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牛

老牛不是人，是頭牛。

牛販子販到我家的時候它不老，瘦骨嶙峋，後頭還跟着一頭幾個月大的小牛犢。這對苦命的母女，跟着牛販子千家門出萬家門進的，沒能讓主人嚐到任何甜頭。山前山後好幾個村都走遍了，沒人相中這對牛，牛販子連開口還價的機會都沒有。牽着牛到我家的時候，牛販子已經筋疲力盡了。

母親早就請來了村上會説漢語、腦子反應快的老人幫忙談牛的生意。行有行規，只是我看不出什麼名堂，更不明白他們葫蘆裏的藥。在農村磨了多半輩子的爺爺是行內人，雖沒上過一天學，賬目卻清楚，賬算得分釐不差。牛販子把手伸進爺爺的衣袖裏，他們兩的手在袖子裏具體都做了些什麼，我不得而知。我猜想行內應該有什麼約定俗成的手勢或者暗語吧？不然怎麼我沒聽見他們説任何話，就把牛的生意談妥了，搞得跟前湊熱鬧的人一頭霧水。

農民的地裏面出產的都是糧食，不出錢，所以農民一直缺錢，這一點販子客們最清楚不過。捨不得羊就套不住狼，這一點販子客們也清楚不過。跟農民打交道得來實的，要樹立好口碑，稍微虛幾次，以後恐怕連生意都沒辦法做下去了。販子客們還真有兩把做生意的刷子，把販牛的時節掐得特別精準。夏秋之際，正是他們出動的最佳時機。整個夏天，牛們都在草場休養生息，連嘴細的牛也被草坡上一茬一茬瘋長的青草養得毛溜光滑。牛肥了，身上有膘了，就有價了，我家那頭健壯的犏牛就這樣惹了販子客們的眼睛。家裏勞動力薄弱，好牛又費料，母親一直想把那頭性子有點暴烈的犏牛換掉，養一頭稍微省料的母牛，而當販子客再三上門找來的時候母親卻躊躇不決了，牛是母親的心頭肉呀！爺爺做事果斷，三七二十一便把這檔子事給定了。

這樁買賣談成後，爺爺更沾沾自喜了，他覺得他用一頭牛換來兩頭牛，牛販子還倒找了他二百塊錢，這是他的能耐，也以此為豪。村上的人可不這麼認為，農民人的希望都在牛的脖子上，他們覺得用一頭可以耕地的犏牛換兩頭不中用的牛，這是愚蠢的。

家裏人心裏鼓起的疙瘩久久不散。一方面，家裏販來的這兩頭牛，一頭瘦弱，另一頭還小，還未到開犁的年齡；另一方面，販出去的牛被莊上人換去了還好，只要出莊，就免不了挨刀。農民人常説：“牛耕了一輩子的地，可沒有一塊地是屬於它的！”家裏人心裏有點虧欠了牛的意思，但又不得不忍痛割愛。

母親總是早起到閒置的荒地去放牛，回來的時候也割來晚上填的夜草。給牛割草不是隨便的事，還得觀察牛愛吃什麼草，不吃什麼草，這樣，割來的草才不會浪費。光吃草還不夠，還得用煮完青稞酒作廢了的醅子給牛拌料，提起牛的胃口。這方法是老人們餵養牲口慣用的，説是能給牛驅寒。每天的飲水，更是馬虎不得，冬天的水太冷，怕牛受不了，給牛飲的水都要加熱。母親像照顧病人一樣照顧牛，這樣足足堅持了近兩個月，立見成效，蜷縮在身上的牛毛都舒展開來，毛色微微有了正常牛所具備的光澤。

驚蟄前後，村上人都開始忙着犁地了，我們家遲遲未敢出動，生怕被認定的這頭“不中用”的牛拖後腿。“試試看吧！”父親有點不自信地説了一句。我家和莊上另一家的情況差不多，他們家只有一頭公牛，

平時與我家交往密切。他們家有勞動力，幫我家犁地，而母親手巧，替他們家縫衣，索性與我家搭伴犁地。一般情況母牛的耐力要比公牛弱，所以公牛在左，母牛在右。犁地也講方法，勻、細、深都要到位。我家那頭牛果然不中用，一塊地還沒耕一半，就跪倒在地好幾次，好在耕地的叔叔是個老手，能掐中牛行走時的節奏，打的牛號子和手裏的鞭子配合的也好，歇歇犁犁的，用了好多天才勉強耕完了地。耕地的叔叔甩着汗直撇嘴：“我耕地四十多年了，從沒見過這樣指揮不靈的牛！”

村上人犁完地，把牛交給了草坡，牛羣們又在依山傍水的地方臨時安家。而我家那對母女着實讓人生氣，大清早把它們趕到山上，傍晚就跑回來；傍晚趕到山上，一大清早又跑回來。最令人氣憤的是，還跑進莊稼地糟蹋過莊上人的莊稼，這可把脾氣本來就很暴躁的母親激怒了。傾盆大雨的傍晚，我和母親又一次把牛往山坡上趕，雨水淋透了我和母親。母親用納鞋的錐子狠狠地往牛身上戳，牛疼得直往前衝。母親如此殘忍的舉動，讓我吃驚，也給我兒時的記憶力留下抹不去的陰影，我想不明白一向慈悲的母親竟然這樣。老人常説：打黑牛，驚黃牛。我不知道把牛驚了沒有，至少把我驚了。

自此，這對牛再也沒有跑回來過，更聽不到關於這對母女糟蹋莊上人莊稼的消息。

“……原來我們家換來的那對牛是漢人家養的牛，怪不得聽不進去我們的這裏的犁地號子，也難怪往山上趕，老跑回來，原來……”母親與莊上人聊天的時候，我斷斷續續聽到母親説。

我突然對這頭攜女的老牛心生憐憫。之後的日子，我也趕着自家的牛歪歪斜斜耕過幾行地，但從未對這頭被母親戳疼過的老牛施暴。我深信牛是有靈性的動物，希望自己的行為能彌補母親的過錯。

老牛是頭牛。但很多人説：會聽話的不是牛。 ^[1] 

諾布朗傑(4張)

諾布朗傑(Norbu Namgyal)：藏族，1989年12月生。獲過甘肅省第五、六屆黃河文學獎。文學作品刊於《詩探索》《詩歌月刊》《民族文學》等雜誌。詩歌作品《就這樣老去》選入2015年濰坊市高一語文期中考試試題。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