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新郎·再用前韻

鳥倦飛還矣^③。笑淵明、瓶中儲粟，有無能幾^④？蓮社高人留翁語，我醉寧論許事。試沽酒、重斟翁喜^⑤。一見簫然音韻古，想東籬、醉卧參差是^⑥。千載下，竟誰似^⑦？

元龍百尺高樓裏。把新詩、殷勤問我，停雲情味^⑧。北夏門高從拉攞，何事須人料理^⑨？翁曾道“繁華朝起”^⑩。塵土人言寧可用？顧青山、與我何如耳^⑪！歌且和，楚狂子^⑫。 ^[1] 

①賀新郎：詞牌名，又名“金縷曲”、“乳燕飛”、“貂裘換酒”、“金縷詞”、“金縷歌”、“風敲竹”、“賀新涼”等。該詞牌一百十六字，上片五十七字，下片五十九字，各十句六仄韻。

②再用前韻：即指用上篇《賀新郎》（“甚矣吾衰矣”）之韻。

③“鳥倦”句：謂淵明隱退柴桑，喻己歸來瓢泉。陶淵明《歸去來辭》：“雲無心以出岫，鳥倦飛而知還。”

④“笑淵明”兩句：謂淵明存糧無多，生活清貧。《歸去來辭·序》：“餘家貧，耕植不足以自給。幼稚盈室，瓶無儲粟。”《陶靖節集註》注引蘇東坡雲：“使瓶有儲粟，亦甚微矣，此翁平生只於瓶中見粟也耶。”

⑤“蓮社”三句：謂淵明與蓮社高賢詩酒相娛。《蓮社高賢傳》：“時遠法師與諸賢結蓮社，以書招淵明，淵明曰：‘若許飲，則往。’許之，遂造焉。”李元中《蓮社圖記》亦云：“遠師愛之，欲留不可，又常令人沽酒引淵明來。”蓮社：東晉慧遠法師結社於廬山東林寺，因寺中多白蓮，稱蓮社。

⑥“一見”兩句：蕭閒古樸，彷彿想見淵明醉卧東籬風神。東籬醉卧:東籬,陶淵明《飲酒》詩有“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句。參差是：差不多如此。

⑦“千載”兩句：千百年來有誰真率似淵明。

⑧“元龍”三句：謂友人頻頻來詩問候。元龍：陳登字元龍，百尺高樓事見前《水龍吟》，此借指友人。或謂即指陳亮，稼軒與陳亮昔有鵝湖之會，會後互相唱和。稼軒《賀新郎》和詞雲：“老大那堪説。似而今元龍臭味，孟公瓜葛。”即以元龍指陳亮。停雲：陶淵明有《停雲》詩，稼軒瓢泉居處有“停雲堂”。

⑨“北夏門”兩句：謂時局危艱，獨木難支大廈之既倒。《世説新語·任誕篇》：“任愷既失權勢，不復自檢括。或謂和嶠曰：‘卿何以坐視元裒敗而不救？’和曰：‘元裒如北夏門，拉自欲壞，非一木所能支。’”拉：崩塌，斷裂。料理：《世説新語·簡傲篇》：“王子猷作桓車騎參軍。桓謂王曰：‘卿在府久，比當相料理。’”。

⑩繁華朝起：陶淵明作《榮木》詩四章，以依道立善自勉，其二詩云：“繁華朝起，慨暮不存。”以鮮花朝開暮落，喻人應珍惜時光。

⑪“塵土”兩句：謂惟與青山為伴。“塵土”句：未詳何指。寧：豈。

⑫“歌且”兩句：謂和楚狂人之《鳳兮歌》，即意在再出。 ^[2] 

鳥飛累了就知道要回來，淵明隱退柴桑，而我歸來瓢泉。笑淵明瓶中存糧，還能有多少？即使是以酒招得淵明的蓮社高人在淵明醉後試圖留他相談，淵明也老大不高興，説我已經醉了，那裏還能談論這些事！若是蓮社高人再沽酒來為淵明重新斟滿，則淵明就轉愠為喜。千年以來，有誰才能相似呢？

有位像陳元龍一樣堪居百尺樓上的湖海豪士寄來新詩，熱情地問候自己在停雲堂中的生活滋味如何。時局危艱，獨木難支大廈之既倒，還有何事須他人扶助？我曾説過：“鮮花朝開暮落”。俗人勸我仕進之言如同塵土般惡濁，我豈可聽信而採用之？我自然不用其人之言，這隻要看我與青山之間關係如何和諧完美即可瞭解。高唱楚狂子，我已絕意仕進。 ^[3] 

宋寧宗趙擴慶元元年（1195年），稼軒罷福建安撫任，卜築期思以後之作此詞，其時稼軒已五十六歲，閒居上饒家中。春天時在鉛山期思的新居全部落成，此前此後大部分時間是在同一些士大夫階層的人遊山逛水、飲酒賦詩中消磨掉的。表面看來澹泊冷靜，放浪林泉，不關心世事，實則胸中燃燒着炎炎烈火，不忘恢復失地，借歌詞為陶寫之具，抒愛國憂民之情。辛棄疾特別愛創作詞，可以説他把詞創作當成了自己的第二生命。在所有的詞牌中，辛棄疾又特別喜歡《賀新郎》，且常以這個詞牌填詞。這首詞“再用前韻”意思是與《賀新郎·甚矣吾衰矣》同韻。 ^{[4]  [2]} 

這首抒懷詞，作於辛棄疾退居瓢泉時期。借“停雲”抒發對親友的思念之情。上片起句即化用陶淵明《歸去來兮辭》中的句子：“鳥倦飛而知還”，喻歸來期思之意，以記停雲生活，表明自己對仕途的厭倦和對歸隱生活的嚮往。接下來是想象陶淵明歸隱以後的清貧生活。“蓮社”幾句寫淵明隱居以後的交遊生活和愛酒之心，“東籬醉卧”則是描寫陶淵明的醉態。種種描寫，名為寫淵明歸隱之貌，但實際上全是自比。其下“試沽灑、重斟翁喜”諸句，“翁”字亦指淵明言，而意境所豁，皆説自己胸襟懷抱，與人不同。不怪淵明與世人相違，而怪世人之不識淵明耳結韻“千載下，競誰似”的意思尤為明顯，頗有捨我其誰的架勢。下片“元龍百尺高樓襄”，指陳同父，即點題，説明作者所思念的友人，都是像陳元龍那樣的湖海之士，但詞人不明説自己思念朋友，卻説朋友頻頻給自己寫詩，問自己在停雲堂的生活情味，乃是相信朋友是知心朋友，他的舉動朋友自己完全可以猜想。以下諸句是作者對艱難的時局所持的悲觀態度，面對江河日下、大廈將傾的南宋朝廷，作者有心報國，卻無路請纓，無奈的現實只能讓他歸隱山林，“歌且和，楚狂子”絕不是詞人內心的真實意願，不再踏入仕途也只是憤激之語，實是對國事不可為的痛心之語。

連用陶淵明的典故及作品名句，來抒發自己閒居的情懷，突出表現了與陶淵明為伍的志向，表明自己的精神狀態和思想境界已經達到了陶淵明的高度，自可以飲酒來忘懷人間，絕意仕進，頹放不拘，沉醉於山水之樂即美所帶來的快樂。這是辛棄疾晚年詞的一個突出特徵。“想東籬，醉卧參差是，”“千載下，竟誰似”等句，都表明詞人以陶淵明為知己。詞寫豪氣猶在的陳登問詞人閒居寫詩的情味，表明詞人仍有着被罷官的牢騷，接着又以任凱的典故寫自己被投閒置散的憤懣，最後又以“楚狂人”自比，都表明辛棄疾被迫閒居後，雖然立志向陶淵明學習，但內心並沒有陶淵明那樣的寧靜、曠達。閒散的背後是壯志未酬的鬱憤。

在表達上，本詞上片明寫淵明而暗寫自己，下片明寫自己而暗釦淵明，滋味極厚。同時，本詞在修辭上也有兩個特點。一是多用問句。如“有無能幾”，“寧論許事”，“競誰似”，“何事須人料理”，“塵土人言寧可用”等，使感情表達顯得濃郁可感，也增加了詞意的起伏和句子的彈性。二是多用典故。如“鳥倦飛還”，“瓶中儲粟”，“蓮社高人留翁語”，“東籬醉卧”，“北夏門高從拉欏”一韻，“繁華朝起”，“歌和楚狂”等，用得貼切穩妥，含有豐富的情思信息，比直説無隱滋味更厚。 ^{[2]  [4]  [3]  [5]} 

清代陳廷焯《白雨齋詞話》：蘇、辛並稱，然兩人絕不相似。魄力之大，蘇不如辛。氣體之高，辛不逮蘇遠矣。東坡詞寓意高遠，運筆空靈，措語忠厚，其獨至處，美成、白石亦不能到。昔人謂東坡詞非正聲，此特拘於音調言之，而不究本原之所在。眼光如豆，不足與之辯也。 ^[2] 

清人劉熙載《藝概》：“一經運用，便得風流。” ^[6] 

辛棄疾（1140～1207），字幼安，號稼軒，濟南歷城（今山東濟南）人。少年時抗金歸宋，曾任江西安撫使、福建安撫使等職，追贈少師，諡忠敏。今存詞620餘首，多抒發愛國情思之作。其詞風格豪健雄渾，沉鬱頓挫，筆力縱橫，大量使事用典，陳廷焯《白雨齋詞話》謂其“氣魄雄大．意境卻極沉鬱”。其詞集今存兩種版本：四卷本，有汲古閣影宋抄本，《宋名家詞》本等；十二卷本，有元大德三年（1299）廣信書院刊本等。 ^[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