機婦賦

舟車棟寓²，粗工也³。杵臼碓磑⁴，直巧也。盤杅於縷針⁵，小用也。至於織機，功用大矣。

素樸醇一⁶，野處穴藏，上自太始⁷，下訖羲皇⁸。帝軒龍躍⁹，庶業是昌¹⁰，府覃聖恩¹¹，仰覽三光¹²。悟彼織女¹³，終日七襄¹⁴，爰制布帛¹⁵，始垂衣裳¹⁶。

於是取衡山之孤桐¹⁷，南嶽之洪樟¹⁸。結靈根於盤石¹⁹，託九層於巖傍²⁰。性條暢以端直，貫雲表而剴良²¹。儀鳳晨鳴翔其上²²，怪獸羣萃而陸梁²³。

於是乃命匠人，潛江奮驤²⁴，逾五嶺²⁵，越九岡²⁶，斬伐剖析，擬度短長²⁷。勝復回轉²⁸，克像乾形²⁹，大匡淡泊³⁰，擬短則川平³¹，光為日月³²，蓋取昭明³³，三軸列布³⁴，上法台星³⁵，兩驥齊首³⁶，儼若將徵³⁷。方圓綺錯³⁸，微妙窮奇，蟲禽品獸³⁹，物有其宜，兔耳跧伏⁴⁰，若安若危。猛犬相守，竄身匿蹄⁴¹，高樓雙峙，下臨清池，游魚銜餌，瀺灂其陂⁴²，鹿盧並起⁴³，纖繳俱垂⁴⁴，宛若星圖⁴⁵，屈伸推移⁴⁶。一往一來，匪勞匪疲。

於是暮春代謝⁴⁷，朱明達時⁴⁸，蠶人告訖⁴⁹，舍罷獻絲⁵⁰，或黃或白，蜜蠟凝脂⁵¹，纖纖靜女⁵²，經之絡之⁵³。爾乃窈窕淑媛⁵⁴，美色貞怡⁵⁵，解鳴佩⁵⁶，釋羅衣⁵⁷，披華幕⁵⁸，登神機，乘輕杼⁵⁹，覽牀帷⁶⁰。動搖多容，俯仰生姿。 ^[1] 

1.機婦賦：《藝文類聚》卷六十五題為“機賦”。

2.棟宇：泛指房屋。

3.粗工：粗糙的工程。

4.碓（duì）：腳踏的春具。桓譚《新論》：“宓羲制杵白之利，後世加巧，借身踐碓，而利十倍。”磑（wèi）：石磨。

5.杅（yú）：亦作“盂”，吃飯飲水的用具。縷：線。

6.素樸：質樸無華。醇一：單純。

7.太始：從有人類即產生的世界。

8.羲皇：中國傳説時代三皇之一的伏羲，亦作庖犧。

9.帝軒：即黃帝軒轅氏，為中國人文之祖。

10.庶業：眾多事業。昌：昌盛。

11.覃：深沉。

12.三光：日、月、星。

13.織女：星名。

14.終日七襄：意為整天忙碌。終日，從早到晚。裹，更動位置。每天十二個時辰，從旦至暮為七個時辰，故需更動七次位置，所以叫作“七襄”。

15.爰：於是，發語詞。

16.垂衣裳：形容天下太平，無為而治。

17.衡山：在湖南省境。

18.南嶽：即衡山。洪：大。樟：豫樟樹，常綠喬木，高數丈，大者數抱，木材細密灰白，肌理錯綜有紋，老幹堅硬，帶香味是上好用材。

19.靈根：靈本之根，指孤桐和洪樟。盤石：大石。

20.九層：指九層樓高的大本。

21.剴良：磨鍊成良材。

22.儀風：風皇有容儀，古時的瑞兆。

23.萃：聚集。陸梁：蹦跳行走。

24.潛江：渡過大江。驤：馬騰躍。

25.五嶺：五座大山。其名稱不一。《小學紺珠·地理類·五嶺》謂大庾、始安、臨賀、桂陽、揭陽，皆在南方。

26.九岡：九道山脊。

27.擬：描度。度：計量。

28.勝：勝任制織機之材。

29.克：剋意，指專心致志製作織機。乾形：天地自然的各種形象。

30.大匡：大事匡正。淡泊：無為寡慾的品德。

31.則：效法。

32.光：明。

33.昭：明。

34.三軸：織機上的三個圓柱形部件。

35.台星：即台星。

36.兩驥：兩匹千里馬圖形。

37.徵：遠行。

38.綺錯：交錯。

39.品：眾。

40.跧（quán）：蜷伏。

41.竄：隱藏。匿：伏藏。

42.瀺灂（chán zhuó）：出沒。陂：水池。

43.鹿盧：即轆轤，井上汲水的器械。

44.纖繳（xiān zhuó）：纖細的生絲繩。

45.星圖：記恆星位置之圖。

46.推移：轉易變化。

47.代謝：變更時令。

48.朱明：夏季。

49.蠶人：養蠶者，當為蠶奴。

50.舍：收。

51.蜜蠟：壓榨蜂巢所制之蠟，為淡黃色半透明體；此以形容黃色絲。凝脂：凝聚的脂膏，柔滑而富有光澤。

52.纖纖：女手柔細貌。靜女：貞靜的美女。

53.經：經營。絡：纏繞。

54.窈窕：姿態美好。淑媛：善良的美女。

55.貞怡：正派和氣。

56.鳴佩：佩玉。

57.釋：解。

58.披：揭開。

59.乘：駕。杼：機上管緯線的工具。

60.牀帷：牀帳。 ^[1] 

建造車船房屋，只需粗糙的工藝。製作杵臼和石碓石磨，只需樸素的技巧。杯盤針線，只有小的用處。至於織機，它的功能用場就太大了。

古風質樸單純，人們野居穴藏。上從人類開始，下到伏羲聖王。軒轅黃帝實力大增，各種事業發達興旺。低頭運用智慧沉思，仰頭觀察日月星辰三光。領悟天上織女閃耀，由早到晚操作繁忙。於是也就紡織布帛，方才都可穿上衣裳。

衡山出產特異的梧桐，還有碩大無比的香樟。它們紮根于堅固的盤石，依傍山岩高達九層樓房。生性端直不長節權，穿過雲外材質優良。靈風清晨在上鳴叫飛翔，怪獸聚集周圍徘徊跳梁。

命令能工巧匠，渡江騎馬奔往。跑過五嶺山脈，越過九座高岡。砍倒解剖分析，計算用料短長。運回勝任織機的素材，悉心摹擬大自然的形象。極力宣揚清心寡慾，仿效廣袤原野的一片寧靜。雕上太陽月亮，為了汲取它們的光明。製作成三個長軸，這是取法天上的三個台星。兩匹駿馬齊首挺立，簡直就像立即奮蹄遠征。方圓相互交錯，窮極巧妙新奇。還有蟲鳥眾獸，也各有各的表現方式。狡兔隱藏着一雙長耳，似乎安全又像潛伏危機。猛犬在旁守候，軀體利爪都已藏匿。兩座高樓對峙，下邊緊臨清澈水池。游魚街着釣餌，正在浮沉而不知識。兩架轆護同時並起，纖細的絲繩垂得很低。整個織機宛如一幅天文圖案，屈屈伸伸在不斷變易。循環往復總是有來有往，製作過程從來不知疲累和休息。

暮春消逝，夏令當時。蠶奴事畢，收罷獻絲。顏色黃白俱全，宛如蜜蠟凝脂。貞靜的妙齡姑娘，嫺熟地經營整理。此後善良豔麗的美女，人人正派和氣，解下佩帶的美玉，脱掉身上的羅衣，揭開華美的帷幕，登上了神奇的織機，駕馭着輕捷的機杼，時或看着牀上的帳帷。一舉一動儀態萬方，一俯仰美妙生姿。 ^[1] 

《機婦賦》作於東漢中期。從賦文的形容與描繪來看，此賦寫的應是一台花樓式束綜提花機。這種織機出現於東漢。作者驚歎花樓提花機給社會生活帶來的變化，因作賦以贊。 ^[2] 

《機婦賦》描繪了一台提花機的形制。“方圓綺錯，極妙窮奇，蟲禽品獸，物有其宜”，講的是織物複雜的紋樣。“兔耳跧伏，若安若危；猛犬相守，竄身匿蹄”，這裏“兔耳”“猛犬”是形容織機的部件；“高樓雙峙，下臨清池”，指提花裝置花樓隆起，花樓下是千絲萬縷的經絲；“游魚銜餌”，比喻挽花工牽動束綜衢線；“一往一來，匪勞匪疲”，則是形容織機引緯與打緯，運動協調自如。

《機婦賦》讚美織機，讚美織機給社會生活帶來物質文明和劃時代的變化。作者不像《莊子·天地篇》所描繪的漢陰丈人，只願抱甕灌園，不用省力省時的桔槔，有意排斥機械，嚮往落後。説什麼“吾聞之吾師有機械者必有機事，有機事者必有機心。機心存於胸中，則純白不備；純白不備，則神生不定。神生不定者，道之所不載也。吾非不知，羞而不為也。王逸認為由於有了布帛，才得出現黃帝垂衣裳而天下治的太平盛世。但為了強調織機的社會功能，卻貶低舟車棟宇、杵臼碓磑、盤杅縷針等與生活攸關的其他發明創造，顯然帶有很大的片面性。不過他不抱殘守缺，固步自封，能夠順應時代潮流而動。這種以機械作為描寫對象而加以歌頌的，在賦史上要算第一人，所以應該大書特書。

《機婦賦》對織機的製作過程及其性能的敍述，簡直惜墨如金，而對織機上的各種圖案卻又用墨如潑。諸如日月、兩驥、蟲禽、品獸，高樓、清池、鹿盧、纖繳等等，刻畫細膩，不厭其煩。其中“兔耳跧伏”“猛犬相守”“游魚銜餌，瀺灂嚼其陂”等畫面，真正似安實危，險象環生，這大概就是作者所處時代的藝術再現。王逸本欲“體物寫志”，抒發其“大匡淡泊”的政治理想，現實卻與之格格不入，所以只好浮光掠影，一閃而過。難以深入下去，良有以也。

作者對能工巧匠製作的織機，是當作一件精美絕倫的藝術品來評價和欣賞的，對織女的實際操作過程，也注入了同樣的意念。《機婦賦》自始至終看不到匠人和織女勞動的艱辛和痛苦，這不是有意避而不談，而是坐享其成的士大夫階層的人所固有的弱點。

作者以今例古，把黃帝時的工藝説得那麼好，不可能是事實；即令在作者所處的東漢時期有此成就，也足令人讚歎不已。加上行文韻散結合，通曉暢達，愈益增加了藝術上的魅力，值得流傳。 ^{[1]  [2]} 

中國韻文學會常務理事兼賦學研究會理事長馬積高：《機賦》為現存賦中第一篇寫勞動和勞動工具的作品，尤其有重要的意義。（《賦史》） ^[4] 

王逸，東漢文學家。官字叔師，南郡宜城（今屬湖北）人。至豫州刺史，豫章太守。所作《楚辭章句》，是《楚辭》中最早的完整注本，頗為後世楚辭學者所重。又作有賦、誄、書、論等二十一篇，及《漢詩》一百二十三篇，今多散佚，僅存《九思》。明人輯有《王叔師集》。 ^[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