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文紈

蘇文紈，應該説她是喜歡方鴻漸的，可人們不是很理解她的那種喜歡。在船上看到鴻漸和鮑小姐的短暫而放肆的“熱戀”，應該説她是很不屑的，不屑鮑小姐的行為，也不屑方鴻漸的放縱。當然她的不屑裏還透着一絲的妒意，她的那種妒意有兩種解釋：第一，可能她真的很喜歡方鴻漸；第二，潛意識裏她和方鴻漸才應該是一對。

《圍城》主人公方鴻漸在歐洲留學四年換了三所大學，最後從愛爾蘭騙子手中買了子虛烏有的克萊登大學哲學博士學位，四年後與蘇文紈乘同一條船回國。同學的時候，蘇文紈並沒把方鴻漸放在眼裏，她把自己的愛情看得太名貴了，身為女博士，她反覺得崇高的孤獨，沒人敢攀上來。這次同船回國對方鴻漸的家世略有所知，人也不討厭，似乎也有錢，已準備向方鴻漸示愛。但因為稍微矜持了一點，方鴻漸竟被已有未婚夫的放蕩的鮑小姐引誘了去。蘇小姐怒火中燒，罵他們無恥。然而鮑小姐剛剛下船，她就馬上打扮得嫋嫋婷婷來找方鴻漸。

空有蘇小妹才名及法國博士帽，蘇文紈卻淪落到先與方鴻漸、趙辛楣諸人玩愛情與智力的雙重遊戲。她攻於心計，喜歡男人簇擁在自己周圍，男人之間越是嫉妒吃醋，她越能欣賞玩味並從中得到所謂愛情方面的滿足。偽潔與易染使她追求的女性新生活註定是媚俗的。

蘇文紈在追方鴻漸，可她卻“猶抱琵琶半遮面”，就在暗處使勁兒。知道方鴻漸喜歡唐曉芙，除了嫉妒與促狹別無他法。蘇文紈縱自始至終不敢説一句“我愛你”，總是半推半就，只敢躲在洋文裏叫方鴻漸吻她。“打電話”是兩人關係的分水嶺，蘇文紈風格依舊，不敢去與曉芙平等競爭，一場愛情遊戲就此偃旗息鼓。説到底，文紈雖洋派，亦難擺脱“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的傳統戀愛模式，她寧願費盡心機玩那“貓捉老鼠”的遊戲，也不肯扯掉遮羞布表達自己的渴望。難怪方鴻漸從一開始就不認可蘇文紈，因為“他知道蘇小姐的效勞是不好隨便領情的，她每釘一個鈕釦或補一洞，自己良心上就增一分向她求婚的責任”。

錢鍾書的夫人楊絳曾經説，如果讓方鴻漸與理想中的愛人唐曉芙結婚，然後兩人再積愛成怨，以至分手，才真正符合“圍城”的字面原義；錢鍾書在《談藝錄》中批評王國維對《紅樓夢》的誤讀時，也説過類似的話。方鴻漸想進入唐曉芙的圍城卻始終不得其門；蘇文紈曾經以為已經進入了方鴻漸的圍城，其實進入卻等於是在外面，而當她與曹元朗結婚並過上真正的市儈生活時——那種生活在錢鍾書看來是絕對應該逃離的，她卻安之若素；她曾經似乎已經進入了文化的圍城，但她只有在成為發國難財的官倒時，才真正找到了自己安身立命之處，你用槍逼着她也不願意出來的。方鴻漸並不想進入孫柔嘉的生活，可是他糊里糊塗地就進去了；結婚後，他也有想衝出來的衝動，但他是個被動的人，不敢行動，也不會行動。從表面上看，方鴻漸去三閭大學的經歷與“圍城”的比喻是最相吻合的，但實際上，方鴻漸之無法在三閭大學如魚得水，是因為他還有一些最基本的知識分子操守，或者説最基本的做人的操守。高松年、李梅亭、汪處厚，這些人在那裏捨得出來麼？

在方鴻漸身邊的那些女生或女人中，蘇文紈是頭一個出場的，而且從一出場就顯示出她的強勢來，有着女博士的學位，打扮斯文講究，就連她的長相，在作者的描述下也不可避免地顯示出強勢來：“也許輪廓的線條太硬，像方頭鋼筆劃成的。”一個“硬”字，從一開篇就註定了蘇文紈做人做事，乃至戀愛過程中都固守的強勢地位。她以為全天下都應該是她的，全天下的男人就算不為她哭泣，拜倒在她石榴裙下也是理所當然的。只是自己一路追求更高的目標，回頭的時候才發現年紀已經見長，這時候找對象就不得不放低了點標準，倘若換作從前，方鴻漸之流也入不了她眼。她不是沒有暗暗考察過方鴻漸，她是對他的家世“略有所知”，“見他人也不討厭”，“似乎錢也充足”，才決心把自己的橄欖枝伸出去，好給方鴻漸一個感激涕零跪着接受的機會。她的想法是，我看上你，已經是委屈了自己，已經是你天大的福分，你怎麼可能看不上我。她如此想當然，從來沒有懷疑過自己的魅力，把方鴻漸情感上的遊移都當成了是他和其他的男人為自己爭風吃醋，也怪不得她在方鴻漸決意要離開時還滿心以為他是要向自己求婚。

這樣的情形，讓人很容易想起徐靜蕾改編的《一個陌生女人的來信》，身為交際花的女主角拒絕了軍官的求愛，她看得比誰都清楚：“男人嘛，總覺得我這樣的，愛上你了，已經很不錯了。”換到這裏也是一樣的，蘇文紈恐怕也多多少少有點這樣的意思。他拒絕她不是因為他完全明白她的強勢，而是迫於她的強勢而理所當然地愛上了另外“一個真正的女孩子”。

夾在蘇文紈和唐曉芙兩個人中間拖拉固然是方鴻漸的不對，他的懦弱遊移讓他一直狠不下心來真正做個了斷，甚至讓誤會日益變深。他是情感上的堅定，行動上的遊移。但是換個角度來看，他在行動上拖拉不決也有蘇文紈的原因。就好比蘇文紈向他撒下一張大網，然後一步一步收緊收口的線，逼得他無處可逃，只有一步步向她靠近。方鴻漸不是趙辛楣，有能力也有心機，他老實卻無用，在女人的強勢下完全想不出應對的方法，一心想掙脱卻又越陷越深，甚至在決定離開的時候還不得不吻了蘇文紈，讓誤會埋得更深，最後無法收拾，只有爭了個魚死網破。蘇文紈把方鴻漸放在一個比她低的位置上，自以為對他成竹在胸，他不可能旁落他人，即使中間出現點小波折小意外那也是在她掌控的範圍內，還能為將來的勝利添了炫耀的資本。也怪不得她，在明白自己敗在方鴻漸手下的時候會氣急敗壞。她那樣強勢的人，是無法容忍自己敗北的事實的，而女人一旦從愛情的意亂情迷中跳將出來，可以立馬變得理智殘忍。我相信蘇文紈是立刻就聯繫到蛛絲馬跡，瞭解了方鴻漸所説的人是誰。也因此她毫不猶豫地就馬上殺到唐曉芙家，輕描淡寫的幾句就給方鴻漸和唐曉芙的感情劃上了最深的一道口子。

“我得不到你，別人也別想得到你，你也別想就可以如意和自己喜歡的人逍遙快活。”這樣的心態其實在各樣小説，尤其是武俠小説中屢見不鮮，本來只要不是做得太過分，也未必就不可理解，畢竟“你快樂我就快樂”的深情不是每個人都有，傷心氣極之下的女人是什麼話都説得出的。但是我卻覺得蘇文紈不是出於一般的衝動，她明顯是在理智下故意而為之的。説到底，她對方鴻漸的垂青裏包含的真正感情恐怕也只有三四分。她把捕獲他當成一件她認為肯定會成功的任務，一旦意外發生，她就可以迅速收拾身心，一邊答應曹元朗的求婚，一邊跑去唐曉芙那邊嚼舌根。以她那樣強勢的心態，做出這些事也不足為奇。選擇曹元朗表面上看來是她受過打擊之後匆匆做出的決定，但是她到底是聰明人，懂得自己不是要嫁人，而是要“娶”一個仰頭看她的丈夫，曹元朗無疑會對她頂禮膜拜。也因此她可以一轉身便跑去向病中的唐曉芙炫耀曹元朗對她的求婚過程，遠沒想到幾天前還在電話中罵某人壞蛋。至於趙辛楣，她是不會想要他做丈夫的。縱然他優秀，和她青梅竹馬，又從小就對她死心塌地。但是太容易到手的東西，如若真要吃到嘴裏反倒覺得沒什麼意思。因為一伸手就可以夠到，反而顯示不出自己的魅力，就好比一本淡而無味的小説，翻了開頭就知道了結局。但是趙辛楣，如果不要來做丈夫，卻放在身邊一直做她的仰慕者，反倒會讓她的身價倍增，説出去這麼多年一直有個男人為自己情深不變，矢志不移。

所以很容易就理解，一年後在香港重見趙辛楣，蘇文紈會對他巧笑嫣然，從言語到行動無一不透着親近與曖昧。那時候趙辛楣事業有成，強勢的蘇文紈又理所當然地以為他對自己還如從前那樣深情，她也可以像未出閣前一樣，玩自己擅長的遊戲，一邊用親近曖昧的舉動吊起他的胃口，一邊卻又始終不給他實質的進展。可惜這時候這種遊戲玩起來未免太不高明，跟了曹元朗一年的蘇文紈不只穿着變得庸俗，連蠱惑人的舉動也變得近於明打明的挑逗。她有求於趙辛楣，自認為可以憑着自己的魅力讓他和以前一樣言聽計從，卻沒有想到趙辛楣已遠不是以前那個深情男人。或者説，她誤會了他出於殘存的情誼對她的好，這麼多年來又是早就習慣他對她無微不至，自覺生活缺了樂趣，就又想把他擺到身邊作為調節。就好比外國人吃飯，總是要用紅酒來刺激一下情緒。於是，想當然下的舉動，卻變成了是人都看得出的不堪。

另一方面，也因為方鴻漸的在場，她急於擺明自己對他和孫柔嘉的不屑，不免加強了對趙辛楣用力的程度。她又慣性地給自己撐起一個強勢的氣場，擺出姿態，做成是她甩了方鴻漸，而不是方鴻漸不要她的事實。她倒是做到了，孫柔嘉回家後也懷疑起丈夫當年的敍述是否可靠。只是比起以前不露痕跡卻又處處無法掩飾自然流露的強勢，此刻的蘇文紈更像是用自己的言行舉止來刻意維護着自己高人一等的強勢，也就意味着以前她那種與生俱來的強勢已經在慢慢消逝，要靠自己的精心維護才能在人前勉強充下場面了。縱然變得似乎更加“高高在上”，但是連方鴻漸都會覺得她“變得多少俗”，這個以前即使強勢也還稱得上“女生”的蘇文紈，此刻倒是成為真正的“女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