，住着一樣的房子，穿着一樣的服裝，擁有一樣的表情。

而這種絕對的控制正是文明走向滅亡的根本原因。在這樣一種管制下，人們是不可能迸發新的思想的，也不可能進行新的創造，所以，才會停止發展。當一個文明停止向前的時候，等待它的必然是滅亡，因此，人類才會走到最後的絕境，因為資源消耗殆盡而滅絕。

作者寫明瞭結局，但省略了中間的過程，在超弦計算機出現後，文明是如何走到了這一步，而這些作者沉默的地方，正是在其所處的意識形態之下作者不便明説的。這部分內容雖然是空白，雖然在整篇小説中未曾出現，但它隱藏了文本中至關重要的意藴，可以説，前面的內容都是為此作鋪墊，以白冰的故事支線引出鏡像模擬軟件，講述鏡像模擬軟件是什麼，有什麼作用。但故事當中，真正重要的是，它是如何被使用的，而在這一點上，作者恰恰選擇了留下空白。 ^[3] 

《鏡子》是一篇與現實生活緊密結合的科幻小説，2萬多字的文本顯示出差異極大的兩種風格傾向：非常現實與接地氣的情節和人物，高屋建瓴又虛幻莫測的背景和視角。二者如天與地兩個平行面一樣永遠無法相交，但作者卻試圖以某種思維作為通天的繩索，將二者緊緊聯繫在一起。從實際效果來看，這種嘗試基本獲得了成功，讀者不會產生從閲讀中游離而出的荒誕感，而是深深體會到令人訝異的自然與深刻的批判力度，真正感受到“好看的科幻小説應該是把最空靈最瘋狂的想象寫得像新聞報道一般真實”。

《鏡子》對人物的塑造則顯示了一種少有的耐心。多維地觀照人物，寫出他們的矛盾與糾結，及其內心深處如蛛絲般細微的震顫。透過貪腐反腐的表象，讀者看到的是幾個靈魂在現實生活中的輾轉扭曲。 ^[1] 

《鏡子》獲2004年中國科幻銀河獎中篇小説。 ^[5] 

山西行政學院副教授、文藝評論家杜學文：題為《鏡子》的小説中，劉慈欣似乎把關注的目光投射到當下熱門的反腐題材上。不過，作者的本意並不在於如何進行反腐，而是藉助一種具有終極容量的超弦計算機進行鏡像模擬的技術，使人類時空能夠穿透過去與未來，以此討論人類的存在方式。這種計算機的準確性可以把人們希望瞭解的東西，包括其細節真實地再現出來。但是，這似乎成為人類的一個陷阱。那時，人類將面臨一個沒有黑暗的時代，陽光將普照到每一個角落，人類社會將變得水晶般純潔。但是，如果真的是這樣的話，人類也將面臨一個“死了的社會”，人類文明將消亡。 ^[2] 

劉慈欣，男，1963年6月出生，大學畢業，高級工程師，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中國科普作家協會會員，中國新生代科幻小説的代表作家。已發表約400萬字，包括7部長篇小説、10部作品集、16篇中篇小説、18篇短篇小説、1部評論集以及部分評論文章。作品蟬聯1999—2006年中國科幻小説銀河獎，2010年趙樹理文學獎，2011年度《當代》長篇小説五佳，2011年華語科幻星雲獎最佳長篇小説獎，2010年、2011年華語科幻星雲獎最佳科幻作家獎，2012年人民文學柔石獎短篇小説金獎，2013年首屆西湖·類型文學獎金獎，2013年中國作協優秀兒童文學獎，2015年中央電視台和中宣部中國好書獎。2015年8月23日，《三體》英文版獲“第73屆雨果獎”最佳長篇小説獎。 ^[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