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淵之下

最近我夢見那無底深淵的次數更加頻繁了，我知道留給我的時間已經不多了。我是以僅存無多的理智寫下這段筆記，我決定在瘋狂將我徹底吞噬之前，把那段駭人的經歷記錄下來，提醒那些像我一樣愚蠢無知的人，千萬不要踏足那座禁忌的古城。

我最初得知波納佩古城這個地方，是在一張年代不詳的殘卷上，那殘卷被我的老師葛瑞特·霍克鎖在他書房的櫃子裏。當他得知我偷偷閲讀過那張殘卷後，他顯得異常緊張，他當着我的面焚燒了殘卷，並且神色嚴肅地告誡我不要去探知與那座古城有關的一切。作為一個考古探險家，葛瑞特平時是一個開朗幽默、富有冒險精神的人，我從未見他如此嚴肅和謹小慎微，但當時我被強烈的好奇心和求知慾支配，而忽略了這一點，我還暗自嘲笑他反應過激，如果我當時聽從了他的告誡，就不會有後來這噩夢般的一切了。

我憑藉記憶重新拼湊了那殘卷上的信息，雖然殘卷上的記載語焉不詳，但明確地註明了波納佩古城所在的位置——那片被拓荒矮人稱為哈托爾的新大陸上。為了探尋那座古城，我與老師不告而別。在搭乘商船航行了數個月後，我抵達了新大陸。我向那裏的土著求助，希望他們充當我的嚮導，但他們似乎對那座古城諱莫如深，當他們用那含糊不清的母語説起那座城市的名字時，語調中明顯帶着某種複雜的意味，這令我隱隱有些不安。我費盡口舌，才説服一個土著為我領路，並且是在對方一再強調不陪同我進入古城內的前提下。

經過數天的路程，我們抵達了古城的邊緣，按照事先約定的那樣，我獨自一人進入了古城。這座濱海的古城已經被海水淹沒了大半。在前些天的路途中，那個嚮導曾向我解釋，在他們的母語中，這座古城被稱為浸沒之地，他還提起，古城的歷史能追溯到比他們的部落還要古老的史前時代，但從很久以前，他的族人就不敢接近那個會致人失智的地方。現在回想起來，他是在提醒我那裏潛藏着的未知的邪惡，但那時我卻將這些話與老師的告誡一同置若罔聞。

我在古城中涉水前行，城市中到處都是浸在海水中的殘垣斷壁，從這些殘存建築的建造工藝上來看，這裏曾有過一段輝煌的文明，而從建築風格來看，它們不屬於目前已知的任何種族，對於我來説，這無異於發現了至寶。

我在城市中調查了兩天，城市雖然荒廢了不知多少個世紀，但裏面的景象卻令我目不暇接。第三天我的注意力被巨大的轟隆水聲吸引。在一座形似塔樓、能夠俯視全城的建築的頂端，我遠遠地看到了那水聲的源頭，那是一個眾神都無法創造的奇觀：在這座城市臨海的那一端，地面彷彿被整齊地撕裂一般，形成了一個巨大的斷層，斷層之下，是一道深不見底的深淵，海水因為地勢落差，翻騰着灌入深淵，形成了壯觀的瀑布。我望向那深淵深處，那裏漆黑一片，彷彿是世界的盡頭，又彷彿是一道能夠吞噬一切的巨喉，透着一種不可名狀的深邃，看上一眼就會不寒而慄。

我決定當晚就在這座塔樓上過夜，我點了一堆篝火來烘烤被浸濕的衣物，在胡亂吃了幾口乾糧後，就席地睡去。但我睡得並不踏實，一方面是因為這些天的考古發現而興奮，另一方面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錯覺，睡意朦朧中，我聽到了支離破碎的低語從那深淵中傳來，那低語明明很淺，卻能穿透轟隆水聲，滲入我的腦中，攪得我心神難安。

半夜，我被一陣劇烈的地震驚醒，我感到震顫的源頭與水聲的源頭一致，都是來自那深淵所在的位置。我取出了老師送給我的望遠鏡朝那裏眺望，望遠鏡的鏡片是用一種綠裔特有的水晶製成的，能夠令我在黑夜中看清遠處的景象，但此刻我多麼希望那時我沒有看到那番景象。

我看到那深淵之中，幾條足有我腳下這座塔樓那樣粗大的巨型觸手正向上蠕動着探出，野蠻地纏繞在幾座建築之上，就像一條條醜惡、虯結的巨蟒。那觸手粘稠濕滑的表面上，攀附着一羣密密麻麻、形態弔詭的生物，它們正沿着觸手蜂擁而上，爭先恐後地爬入古城，就像一羣被囚禁在地獄中許久的惡鬼重見天日那般迫不及待。

我的頭皮開始發麻，試圖逃離這裏。等爬下塔樓時，一些怪物已經逼近了這裏，這也令我對它們的外形看得更加真切。

我無法用語言描述、也不願意去描述它們的外形，我幾乎敢肯定，它們絕對不是創世神赫蒙所創造的物種，因為它們那令人本能地感到憎惡的畸形軀體完全違背了這個世界的常理。我不是那種沒有見過世面的鄉野農夫，過去跟隨老師在舊大陸探險，我曾在陰森幽暗的古墓中見過腐爛、可怖的亡靈，也曾在某個貴族的地窖中見過猙獰、殘暴的惡魔，可它們與眼前這些不可名狀的生物相比都相形見絀。眾神在上！這些令人唾棄的生物究竟受到了怎樣的詛咒！

恐懼、噁心、絕望席捲了我的全身，令我肢體麻木，我認為自己身處一場噩夢之中，甚至當一隻粗糙的大手搭在了我的肩膀上時，我都渾然不知，直到那隻手用力將我向後拉扯，我才驚覺身後有其他人，我轉頭看去，起初我以為自己看到的一隻巨型海龜，隨即我意識到那是一個綠裔，一個有着海龜特徵的綠裔，我曾在老師的一本生物圖鑑上看到過這種綠裔物種。在這怪物環伺的環境下，能看到一個在我認知範圍內的正常智慧生物，這令我從恍惚中找回了一絲真實感。

那個綠裔一隻手將我向後拖，另一隻手揮舞着一柄大錘，將那些試圖接近的可憎怪物擊退，錘子砸在那些怪物身上，沒有發出預想中骨骼碎裂的聲響，而是深陷到它們的軀體裏，將它們砸成一團令人作嘔的肉泥。這個綠裔同樣對那些怪物報以憎惡，但是他不像我這樣膽怯，而是用一種天敵般憤怒的眼神盯着它們，並時不時地對它們發怒吼。

我不記得自己被拖行了多久才停下，直到我感到腳下的積水在翻湧，我看到積水中湧現了一個漩渦，一個元素生物從中浮現。我確信他是一個元素生物，因為他上半身是類人的實體，下半身卻是由海水凝聚而成的元素形態。這個元素生物似乎與那個綠裔是同伴，他一言不發地加入了戰鬥，用他手中的長戟幫助綠裔解決那些怪物。

我的腦中再次迴盪起那攝人心魄的低語聲，我捂住耳朵蜷縮在角落，但那低語無孔不入，折磨着我的心智。越來越多的醜惡怪物從四面八方湧來，將我們三人團團圍住。我看到那個元素生物呼喊了一聲，似乎在召喚什麼，接着城市那殘破街道中無端地湧起了一道驚人的巨浪，巨浪吞噬了那些怪物，將它們裹挾着衝回深淵，那些怪物在巨浪中發出刺耳的怪叫。巨浪也將我淹沒，我完全沒有力氣抗拒湍急的水流，在我暈厥過去之前，我感到那隻粗糙的大手再次將我拉住。

當我醒來時，我已經身處一條航向舊大陸的商船之上，水手説他們是在甲板上發現了昏迷的我，如果我猜得沒錯，是那個綠裔將我救到了船上。

現在我已經回到了舊大陸，在一家耀光聖堂轄下的修道院中接受神職人員的精神治療，但效果不佳，因為我依舊能聽到那詭異的低語，並在入睡時夢見自己被可憎的觸手拖向那無底的深淵，我不知道那個綠裔和那個元素生物為什麼能夠承受那樣可怕的景象，甚至敢與之為敵，但是作為一個平庸的凡人，我知道這噩夢將一直纏繞我，直到將我的理智徹底耗盡。

我還知道，那深淵之下的邪惡還會再次傾巢而出，現在我只期盼那個綠裔和那個元素生物能徹底阻止那邪惡，否則這個世界毛將焉附？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