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談所謂“大內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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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篇是魯迅先生的雜文,最初發表於一九二八年一月二十八日《語絲》週刊第四卷第七期,後收錄於《而已集》。 [1] 
中文名
談所謂“大內檔案”
發表日期
1928年1月28日
作    者
魯迅
收錄於
而已集
所謂“大內檔案”這東西,在清朝的內閣裏積存了三百多年,在孔廟裏塞了十多年,誰也一聲不響。自從歷史博物館將這殘餘賣給紙鋪子,紙鋪子轉賣給羅振玉,羅振玉轉賣給日本人,於是乎大有號啕之聲,彷彿國寶已失,國脈隨之似的。前幾年,我也曾見過幾個人的議論,所記得的一個是金梁,登在《東方雜誌》上;還有羅振玉和王國維,隨時發感慨。最近的是《北新半月刊》上的《論檔案的售出》,蔣彝潛先生做的。
我覺得他們的議論都不大確。金梁,本是杭州的駐防旗人,早先主張排漢的,民國以來,便算是遺老了,凡有民國所做的事,他自然都以為很可惡。羅振玉呢,也算是遺老,曾經立誓不見國門,而後來僕僕京津間,痛責後生不好古,而偏將古董賣給外國人的,只要看他的題跋,大抵有“廣告”氣撲鼻,便知道“於意云何”了。獨有王國維已經在水裏將遺老生活結束,是老實人;但他的感喟,卻往往和羅振玉一鼻孔出氣,雖然所出的氣,有真假之分。所以他被弄成夾廣告的Sandwich,是常有的事,因為他老實到像火腿一般。蔣先生是例外,我看並非遺老,只因為sentimental一點,所以受了羅振玉輩的騙了。你想,他要將這賣給日本人,肯説這不是寶貝的麼?
那麼,這不是好東西麼?不好,怎麼你也要買,我也要買呢?我想,這是誰也要發的質問。
答曰:唯唯,否否。這正如敗落大户家裏的一堆廢紙,説好也行,説無用也行的。因為是廢紙,所以無用;因為是敗落大户家裏的,所以也許夾些好東西。況且這所謂好與不好,也因人的看法而不同,我的寓所近旁的一個垃圾箱,裏面都是住户所棄的無用的東西,但我看見早上總有幾個揹着竹籃的人,從那裏面一片一片,一塊一塊,檢了什麼東西去了,還有用。更何況現在的時候,皇帝也還尊貴,只要在“大內”裏放幾天,或者帶一個“宮”字,就容易使人另眼相看的,這真是説也不信,雖然在民國。
“大內檔案”也者,據深通“國朝”掌故的羅遺老説,是他的“國朝”時堆在內閣裏的亂紙,大家主張焚棄,經他力爭,這才保留下來的。但到他的“國朝”退位,民國元年我到北京的時候,它們已經被裝為八千(?)麻袋,塞在孔廟之中的敬一亭裏了,的確滿滿地埋滿了大半亭子。其時孔廟裏設了一個歷史博物館籌備處,處長是胡玉縉先生。“籌備處”雲者,即裏面並無“歷史博物”的意思。
我卻在教育部,因此也就和麻袋們發生了一點關係,眼見它們的升沉隱顯。可氣可笑的事是有的,但多是小玩意;後來看見外面的議論説得天花亂墜起來,也頗想做幾句記事,敍出我所目睹的情節。可是膽子小,因為牽涉着的闊人很有幾個,沒有敢動筆。這是我的“世故”,在中國做人,罵民族,罵國家,罵社會,罵團體,……都可以的,但不可涉及個人,有名有姓。廣州的一種期刊上説我只打叭兒狗,不罵軍閥。殊不知我正因為罵了叭兒狗,這才有逃出北京的運命。泛罵軍閥,誰來管呢?軍閥是不看雜誌的,就靠叭兒狗嗅,候補叭兒狗吠。阿,説下去又不好了,趕快帶住。
現在是寓在南方,大約不妨説幾句了,這些事情,將來恐怕也未必另外有人説。但我對於有關面子的人物,仍然都不用真姓名,將羅馬字來替代。既非歐化,也不是“隱惡揚善”,只不過“遠害全身”。這也是我的“世故”,不要以為自己在南方,他們在北方,或者不知所在,就小覷他們。他們是突然會在你眼前闊起來的,真是神奇得很。這時候,恐怕就會死得連自己也莫明其妙了。所以要穩當,最好是不説。但我現在來“折衷”,既非不説,而不盡説,而代以羅馬字,——
如果這樣還不妥,那麼,也只好聽天由命了。上帝安我魂靈!
卻説這些麻袋們躺在敬一亭裏,就很令歷史博物館籌備處長鬍玉縉先生擔憂,日夜提防工役們放火。為什麼呢?這事談起來可有些繁複了。弄些所謂“國學”的人大概都知道,胡先生原是南菁書院的高材生,不但深研舊學,並且博識前朝掌故的。他知道清朝武英殿裏藏過一副銅活字,後來太監們你也偷,我也偷,偷得“不亦樂乎”,待到王爺們似乎要來查考的時候,就放了一把火。自然,連武英殿也沒有了,更何況銅活字的多少。而不幸敬一亭中的麻袋,也彷彿常常減少,工役們不是國學家,所以他將內容的寶貝倒在地上,單拿麻袋去賣錢。胡先生因此想到武英殿失火的故事,深怕麻袋缺得多了之後,敬一亭也照例燒起來;就到教育部去商議一個遷移,或整理,或銷燬的辦法。
專管這一類事情的是社會教育司,然而司長是夏曾佑先生。弄些什麼“國學”的人大概也都知道的,我們不必看他另外的論文,只要看他所編的兩本《中國歷史教科書》,就知道他看中國人有怎地清楚。他是知道中國的一切事萬不可“辦”的;即如檔案罷,任其自然,爛掉,黴掉,蛀掉,偷掉,甚而至於燒掉,倒是天下太平;倘一加人為,一“辦”,那就輿論沸騰,不可開交了。結果是辦事的人成為眾矢之的,謠言和讒謗,百口也分不清。所以他的主張是“這個東西萬萬動不得”。
這兩位熟於掌故的“要辦”和“不辦”的老先生,從此都知道各人的意思,説説笑笑,……但竟拖延下去了。於是麻袋們又安穩地躺了十來年。
這回是F先生來做教育總長了,他是藏書和“考古”的名人。我想,他一定聽到了什麼謠言,以為麻袋裏定有好的宋版書——“海內孤本”。這一類謠言是常有的,我早先還聽得人説,其中且有什麼妃的繡鞋和什麼王的頭骨哩。有一天,他就發一個命令,教我和G主事試看麻袋。即日搬了二十個到西花廳,我們倆在塵埃中看寶貝,大抵是賀表,黃綾封,要説好是也可以説好的,但太多了,倒覺得不希奇。還有奏章,小刑名案子居多,文字是半滿半漢,只有幾個是也特別的,但滿眼都是了,也覺得討厭。殿試卷是一本也沒有;另有幾箱,原在教育部,不過都是二三甲的卷子,聽説名次高一點的在清朝便已被人偷去了,何況乎狀元。至於宋版書呢,有是有的,或則破爛的半本,或是撕破的幾張。也有清初的黃榜,也有實錄的稿本。朝鮮的賀正表,我記得也發見過一張。
我們後來又看了兩天,麻袋的數目,記不清楚了,但奇怪,這時以考察歐美教育馳譽的Y次長,以講大話出名的C參事,忽然都變為考古家了。他們和F總長,都“念茲在茲”,在塵埃中間和破紙旁邊離不開。凡有我們檢起在桌上的,他們總要拿進去,説是去看看。等到送還的時候,往往比原先要少一點,上帝在上,那倒是真的。
大約是幾葉宋版書作怪罷,F總長要大舉整理了,另派了部員幾十人,我倒幸而不在內。其時歷史博物館籌備處已經遷在午門,處長早換了YT;麻袋們便在午門上被整理。YT是一個旗人,京腔説得極漂亮,文字從來不談的,但是,奇怪之至,他竟也忽然變成考古家了,對於此道津津有味。後來還珍藏着一本宋版的什麼《司馬法》,可惜缺了角,但已經都用古色紙補了起來。
那時的整理法我不大記得了,要之,是分為“保存”和“放棄”,即“有用”和“無用”的兩部分。從此幾十個部員,即天天在塵埃和破紙中出沒,漸漸完工——出沒了多少天,我也記不清楚了。“保存”的一部分,後來給北京大學又分了一大部分去。其餘的仍藏博物館。不要的呢,當時是散放在午門的門樓上。
那麼,這些不要的東西,應該可以銷燬了罷,免得失火。
不,據“高等做官教科書”所指示,不能如此草草的。派部員幾十人辦理,雖説倘有後患,即應由他們負責,和總長無干。但究竟還只一部,外面説起話來,指摘的還是某部,而非某部的某某人。既然只是“部”,就又不能和總長無干了。
於是辦公事,請各部都派員會同再行檢查。這宗公事是靈的,不到兩星期,各部都派來了,從兩個至四個,其中很多的是新從外洋回來的留學生,還穿着嶄新的洋服。於是濟濟蹌蹌,又在灰土和廢紙之間鑽來鑽去。但是,説也奇怪,好幾個嶄新的留學生又都忽然變了考古家了,將破爛的紙張,絹片,塞到洋褲袋裏——但這是傳聞之詞,我沒有目睹。
這一種儀式既經舉行,即倘有後患,各部都該負責,不能超然物外,説風涼話了。從此午門樓上的空氣,便再沒有先前一般緊張,只見一大羣破紙寂寞地鋪在地面上,時有一二工役,手執長木棍,攪着,拾取些黃綾表籤和別的他們所要的東西。
那麼,這些不要的東西,應該可以銷燬了罷,免得失火。
不。F總長是深通“高等做官學”的,他知道萬不可燒,一燒必至於變成寶貝,正如人們一死,訃文上即都是第一等好人一般。況且他的主義本來並不在避火,所以他便不管了,接着,他也就“下野”了。
這些廢紙從此便又沒有人再提起,直到歷史博物館自行賣掉之後,才又掀起了一陣神秘的風波。
我的話實在也未免有些煞風景,近乎説,這殘餘的廢紙裏,已沒有什麼寶貝似的。那麼,外面驚心動魄的什麼唐畫呀,蜀石經呀,宋版書呀,何從而來的呢?我想,這也是別人必發的質問。
我想,那是這樣的。殘餘的破紙裏,大約總不免有所謂東西留遺,但未必會有蜀刻和宋版,因為這正是大家所注意搜索的。現在好東西的層出不窮者,一,是因為闊人先前陸續偷去的東西,本不敢示人,現在卻得了可以發表的機會;二,是許多假造的古董,都掛了出於八千麻袋中的招牌而上市了。
還有,蔣先生以為國立圖書館“五六年來一直到此刻,每次戰爭的勝來敗去總得糟蹋得很多。”那可也不然的。從元年到十五年,每次戰爭,圖書館從未遭過損失。只當袁世凱稱帝時,曾經幾乎遭一個皇室中人攘奪,然而倖免了。它的厄運,是在好書被有權者用相似的本子來掉換,年深月久,弄得面目全非,但我不想在這裏多説了。
中國公共的東西,實在不容易保存。如果當局者是外行,他便將東西糟完,倘是內行,他便將東西偷完。而其實也並不單是對於書籍或古董。
一九二七,一二,二四。 [1] 
參考資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