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人遊湖

杭人遊湖 ，巳出酉歸 ，避月如仇。是夕好名 ，逐隊爭出 ，多犒門軍酒錢 ，轎伕擎燎 ，列俟岸上。一入舟 ，速舟子急放斷橋 ，趕入勝會。以故二鼓以前 ，人聲鼓吹 ，如沸如撼 ，如魘如囈 ，如聾如啞；大船小船一齊湊岸 ，一無所見 ，止見篙擊篙 ，舟觸舟 ，肩摩肩 ，面看面而已。 少刻興盡 ，官府席散 ，皂隸喝道去。轎伕叫船上人 ，怖以關門。燈籠火把如列星 ，一一簇擁而去。岸上人亦逐隊趕門 ，漸稀漸薄 ，頃刻散盡矣。

吾輩始艤舟近岸。斷橋石磴始涼 ，席其上 ，呼客縱飲。此時月如鏡新磨 ，山復整妝 ，湖復頮面。向之淺斟低唱者出 ，匿影樹下者亦出 ，吾輩往通聲氣 ，拉與同坐。韻友來 ，名妓至 ，杯箸安 ，竹肉發。月色蒼涼 ，東方將白 ，客方散去。吾輩縱舟 ，酣睡於十裏荷花之中 ，香氣拘人 ，清夢甚愜。

（1）巳出酉歸:巳,巳時，上午九至十一時。酉時，下午五至七時。

（2）好名：追求虛名。

（3）擎燎：舉着火把

（4）二鼓：即二更天，從晚上十時左右開始。

（5）皂隸：小衙役，因為他們穿皂衣，故名。

（6）怖以關門：以關閉城門來警告。

（7）艤舟：船靠岸停泊。

（8）頮面：洗臉。意思是説，湖面重新露出明潔的面貌。

（9）聲氣：打招呼。

（10）以故：因此

（11）少刻：一會兒

（12）席：坐

（13）鼓吹：指鼓、琴、簫等合奏樂器。

（14）多犒門軍酒錢：多給守城門的兵士酒錢。

（15）是：這天。

（16）方：剛剛。

（17）頃刻：不久。

（18）吾輩：我們

（19）趕門：奔向城門

（20）始：才

杭州人遊西湖，上午十點左右出門，下午六點左右回來，如怨仇似地躲避月亮。這天晚上愛虛名，一羣羣人爭相出城，多賞給守城門的士卒一些小費，轎伕高舉火把，在岸上列隊等候。一上船，就催促船家迅速把船劃到斷橋，趕去參加盛會。因此二鼓以前人聲和鼓樂聲恰似水波湧騰、大地震盪，又猶如夢魘和囈語，周圍的人們既聽不到別人的説話聲，又無法讓別人聽到自己説話的聲音；大船小舟一起靠岸，什麼也看不見，只看到船篙與船篙相撞，船與船相碰，肩膀與肩膀相摩擦，臉和臉相對而已。一會兒興致盡了，官府宴席已散，由衙役吆喝開道而去。轎伕招呼船上的人，用關城門來恐嚇遊人，使他們早歸，燈籠和火把象一行行星星，一一簇擁着回去。岸上的人也一批批急赴城門，人羣慢慢稀少，不久就全部散去了。

這時，我們才把船靠近湖岸。斷橋邊的石磴也才剛剛發涼，大家坐在上面，招呼客人開懷暢飲。此時月亮彷彿剛剛磨過的銅鏡，光潔明亮，山巒重新整理了容妝，湖水重新整洗面目。原來慢慢喝酒、曼聲歌唱的人出來了，隱藏樹蔭下的人也出來了，我們這批人去和他們打招呼，拉來同席而坐。風雅的朋友來了，出名的妓女也來了，杯筷安置，歌樂齊發。直到月色灰白清涼，東方即將破曉，客人剛剛散去。我們任憑船兒自由飄蕩，沉睡於十裏荷花叢中，香氣撲人，做着恬靜的夢，真是舒適極了。

張岱（1597年（明萬曆二十五年）-1679年（清康熙十八年）），又名維城，明末清初文學家，字宗子，又字石公，號陶庵、天孫，別號蝶庵居士，晚號六休居士，山陰（今浙江紹興）人。 張岱是公認成就最高的明代文學家，尤擅散文，著有《陶庵夢憶》、《西湖夢尋》、《三不朽圖贊》、《夜航船》等文學名著。

他出身仕宦家庭，早年過着衣食無憂的生活，晚年因改朝換代，窮困潦倒，避居山中，仍然堅持著述。一生落拓不羈，淡泊功名。張岱愛好廣泛，頗具審美情趣。喜歡遊山逛水，深諳園林佈置之法；既懂音樂，又諳彈琴制曲；善品茗，茶道功夫相當深厚；喜歡收藏，鑑賞水平很高；又精通戲曲，編導評論都要求至善至美。

前人説：“吾越有明一代，才人稱徐文長、張陶庵，徐以奇警勝，先生以雄渾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