獵槍

“我”因應朋友之約，在《獵槍》雜誌上發表了一篇與該雜誌志趣迥然相異的散文詩。寫“我”遇到的一個孤獨、沉靜的獵人，這獵人的背影映於“我”眼底中的，不是冷峭的天城山，而是落落漠漠的白河牀。這首散文詩引來一封來信，來信自稱：那個獵人就是他。並寄來另外三封信，這三封信就構成了這一篇令人感傷惆悵的小説。

彩子是一個潔身自好的女性，女兒薔子五歲這年，她發現丈夫門田有了外遇並生了孩子，便毅然和丈夫離婚了。但兩年之後，她卻與新婚不久的有婦之夫三杉穰介產生了熾熱的愛情。彩子一方面不能原諒自己的不貞，一方面又割不斷對三杉穰介的縷縷情思。她和三杉穰介感到，要獲得這種幸福的愛就必須要做一個罪人。他們兩個人只有去欺騙整個世界，才能保住這愛情。同時，彩子也做好了精神準備，一旦三杉穰介的妻子阿綠髮現，她就立刻自戕。兩個人就這樣度過了13年歲月，彩子的女兒薔子也長大成人了。然而豈不知阿綠一開始就知道了他們兩人的關係。當時還是新娘的阿綠為這事震驚了，她也想過自殺，但她還是活下來了。她有意和男人們調情，給他們寫情書，以掩蓋自己內心深處的痛苦。她愛三杉穰介，但不能得到他。她愛彩子，但不能原諒她。當她看到彩子又穿起了當年在海濱與三杉穰介相會時的衣服時，便不可控制地道出了隱藏在內心十幾年的秘密，她告訴彩子：我早就知道了。於是，悲劇的結局便遽然降臨了。彩子留下遺書，自殺身亡。阿綠正式向三杉穰介提出離婚。薔子在母親死前偷看了她的日記，也瞭解了被隱瞞了13年的秘密，她不堪這種痛苦和寂寞，決心今後不再見三杉穰介，而要自食其力地活下去。 ^[3] 

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後，井上靖開始在關西地區的詩歌雜誌和報紙上發表詩作。經過了近20年漫長的文學放浪和醖釀時期，他的作品突然脱穎而出。這一時期創作的詩作幾乎都被收入了第一部詩集《北國》。也正是這些詩作奠定了井上靖的文學基礎，在這個基礎上構築起來的小説有《獵槍》《鬥牛》等。他在《我的形成史》裏説明了自己的想法：“我非常想表現自己，而這種心理乃是長期在報社一角工作的人必然會受到襲擊的熱病似的東西，是長期被報社機構壓抑自我的人所進行的自我反抗似的東西。戰後，我動手寫詩歌和小説，但既沒有打算成為詩人，也沒有打算成為作家，只是要以某種形式表現自我而已。”大約從1946年起，他開始發表詩歌；到1948年止，共計發表了20餘首詩。這些詩篇可以説是他十餘年記者生涯的歸結，也是他此後作家生活的起點。在寫詩歌的同時，他又動筆寫起小説來。他所寫的詩歌和小説的精神是一致的，既可以説他的詩歌是小説的酵母，也可以説他的小説是詩歌精神的具體表現。井上靖寫作的第一個短篇小説是《鬥牛》，第二個短篇小説就是《獵槍》。 ^[6] 

小説主人公三杉穰介愛上了妻子綠子的堂妹彩子，他倆這種不可告人的關係竟保持了13年之久。終因秘密敗露，彩子自殺，三杉穰介孑然一身，走上滿是冰霜的山路，這悽楚的人生末路，像他肩上揹着的獵槍一樣，放射着冰冷的寒光。三杉穰介絕望地向山裏走去，拖着一條孤獨、虛無的影子。三杉穰介在走進山裏前收到的是三封女人的來信。彩子懷着罪惡感臨死前給他送來的訣別信、彩子的女兒天真無邪的少女薔子給他這位敬愛的姨父寫來的“不願再見到”的告別信和妻子綠子宣佈同他離婚的決裂信，這三封信構成了一場愛情悲劇。 ^[7] 

彩子發現丈夫門田有了外遇，並與別的女人生了孩子，便毅然和丈夫離婚，帶着五歲的女兒薔子艱難度日。1945年8月6日夜晚，“B29轟炸機又一次襲來，天空響起了一片轟鳴”，阪神一帶變成火海。彩子和女兒躲進防空壕裏，膽戰心驚，“陷入空虛、寂寞的境地，不能自拔”。這時，彩子突然看見三杉穰介站在防空壕的出口處，便立刻放聲大哭起來。三杉穰介安慰驚恐萬狀的彩子，彩子享受着“莫大的愛情的撫慰”。從此以後，他們產生了熾熱的愛情。但三杉穰介是有婦之夫，且剛與阿綠新婚不久。彩子一方面不能原諒自己的不貞，一方面又割不斷對三杉穰介的縷縷情思。兩人偷偷摸摸地交往了十三年。當彩子又穿起十三年前在海濱與三杉穰介相會時的衣服時，阿綠告訴彩子，她早已知道他們的事情，於是彩子留下遺書，自殺身亡。 ^[2] 

三杉穰介的妻子阿綠其實從一開始就知道了丈夫和彩子的暖昧關係，只是她佯裝不知罷了。她的思維邏輯是“既然你欺騙我，我也就來欺騙你”，因此阿綠與三杉穰介這對夫妻，表面上相安無事，實際上冷戰了十幾年。阿綠説：“你一變得冷漠，我就不甘示弱，也冷漠起來，就像熾熱的鐵塊被冷卻下來一樣。我一變得冷漠，你便比我更勝一籌。長此以往，造成了今天這樣一個出奇的寒氣逼人的家庭。”阿綠為了排解內心的痛苦，故意向別的男人調情。她説：“我是給人貼着輕佻太太的標籤熬過來的。”阿綠是個可憐的女子。當她看到彩子又穿起十三年前在海濱與三杉穰介相會時的衣服時，便不可控制地道出了隱瞞在內心的秘密，她告訴彩子：你和三杉穰介的事，我早就知道了。於是悲劇便驟然降臨。彩子留下遺書，自殺身亡；阿綠向三杉穰介提出離婚後，飄然而去。 ^[2] 

彩子的女兒薔子，在母親死前偷看了她的日記，也瞭解了被隱瞞了13年的秘密，她不堪這種痛苦和寂寞，在母親死後，薔子決心今後不再見三杉穰介，而要自食其力地活下去。 ^{[3]  [2]} 

小説的核心是彩子與三杉穰介的愛情。這是一種見不得陽光的、可悲的愛情，然而又是更深沉，更絕對的愛。為了這種愛情能夠持續下來，他們不得不做一個對別人“有罪”的人。他們將這和露珠般的愛緊緊地封閉於兩個人的內心深處，他們有一個只有他們自己才知道的小天地。如果不是意外，他們一直到死也不會將愛情公之於眾的，而他們死後，人們也不會知道有這麼一男一女曾熱烈地相愛過，他們從對方獲得生命的意義和人生的享受。尤其是女主人公彩子，她為自己的“罪孽”而感到內疚和不安，從新娘子手裏奪來她的丈夫，覺得只有用死才能求得別人對自己這一行為的原諒。因此，在與三杉穰介這十幾年偷偷摸摸的愛情生活中，她始終與死神為伍，是在與死神的觀照中度過的。正如女兒薔子所説，彩子是不幸的女人。彩子的不幸與痛苦還表現在另一方面，也就是她內心深處另一個自我，“那一條小蛇”。她一氣之下與原來的丈夫離了婚，但她該如何對待自己的不貞呢？她聽説丈夫離婚以後一直獨身一人生活，這也使她內心隱隱作痛。她的一個自我是忘我的，沉溺於愛情而不能自拔的，而另一個自我則始終對此進行着譴責。在這種矛盾和痛苦之中，她度過了充滿歡樂和悲哀的十幾年，最後又用死來淨化了她的愛情，從道德的泥潭和心理的矛盾中得到了解脱。

阿綠同樣是一個不幸的女人。二十歲，新婚燕爾之時，丈夫就被別人奪去了。這種打擊足以使她對整個人生感到幻滅。她的不幸還不在於有這麼一個形式上的婚約限制了她的幸福或愛情追求。她的不幸正在於她深深愛着不愛她，然而形式上又是她丈夫的三杉穰介。家庭對於她來説是陰森森的，是墳墓，但她希望三杉穰介對她的欺騙更徹底一點。她有意做一些越軌的行為，不過是對三杉穰介的抗議，對自己失去愛的憤怒，也是她內心痛苦的發泄。她最後明明白白告訴彩子：她早知丈夫和彩子的秘密。這可以説是她唯一一次向奪去了她的愛和幸福的女人的復仇。

作者似乎不願在這裏譴責任何一個人。三個主人公都是高尚的，對生活是真誠的。作者着意抒發的，是這種悲悲慼慼的愛。這種愛往往使現實中的人陷入不道德或痛苦的深淵，然而，一旦這種深沉可悲的愛情消失了之後，人就會陷入一種迷茫的空虛和寂寞之中。彩子活着的時候，儘管是欺騙、是犯罪、是苦惱，但她和三杉穰介總還是親密地在一起活着。當彩子一死，三杉穰介就孑然一身了，他的周圍也化作了一片“落落漠漠的白河牀”。 ^[3] 

《獵槍》是井上靖的成名作，它和作者同一年發表的另一部作品《鬥牛》代表着他一生創作的兩個不同方向。前者是詩的、抒情的，後者是散文的，敍事的。小説除了引言之外，核心部分由三封信構成，這三封信分別是薔子的、阿綠的和彩子的（遺書），這樣，整個作品所涉及到五個人物（包括“作者”），全都是第一人稱，這種形式很好地適應了抒情的內容。 ^[3] 

《獵槍》的藝術成就是抒情性強。作品繼承了日本自古以來的文學精神——“物哀”，抒發了“對人生不如意的哀感”。作品的內容是悲哀的，寫了一個家庭悲劇：作品的筆調是悽婉的，抒發了“悽悽慘慘慼戚”的情緒。如“悲愴的思緒猶如蘆屋那風捲浪濤的大海，白花花的浪頭從四方湧來，衝亂了我的頭腦。”再如“那湛藍的天穹，十月裏的秋陽，百日紅樹的姿色，隨風搖曳的竹葉，還有石頭、流水、土地，就是這目所能及的大自然，在我行將啓齒的瞬間，蒙上了悲傷的色彩。”又如“我透過玻璃窗，忽然看見薔子在焚燒落葉。夕陽西下，暮色蒼茫，大地一片死寂，我今生今世都不曾碰到過這般景象。”此類詞句，作品中俯拾皆是，在情景交融中抒發淒涼、悲哀的情緒，有較強的藝術感染力。

探索人的隱秘心理，刻畫人物的內心世界，也是《獵槍》的重要藝術特色。作品以三個女性的信件、日記、遺書的形式，讓人物的微妙心理活動，直接披露給讀者。從這些書信、日記中，讀者可以清楚地把握住人物的心理律動。其中彩子的複雜內心，給人們留下難忘的印象。她與三杉穰介的愛情，是一種見不得陽光的、可悲的愛情，然而又是那麼深沉、執着。為了保持住這種愛情，他們不得不做一個對別人“有罪”的人。所以在漫長的十三年裏，她是在交織着“愛”“罪”“死”的複雜心理中度過的。她享受到了愛的快樂，但又時時為自己的“罪孽”而感到內疚與不安，從別人手裏奪來的“愛”，覺得只有用死才能求得別人的原諒。她把自己的這種心理活動寫在日記裏。“這是一本羅列着罪、死、愛的日記，是一部罪人的懺悔錄”，讀後令人動容。 ^[2] 

《獵槍》在1948年度《人間》雜誌的“第二次新人小説證集”中被列為選外佳作。1949年，《獵槍》和《鬥牛》得以在《文學界》雜誌上再度發表，引起了文壇的普遍重視。 ^[6] 

《獵槍》發表於昭和二十四年（1949）六月《文學界》。1981年灕江出版社出版的小説集《獵槍》收錄有井上靖的短篇小説《獵槍》中文譯本。1985年5月湖南人民出版社出版的《獵槍、鬥牛》收有《獵槍》中文譯本，譯者海濤。 ^{[3]  [5]} 

井上靖（1907—1991），日本小説家。1936年發表小説處女作《流轉》即獲千葉龜雄獎。1949年發表的《鬥牛》獲芥川獎，進一步鞏固其文壇地位，從此開始其創作生涯。一生創作豐富，除有多種詩集、電影文學劇本、美術評論集行世外，光1974年出版的《井上靖小説全集》就有32卷之多。其中重要作品有《鬥牛》（1949）、《一個冒險畫家的生涯》（1950）、《射程》（1955）、《夜聲》（1967）等。他還創作了不少以中國歷史為題材的小説，如《天平之甍》（1957）、《敦煌》（1959）、《楊貴妃傳》（1963）等。 ^[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