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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匠和狗

鎖定
是中國當代著名作家莫言所寫的一部短篇小説,收錄於《收穫》 2003年第5期。主要講述人生活得要有尊嚴還要有愛心,不只是人,任何生活在世界上的生物都要有尊嚴和愛心。
作品名稱
木匠和狗
作    者
莫言
作品出處
《收穫》 2003年第5期
文學體裁
短篇小説

木匠和狗內容簡介

作者:莫言
《收穫》 2003年第5期
好像有些詭異的小説,一般都讀不懂。
但是裏面有很深的含義,講述人生活得要有尊嚴還要有愛心,不只是人,任何生活在世界上的生物都要有尊嚴和愛心。

木匠和狗全文內容

鑽圈的爺爺是個木匠,鑽圈的爹也是個木匠。鑽圈在那三間地上鋪滿了鋸末和刨花的廂房裏長大,那是爺爺和爹工作的地方。村子裏有個閒漢管大爺,經常到這裏來站。站在牆旮旯裏,兩條腿羅圈着,形成一個圈。袖着手,胳膊形成一個圈。管大爺看鑽圈爺爺和鑽圈爹忙,眼睛不停地眨着,臉上帶着笑。外邊寒風凜冽,房檐上掛着冰凌。一根冰凌斷裂,落到房檐下的鐵桶裏,發出響亮的聲音。廂房裏瀰漫着烘烤木材的香氣。鑽圈爺爺和鑽圈爹出大力,流大汗,只穿着一件單褂子推刨子。歙——歙——歙——,散發着清香的刨花,從刨子上彎曲着飛出來,落到了地上還在彎曲,變成一個又一個圈。如果碰上了樹疤,刨子的運動就不會那樣順暢。通常是在樹疤那地方頓一下,刃子發出尖鋭的聲響。然後將全身的氣力運到雙臂上,稍退,猛進,歉地過去了,半段刨花和一些堅硬的木屑飛出來。管大爺感嘆地説:“果然是‘泥瓦匠怕沙,木匠怕樹疤’啊!”
爹抬起頭來瞅他一眼,爺爺連頭都不抬。鑽圈感到爺爺和爹都不歡迎管大爺,但他每天都來,來了就站在牆旮旯裏,站累了,就蹲下,蹲夠了,再站起來。連鑽圈一個小孩子,也能感到爺爺和爹對他的冷淡,但他好像一點也覺察不到似的。他是個饒舌的人,鑽圈曾經猜想這也許就是爺爺和爹不喜歡他的原因,但也未必,因為鑽圈記得,有一段時間,管大爺沒來這裏站班,爺爺和爹臉上那種落寞的表情。後來管大爺又出現在牆旮旯裏,爺爺將一個用麥秸草編成的墩子,踢到他的面前,嘴巴沒有説什麼,鼻子哼了一聲。“來了嗎?”爹問,“您可是好久沒來了。”蹲着的管大爺立即將草墩子拉過去,塞在屁股底下,嘴裏也沒有説什麼,但臉上卻是很感激的表情。好像是為了感激爺爺的恩賜,他對鑽圈説:“賢侄,我給你講個木匠與狗的故事吧。”
在這個故事裏,那個木匠,和他的狗,與兩隻狼進行了殊死的搏鬥,狼死了,狗也死了,木匠沒死,但受了重傷。狼的慘白的牙齒,狼的磷火一樣的眼睛,狗脖子上聳起的長毛,狗喉嚨裏發出的低沉的咆哮,白色的月光,黑黢黢的松樹林子,綠油油的血……諸多的印象留在鑽圈的腦海裏,一輩子沒有消逝。
管大爺身材很高,腰板不太直溜。三角眼,尖下頜,脖子很長,有點鳥的樣子。一個很大的喉結,隨着他説話上下滑動。他頭上戴着一頂“三片瓦”氈帽,樣子很滑稽。提起管大爺,鑽圈總是先想起這頂氈帽,然後才想起其他。這樣式的氈帽現在見不到了。管大爺作古許多年了。鑽圈爺爺去世許多年了。鑽圈爹已經八十歲了。鑽圈也兩鬢斑白了。爹健在,鑽圈不敢言老,但他感覺到自己已經老了。鑽圈把許多事情都忘記了,但管大爺講過的那些故事和他頭上那頂氈帽卻牢記在心。
管大爺用腳把眼前的鋸末子和刨花往外推推,從腰裏摸出煙包和煙鍋,裝好煙,揀起一個刨花圈兒,抻開,往前探身,從膠鍋子下面引着火,點着煙,吧嗒吧嗒吸幾口,用大拇指將煙鍋裏的煙末往下壓壓,再吸兩口,兩道濃濃的煙霧,從他的鼻孔裏直直地噴出來。他清清嗓子,提高了嗓門,小眼睛直盯着鑽圈,亮晶晶的,很有神采,説:“大侄子,你長大了,一定也是個好木匠。‘龍王的兒子會鳧水’嘛!”
鑽圈聽到爺爺咳嗽了一聲。鑽圈知道爺爺對爹的木匠手藝很不滿意,對自己,更不會抱什麼希望。爺爺咳嗽,是表示對管大爺的恭維話的反感。
管大爺説:“五行八作中,最了不起的就是木匠。木匠都是心靈手巧的人,你想想,能把一棵棵的樹,變成桌子、板凳、風箱、門、窗、箱、櫃……還有棺材,這個世界上,誰能不死?死了誰能不用棺材?所以,誰也離不開木匠。”
爺爺冷冷地説:“一大些用草蓆卷出去的,也有用狗肚子裝了去的。”
“那是,那是,”管大爺忙順着爺爺的話茬兒説,“我是説個大概,大多數人還是需要一口棺材的,當然棺材與棺材大不一樣。有柏木的,有柳木的,有四寸厚的,有半寸厚的。我將來死了,只求二叔和大弟用下腳料給釘個薄木匣子就行了。”
“您這是説的哪裏的話?”爹説,“趕明兒大哥發了財,用五寸厚的柏木板做壽器時,別嫌我們手藝差另請高明就行了。”
“我要是發了財,”管大爺目光炯炯地説,“第一件事就是去關東買兩方紅松板,請大弟和二叔去給我做。我一天三頓飯管着你們。早晨,每人一碗荷包蛋,香油錁子盡着吃。中午和晚上,最次不濟也是四個冷盤八個熱碗,咱沒有駝蹄熊掌,但雞鴨魚肉還是有的;咱沒有玉液瓊漿,但二鍋頭老黃酒還是可以管夠的。二叔您也不用自己下手,找幾個幫手來,讓大弟領着頭幹,您在旁邊給長着點眼色就行了。做成了壽器,我要站在上邊,唱一段大戲:一馬離了西涼界——然後放一掛八百頭的鞭炮,還要大宴賓客,二叔和大弟,自然請坐上席——可是,我這副尖嘴猴腮的模樣,這輩子還能發財嗎?”
“怎麼不能發財?您怎麼可以自己瞧不起自己呢?”爹説,“沒準兒走在街上,就有一塊像磚頭那般大的金子,從天上掉下來,嘭,砸在您的頭上。”
“大弟,你這是咒我死呢!”管大爺道,“寸金寸斤,磚頭大的一塊金子,少説也有一百斤,砸在頭上,還不得腦漿進裂?即便運氣好活着,也是個廢人。這樣的財我還是不發為好,就讓我這樣窮下去吧。”
“其實您也不窮,”爹説,“人,不到討飯就不要説窮。您瞧您,穿着厚厚的棉襖,戴着八成新的氈帽,我們彎着腰出大力,您抽着煙説閒話,我們都不敢説窮,您怎麼可以説窮?”
爺爺瞪了爹一眼,説:“幹活吧!”
爺爺一開口,爹就閉了嘴。場面有點僵。鑽圈瞅着房檐下那些亮晶晶的冰凌,不由地嘆了一口氣。
“小孩嘆氣,世道不濟。”管大爺説,“大侄子,你不要嘆氣了,我給你再講個木匠和狗的故事吧,聽完了這個故事,你就歡氣了。橋頭村有個木匠,姓李,人稱李大個子——沒準二叔和大弟還認識他,他也算是個有名的細木匠,跟二叔雖然不能比,但除了二叔,也就無人能跟他相比了——我這樣説大弟你可別不高興。”
“我是個劈柴木匠,只能乾點粗拉活兒,”爹笑着説,“您儘管説。”
“李大個子早年死了女人,再也沒有續絃,好多人上門給他提親,都被他一口回絕。大家都猜不透他的心思。他養着一條公狗,黑狗,真黑,彷彿從墨池子裏撈上來的。都説黑狗能辟邪,但這條狗本身就邪性。去年冬天我去趕柏城集,親眼見到過這個狗東西,蹲在李大個子背後,兩個黃眼珠子骨碌骨碌轉悠,好像在算計什麼。那天是最冷的一天,颳着白毛風,電線杆子上的電線嗚嗚地響,樹上的枝條嚓嚓地響,河溝裏的冰叭叭地響。有很多小鳥飛着飛着就掉下來了,掉在地上立馬就成了冰疙瘩。”
“沒讓那些鳥把您的頭砸破?”爹低着頭,一邊幹活一邊問。
“大弟,”管大爺笑着説,“你是在奚落我,你以為我是在撒謊。去年最冷那天,就是臘月二十二,辭灶前一天,縣廣播電台預報説是零下三十二度,是一百年來最低的温度紀錄。其實他們也是在瞎咧咧,氣象預報,是共產黨來了才有的事。一百年,一百年都回到大清朝去了。那個時代,還沒發明温度表呢。”
“不要小看了古人!”爺爺冷冷地説,“欽天監不是吃閒飯的。他們能算出黃曆,能算出興衰,還算不出個温度?”
“二叔説得對,”管大爺説,“欽天監裏的人,都是半神,像那個張天師,前算五百年,後算五百年,算個温度不在話下。那天反正是夠冷的,從咱們村到柏城集,只有十里路,我就撿了二十多隻小鳥。有麻雀,有云雀,有鵓鴣,還有兩隻斑鳩。斑鳩,為什麼叫斑鳩?因為它上午半斤重,下午九兩重,斑鳩,半九也。我把撿來的小鳥揣在懷裏,想給它們點熱度把它們救活。我爹生前是捕鳥的,二叔知道,大弟也知道。那扇捕鳥的大網還在我家梁頭上擱着呢。我要是把那網扛到南大荒裏支起來,一天下來,怎麼着還不網它百八十個鳥兒?拿到集上去,怎麼着還不賣個十塊八塊的?要説發財,只要把俺爹的行當撿起來就能發財。但傷天害理,禍害性命的事兒,不能再做了。輪迴報應,不敢不信。我是一百個信、一千個信的。俺爹的下場,嚇破了我的膽。俺爹一輩子禍害了多少鳥?五萬只?十萬只?反正是不老少。他從小就跟鳥兒擦上了,七八歲時,用彈弓打,人送外號神彈子管小六,我爹在他們那輩裏排行第六。聽老人説,我爹能聽聲打鳥。他根本就不瞄準,聽到鳥在樹上叫,從懷裏摸出彈弓和泥丸,胳膊一抻,嗖地一聲,鳥聲斷絕,鳥兒就從樹梢上,啪嗒,掉下來了。玩彈弓玩到十三歲,不過癮了,開始玩土槍,我爺爺是個大甩手,整天吃大煙,家裏的事一概不管,由着我爹折騰。我奶奶反對我爹玩土槍,幾次把他的槍放在鍋灶裏燒燬。但燒了舊的,他就做新的。他無師自通地就把土槍做出來了,而且做得很漂亮。火藥也是他自己配的。我奶奶管不了他,就咒他:小六啊,小六,你就作吧,總有一天讓這些鳥把你啄死。
“玩了幾年槍,還嫌不過癮,又鬼使神差地學會了結網,沒日沒夜地結。結好了,扛到小樹林子裏支起來,網裏放上一個鳥圇子,唧唧喳喳地叫喚着,把那些鳥兒誘騙下來,撞在網上。人羣裏有漢奸,鳥羣裏有鳥奸。那些鳥圈子就是鳥奸。你想想看,鳥兒們也是有語言的,如果那些鳥圇子,告訴那些在天空打轉轉的鳥兒,説下邊是管六的羅網,千萬不要下來,下來就沒命了,那些鳥兒,還能下來嗎?鳥圈子一定是騙它們,説下來吧,下來吧,下邊有好吃的,好玩的,把那些鳥兒哄騙下來了。由人心見鳥心啊。人裏邊,也真有壞的。就説前街孫成良,他還是我的表弟呢,要緊的親戚。前幾年我跟他一起去趕柏城集,走得早,看不清路。他走在前,一腳踩到一堆屎上,跌了一跤。按説他應該提我一個醒。但他不吭氣,悄悄爬起來,繼續往前走。我在後邊,也跟着踩了屎,跌了一跤。我説表弟,你既然踩了屎,跌了跤,為什麼不提我一個醒?他説,我為什麼要提醒你?我要提醒你,我的屎不是白踩了嗎?我的跤不是白跌了嗎?你説這人的心怎麼這樣呢?
“我爹天生是鳥兒們的敵人,殺起鳥兒來決不手軟。他把那些鳥兒從網上摘下來時,順手就捏斷了它們的脖子,扔在腰間的布袋裏。那個布袋在他的胯下鼓鼓囊囊地低垂着,他的臉上蒙着一層通紅的陽光。我沒有親眼看到過我爹捉鳥時的樣子,但我的腦子裏總是浮現出我爹捉鳥時的景象。我爹捉鳥,起初是為了自己吃。小時候他就會弄着吃,聽説是跟着叫化子學的,找塊泥巴把鳥兒糊起來,放在鍋灶下的餘火裏,一會兒就熟了。把泥巴敲開,香氣就散發出來。這樣的香氣連我奶奶也饞,但她信佛,吃素。信佛吃素的奶奶竟然生養出一個鳥兒的煞星。如果那些死鳥的魂兒上天去告狀,我奶奶難免受到牽連。我爹後來就成了一個靠鳥兒吃飯的人,鳥肉雖香,但也不能天天吃。人是雜食動物,總要吃點五穀雜糧才能活下去。我爹別無長技,別的事情他也不想幹,莊稼地裏的活兒他是絕對不會幹的。弄鳥兒,是他的職業是他的特長也是他的愛好。説起來,我爹一輩子,幹了自己願意幹的事,也是造化匪淺。我爺爺死後,我爹要養家餬口,就把捕獲的鳥兒拿到集上去賣。到了集上,把腰間的布袋解開,把鳥兒往地上一倒,幾百只死鳥堆成一堆,什麼鳥兒都有,花花綠綠的。有的鳥死後還把舌頭吐出來,像吊死鬼一樣,既讓人害怕,又讓人感到可憐。趕集的人走到我爹面前,都要往那堆死鳥上看幾眼。有搖頭嘆息的,有罵的:管六,你就造孽吧。對鳥兒最感興趣的還是孩子。每次我爹把鳥兒攤在地上,就有幾個小男孩圍上來看。先是站着看,看着看着就蹲下來。先是不敢動手,看着看着手就癢了,黑乎乎的指頭勾勾着,伸到鳥堆上,戳那些鳥。越戳越大膽,就翻騰起來,似乎要從裏邊找到一個活的。我爹抄着手站着,低頭看着這些嗵着鼻涕的孩子,臉上是悲傷的表情。我爹心中的想法,任誰也猜不透的。他是身懷絕技啊。如果是退回去幾百年,還沒把洋槍洋炮發明出來的年代,我爹靠着那一手打彈弓的神技,就可能被皇上招了去,當一個貼身的侍衞。就算時運不濟沒給皇上當侍衞,給大官大員們,譬如包青天那樣的大官,當一個護衞,王朝馬漢,孟良焦贊,那是絕對的沒有問題的吧?就算連王朝馬漢孟良焦贊也當不了,往難聽裏説,當一個綠林好漢,佔山為王總是可以的吧?你們想想,那麼小的鳥兒,我爹一抬手,就應聲而落,要是讓他用彈子去打人,想打右眼,絕對打不了左眼。人的眼睛,是最最要緊的,哪怕你有天大的本事,滿身的武功,比牛還要大的力氣,但只要把你的眼睛打瞎了,你也就完蛋了。我爹真是生不逢時啊。生不逢時的人,對那些有權有勢的人,總是冷眼相對。你有權,你有勢,那是你運氣好,不是靠真本事掙來的,我爹最瞧不起這些人。你有權有勢,我不尿你那一壺。生不逢時的人對小孩子是最好的。身懷絕技的人都是有孩子氣的,跟小孩特別的親。我爹身邊,總是有一些小男孩跟着。許多男孩,都打心眼裏羨慕我,羨慕我有這樣一個身懷絕技的爹,跟着這樣一個爹可以天天吃到精美的野味。走獸不如水族,水族不如飛禽。擺在我爹面前這些鳥兒可都是飛禽。有麻雀,有黃鸝,有交嘴,有繡眼,有樹鶯,還有許多叫不出名字的小鳥。我爹自然是能叫出來的。那些蹲在鳥堆前的孩子,用小手捏着鳥兒的翅膀或是鳥兒的腿兒,仰臉看着我爹:大爺,這是什麼鳥兒?黃雀。然後提起另外一隻:這只是什麼鳥兒?灰雀。這隻呢?虎皮雀。這是臘嘴,這是白頭翁,這是竄竄雞,這是灰鵲鴿,這是五道眉,這是麥雞……孩子們的問題很多,我爹有時候很耐心地回答,有時候根本不理睬他們。我爹面前,儘管圍着許多孩子,但他的鳥,其實很難賣。人們並不知道如何把這些東西處理成可食的美味。鳥賣不出去,時間長了,就臭了。在鳥兒沒有臭之前,我爹還是滿懷着把它們賣出去的希望,揹着它們去趕集,但一旦它們臭了之後,就只好埋掉,埋在我家房後那片酸棗棵子裏。那些酸棗,原本是灌木,因為吸收了死鳥的營養,長得比房脊還高,成了大樹。到了深秋,果實累累,一片紫紅,煞是好看。有一個挖藥材的陳三,用杆子敲打酸棗樹,每次都弄好幾麻袋,賣到土產公司,聽説賣了不少錢。他是個有良心的人,每年春節,都要送我爹一瓶好酒。説六叔啊,這是感謝你的那些死鳥呢。酸棗樹叢裏,有好幾窩野兔子,其中有一隻老兔子,狡猾極了,正是:人老奸,驢老滑,兔子老了鷹難拿。這個老兔子,毀了好幾個鷹。你知道那些鷹是怎麼毀的嗎?那個老兔子的窩門口,有兩棵小酸棗,老兔子看到鷹來了,就用前爪扶着酸棗棵子,等待着鷹往下撲。鷹撲下來,老兔子不慌不忙地把那兩棵酸棗一搖晃,枝條上的尖針,就把鷹的眼睛扎瞎了。我爹用他的鳥網,經常能網到鷹。我們這地場,鷹有多種,最大的鷹,就像老母雞那麼大。鷹的肉,不怎麼好吃,酸,柴。但鷹的腦子,據説是大補。我爹每次捕到鷹,就會發一筆小財。縣城東關有個老中醫,用鷹的腦子,製作一種補腦丸,給他兒子吃,他兒子是個大幹部,出入都有跟班的呢。你們看我這是説到哪裏去了呢。後來我爹在不知道受了哪個明白人指點之後,不在大集上賣死鳥了。他在家裏,把這些鳥兒拾掇了,用調料醃起來,拿到集上去,支起一個炭火爐子,現烤現賣。鳥兒的香氣,在集上散發,把好多的饞鬼勾來。我爹的財運來了,擋都擋不住。那年秋天,鄉里新來了一個書記,名叫胡長清,鼻頭紅紅,好喝幾口小酒。書記好喝小酒,是很正常的。他的工資是全鄉里最高的,每月九十元,九十元啊,夠我們掙一年的了。二叔和大弟,你們辛辛苦苦地鋸木頭,累得滿身臭汗,一個月也掙不到九十元吧?”
“你這是拿檀香木比楊柳木呢。”爺爺説。
爹説:“聽説那個書記是個老革命,原先在縣裏當副縣長的。鬧水災那年,他帶領着農民去攔火車,説是火車震動,能把河堤震開。整個膠濟鐵路,中斷十八個小時。氣得國務院一個副總理拍了桌子,批示説:小小副縣長,吃了豹子膽。為了小本位,斷我鐵路線。責成山東省,一定要嚴辦。書記犯了錯誤,被撤了好幾級,下放到咱們這裏當書記。如果不是撤了職,他每月要掙一百多元。”
爺爺感嘆道:“那樣多的錢,怎麼個花法?”
“所以我説我爹的財運來了擋都擋不住的。胡書記,一個老光棍漢,聽人家説他不結婚的原因是褲襠裏那件傢什被炮彈皮子崩掉了。要不,這樣的老革命,還不從城裏找一個天仙似的女學生繁殖一大羣革命接班人?不過要是這樣我估計着他也就不敢領着農民攔火車了。這個胡書記,脾氣暴躁,作風正派,從來不用正眼看女人,就衝着這一點,他的威信呼啦一下子就樹立起來了。在他之前,咱們鄉里那幾任書記,都好色,見了女人腿就挪不動。突然來了一個不近女色的書記,大家都感到吃驚,然後就是尊敬。胡書記好趕集,沒事就到集上去轉轉,那時候困難年頭剛剛過去,集市上的東西漸漸地多了起來。我爹的鳥兒,用鐵籤子穿着,一串一串的,放在炭火上烤着,滋啦滋啦地冒着油,散發着撲鼻的香氣,連那些白日裏很難見到影子的野貓都來了,在我爹的身後打轉。連那些鷂鷹都飛來了,在我爹的頭上盤旋。瞅準了機會,它們就會閃電般地俯衝下來,抓起一串鳥兒,往高空裏飛,但飛不了多高它就把鐵籤子連同鳥兒扔下來了。鐵籤子在火上烤得太熱,燙爪子。胡書記是不是聞着香味來的,我真的説不好,但我想,只要他到了我爹的攤子前,自然是能聞到香味的。那可不是一般的香味,那是燒烤着天上的鳥兒的香味啊。胡書記那樣的好鼻子,自然不能聞不到。而只要他聞到了香味,他想不買也難了。我爹生前,高興的時候,曾經跟我嘮叨過,説這個世界上,最考驗男人的事情,一個是美色,第二個就是美食。美色,有人還能抵抗,但美食,就很難抵抗了。有的人可能幾年不沾女人,但把一個人餓上三天,然後擺在他面前兩個餑餑一碗肉,讓他學一聲狗叫就讓他吃,不學就不給吃,我看沒有一個人能頂得住。”
“人的志氣呢?人畢竟不是狗。”鑽圈的爺爺冷冷地説,“俺老舅爺小時候,家裏跟沙灣李舉人家打官司,輸了,家破人亡。俺老舅爺只好敲着牛胯骨沿街乞討。有一次在大集上,遇到了李舉人在路邊吃包子。老舅爺不認識李舉人,就敲着牛胯骨在他面前數了一段寶。老舅爺自小聰明,記憶力強,口才好,能見景生情,出口成章。那一段寶數的,真是格崩利落脆,贏得了一片喝彩。那個李舉人問我老舅爺:你這個小孩,是哪個村子裏的?這麼聰明,為什麼幹上這下三濫的營生?俺老舅爺就把家裏跟李舉人打官司的事數落了一遍。説得聲淚俱下。那李舉人臉上掛不住,就説,小孩,你別説了,我就是李舉人。事情並不像你説的那樣,你爹是個混賬東西,他輸了官司,並不是我去官府使了錢,也不是官府偏袒我這個舉人,是因為公道在我這方。這樣吧,小孩,冤家宜解不宜結,你也不用敲牛胯骨了,你拜我做幹老頭吧。從今之後,只要有我吃的,就有你吃的。俺老舅爺那年才九歲,竟然斬釘截鐵地説:‘人活一口氣,樹活一張皮。寧敲牛胯骨,不做李家兒。’集上的人聽了俺老舅爺這一番話,心中都暗暗地佩服,都知道這個小孩子長大了,不知道能出落成一個什麼人物。”
鑽圈插嘴問道:“這個老舅爺爺後來成了一個什麼人物呢?”
“什麼人物?”爺爺瞪了鑽圈一眼,單眼吊線,打量着一塊木板的邊沿,説,“大人物!”
“二叔,您説的是王家官莊王敬萱吧?”管大爺肯定地説,“他後來參加了孫中山的革命黨,民初的時候,在軍隊裏當官,孫中山給他發的軍銜是陸軍少將。這樣的人物,自然是能夠做到凍死不低頭,餓死不彎腰的。”
鑽圈的爺爺哼了一聲,彎腰刨他的木頭,一圈圈的刨花飛出來,落在鑽圈的面前。
管大爺説:“鑽圈賢侄,我繼續給你説木匠和狗的故事。”
鑽圈説:“你爹和鳥的故事還沒説完呢。”
“我爹的故事,也沒有什麼講頭了。那個胡書記,每逢集日,就到我爹的攤子前,買兩串小鳥,蹲在地上,從懷裏摸出一個扁扁的小酒壺,一邊喝酒,一邊吃鳥,旁若無人。認識他的人,知道他是堂堂的書記,不認識他的人,還以為是個饞老頭呢。他後來和我爹混得很熟,很多人説我爹和他拜了幹兄弟。但其實沒有這麼回事。我爹是個直愣人,不會巴結當官的。否則,我早就混好了。”
“您現在混得也不錯。”鑽圈的爹説。
“稀裏糊塗過日子吧,”管大爺感慨地説,“胡書記不止一次地對我爹説:老管,讓你兒子拜我做幹老頭吧,我好好培養培養他。我爹死活不鬆口。這樣的好事落到別人身上,巴結還來不及呢。可我爹……算了,不説了。大弟你説,如果我拜了胡書記幹老頭,最不濟也是個吃公家飯的吧?”
“那是,”鑽圈的爹説,“沒準也是一個書記呢。”
“你爹也是個有志氣的!”鑽圈的爺爺感嘆着,“管小六啊管小六,這樣的人也難找了!”
“鑽圈賢侄,我給你講木匠與狗的故事。”管大爺説。
鑽圈老了,村子裏的孩子圍着他,嚷嚷着:“鑽圈大爺,鑽圈大爺,講個故事吧。”
“哪裏有這麼多的故事?”鑽圈抽着旱煙,説。
一個嗵着鼻涕的小男孩説:“鑽圈大爺,您再講講那個木匠和他的狗的故事吧。”
“翻來覆去就是那一個故事,你們煩不煩啊?”
“不煩,不煩……”孩子們齊聲吵吵着。
“好吧,那就講木匠和狗的故事吧。”鑽圈説,“早年間,橋頭村有一個李木匠,人稱李大個子。他養了一條黑狗,渾身沒有一根雜毛,彷彿是從墨池子裏撈上來的一樣……”
那個嗵鼻涕的小孩,在三十年後,寫出了《木匠與狗》:
……木匠拖着沉重的步伐,不斷地回憶着那個收税小吏橫眉立目的臉和猖狂的腔調,搖搖擺擺地走進家門。
他將扁擔和繩索扔在地上,大罵了一聲:狗雜種!然後又回頭對着湛藍的、飄遊着白雲的天空,再罵一聲:狗雜種!忙活了半個月,用上好的桐木板和燦爛的公雞毛做成的四個風箱,賣了一百元錢,竟被集市上那個目光陰沉的收税員罰沒了九十元,心中的懊惱難以言表。把剩下的十元錢,打了兩斤薯幹酒,割了兩斤豬頭肉,還買了一串油炸小鳥。吃到肚子裏,喝進肚子裏,把錢變成屎尿,讓你們罰去吧。錢沒了,但日子還得往下過。錢是死的,人是活的。只要人活着,不生病,有手藝,趕集時長着點眼色,看到那些賣炒花生的小販提着籃子拖着秤逃,你就跟着跑,不要把木貨全部解開,免得臨時捆不及,這樣,就可以保證不被那個收税的抓住。我的風箱做得好,木板烘烤得乾燥,雞毛扎得厚實,風力大,不飄偏,方圓百里,沒人不知道我的風箱。只要有用風箱的人家,我就有活幹。只要有活幹,就會有錢掙。今日破了財,就算免了災。嗨!這年頭。心中雖然還為那被罰沒的九十元疼着,但明顯地鈍了,麻木了。把肉和酒從帆布兜子裏摸出來,扔在桌子上。坐下,剛要吃喝,就聽到街上一陣嚷。木匠本不想出去,這年頭,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但喊聲越來越急,終於坐不住了。出去看,原來是鄰居家一頭牛犢掉到井裏,那個年輕媳婦在喊叫。李大叔,快幫幫俺吧,要是淹死牛犢,俺男人回來,會把俺的頭砸破的,他下手狠,您以前見過的啊。年輕媳婦蓬着頭,頭髮上沾着草,腮上抹着灰,看樣子是從鍋灶邊跑出來的。正是晌午頭,做飯的時辰,許多煙囱裏,冒出白煙。木匠馬上就想起來鄰居那個黑大漢子,雙手拖着老婆兩隻腳,在大街上虎虎地走着的情景。老婆哭天嚎地,漢子洋洋得意。有人上前去勸,被啐了一臉唾沫。木匠不願意管這家的事情,只怕出了力還賺了漢子的罵。那傢伙有疑心症,誰要跟他老婆説句話,就要遭他的懷疑和嫉恨。但架不住女人苦苦的哀求,又想起那隻牛犢,緞子般的皮毛,粉嫩的嘴巴,青玉般的小蹄子,在衚衕裏撅着尾巴撒歡,真是可愛。於是就回家拿着繩子,往井邊跑,沿途招呼了幾個人,到了井邊,把繩子挽成套兒,順到井裏,攬住牛犢,眾人齊用力,發聲喊,把牛犢拖上來。‘牛犢在地上趴了一會,打幾個噴嚏,爬起來,抖擻抖擻,向着場院那邊跑了。等他撈完牛犢回家,發現桌子上的肉沒有了。只有一片包過肉的破報紙,粘連在桌子邊沿上。那條黑狗,蹲在桌子旁邊,盯着木匠,眼珠子骨碌碌地轉悠。木匠好惱,抓起一根棍子,對準狗頭,擂了下去,狗不躲閃,正好擂在頭上。木匠罵道:你這個饞東西,好不容易弄了點肉,我沒吃,你先吃了。狗説:我沒吃。木匠説,你沒吃,誰吃了?狗説,我也不知道誰吃了,反正我沒吃。木匠説,你還敢跟我犟嘴,看我不打死你。木匠抄起一根大棍,對着狗頭砸去。狗當場就昏倒了,鼻子裏流出血來。木匠心中也有些不忍,扔掉棍子,自己喝酒。喝醉了,趴在桌子上睡了。迷濛中,看到狗費勁地爬起來,搖搖擺擺地向着門外走去。木匠説:狗雜種,走了就不要再回來了。從此這條狗就沒有了。
過了一個月光景,一個晌午頭兒,木匠躺在牀上午睡,朦朧中聽到門被輕輕地拱開了,他猜到是狗回來了。好久不見,他還真有點想狗了。木匠裝睡,眼睛睜開一條縫,看着狗的行徑。狍拖着一根高梁秸,把木匠的身體丈量了一下,悄悄地走了。木匠心中納悶,不知道這個狗東西想幹什麼。過了幾天,沒有動靜,木匠就把這事淡忘了。
有一天,木匠去外地殺樹歸來,揹着一把鋸子,一個大錛。他喝了一斤酒,有八分醉,晃晃悠悠地走着,迎着通紅的夕陽。到了一片荒草地,周圍沒人影。很多鳥兒在紅彤彤的天上叫喚。一條窄窄的小路,從荒草地中間穿過。木匠走在小路上,路兩邊草叢中的螞蚱,撲稜稜地往他身上碰。他看到很遠的地方,有一片樹林子,樹林子邊緣上,有一個人埋伏在草叢裏,在他面前不遠處,支着一面大網,網中有一個鳥兒在歌唱,千迴百轉的歌喉,十分動聽。一羣鳥兒,在網上盤旋着。
木匠知道,那個藏身草叢的人,姓管行六,人稱神彈子管小六,是個捉鳥的高手,殺死過的鳥兒,已經不計其數了。木匠看到,空中那些鳥兒,經不住網中那隻烏圇子的誘惑,齊大夥地撲下去,然後就着了道了。那個管六,從草叢中慢吞吞地站起來,到網前去,收拾那些鳥。儘管看不真切,但木匠能夠想象出那些被捏死的鳥兒的慘樣。木匠心中悽悽,身上感到涼意,好像有小涼風,沿着脊樑溝吹。世界就是這個樣子,各人都有自己的活路。那些被捏死的鳥兒悽慘,但那些被你殺死的樹呢?樹根被砍斷,樹枝被鋸斷,往外流汁水,那就是樹的血啊。木匠嘆一聲,繼續往前走。走不遠,就看到在小徑的右邊,草叢深處,有一棵枯死的樹。在這個地方,長出這樣一棵孤零零的樹,是件怪事。這棵樹枯死,也是一件怪事。世上的事,仔細琢磨起來,都是怪事。琢磨不透徹的,不如不琢磨。木匠看到,樹下草叢中,起了動靜。有一個油滑的黑影子,從草中躍起來。他馬上就知道了,那是自己的狗。他心中感到有些不妙,但還是沒往壞處想。狗在草叢中躥了幾下,就到了自己眼前。他還以為狗會搖着尾巴討好呢,但一看,才知道事情不好了。狗齜出白牙,發出嗚嗚的叫聲。狗眼閃爍,放着兇光。這樣的聲音和表情,讓木匠心中凜然。他知道這條狗,已經不是過去那條狗。這條狗過去是自己的親密朋友,現在,是自己的冤家對頭。狗步步逼近,木匠步步倒退。木匠一邊倒退一邊説:老黑,那天的事,是我過分了。你跟了我這麼多年,偶爾嘴饞,偷一塊肉吃,按説也不是什麼大錯,我不該用棍子打你。狗冷笑一聲,説:你現在才説這些話,晚了,夥計。狗後腿蹬地,猛地往前一撲,身體凌空躍起,嘴巴里尖利的白牙,對着木匠的咽喉。木匠跌倒,狗撲上來,就要咬到木匠的脖子時,木匠抬胳膊擋了一下,袖子被撕下來。經了這一嚇,身體裏的酒,都變成冷汗冒了出來。木匠四十歲出頭,身手還算利索,打了一個滾,滾到路邊草叢中。狗又撲上來,不給木匠站起來的機會。木匠把背後的帶子鋸掄起來,往前一甩,鋸條錚然一聲彈開,打在狗的下巴上。狗一愣,往後跳了一下。趁着這個機會,木匠跳起來,同時把大錛抓在手裏。手中有了傢什,木匠鎮靜了許多。錛是木匠的利器,也是最常使用的工具。狗自然知道主人是個使錛的高手,手上既有力氣又有準頭,也就有了忌憚之心,不敢像適才那樣猖狂進攻。狗和人僵持着。狗聳着脖子上的毛,齜着牙,嗚嗚的低鳴。人持着錛,還在説理,罵狗。看看紅日西垂,已經掛在了林梢,紅光遍地,正是一個悲涼的黃昏。木匠慢慢地倒退,狗亦步亦趨地跟隨。這種狀態對木匠不利。木匠舉着錛,發起主動進攻,但狗往後輕輕一跳就躲閃了過去。木匠再進攻,狗再退。木匠明白了自己的進攻毫無意義,空耗力氣,而且只要手上一慢,很可能就會被狗趁機躥上來。明智的舉動,就是防守,等着狗往上撲。但狗很有耐心,只是跟隨着步步後退的木匠。看看退到了樹林邊,木匠用眼睛的餘光瞥見神彈子管小六,於是就大聲喊叫:六哥啊,幫幫我,除了這個叛逆!但那管小六,好像聾子一樣,對木匠的喊叫毫無反應。木匠知道,再這樣拖延下去,遲早要着了這個狗東西的道兒。於是,他使出來兇險的一招:身體往後,佯裝跌倒。在身體往後仰去的同時,手中的大錛也刃子朝上揚了起來。
狗不失時機地撲上來,大錛鋒利的寬刃,恰好砍進了狗的下巴。狗的身體在空中翻了一個個兒,半個下巴掉在地上。木匠跳起來,掄起大錛,對準負痛在草地上翻滾的狗頭,劈了下去。啪的一聲,狗頭開了瓢兒。木匠坐在地上,看着死在自己面前的狗。他看着裂開的狗頭上那些紅紅白白的東西,和狗的一隻死不瞑目的眼睛,突然感到噁心,就吐起來。吐完了,手按着地爬起來。他感到極度疲乏,渾身沒有一絲力氣,似乎連那個大錛也提不起來了。他看到,神彈子管小六,在距離自己五步遠近的地方,怔怔地看着地上的狗。他説:小六,把這個狗東西拖回去煮煮吃了吧。管小六不説話,還是盯着狗看。木匠看到管小六腰間的叉袋沉甸甸地低垂着,裏邊全是死鳥。
木匠收拾起工具,想往家走。剛走了幾步,又回頭朝那棵枯死的樹走去,適才,狗就是從那裏躥出來的。樹下,有一個長方形的深坑。坑裏有一根高粱稈。木匠明白了,知道狗是按照那天中午量好的尺寸,給自己挖好了葬身之地。
木匠來到狗的屍體旁邊,對依然站在那裏發愣的管小六説:跟我來看看吧,看看它幹了些什麼。木匠拖着狗的後腿,來到樹下。對尾隨着的管小六説:他量了我的身高,然後給我挖了坑。管小六搖搖頭,似乎是表示懷疑。木匠突然激奮起來,大嚷着:怎麼?你不相信嗎?難道你懷疑這條狗的智慧嗎?這個狗東西,就因為我打了它一下,然後就和我結了仇。趁着我午睡時,用高粱稈丈量了我的身體,然後,就給我挖了坑。它知道我要去藍村殺樹,這裏是我的必經之路,它就在這裏等我。管小六還是搖頭,木匠益發憤怒起來,説;你以為我是撒謊騙你嗎?我“風箱李”鯁直了一輩子,從來沒有撒過謊。但你竟然不相信我,我怎麼才能讓你相信呢?這個狗東西和我戰鬥時的樣子你親眼看到了,你知道它的兇猛,但你不知道它的智慧。要不我就躺到這個坑裏,讓你看看,是不是合適。木匠説着,就把背上的鋸和錛卸下來,跳到坑裏,躺下,果然正合適。木匠在坑裏,仰面朝天,對管小六説:你現在相信了吧?管小六笑着,不説話,把那條死狗,一腳踢到坑裏。木匠大喊:管小六,你幹什麼?你要把我和它埋在一起嗎?管小六把那把大肚子鋸抖開,一手握着一個把子,鋸齒朝下,猛地插在土裏,然後往前一推,一大夯土就撲嚕嚕地滾到坑裏去了。小六,木匠大聲喊,你要活埋我?木匠掙扎着想爬起來,但身體被狗壓住了。管小六用大鋸往坑裏刮土,只幾下子,就把木匠和狗的大半個身體埋住了。木匠喘息着説:小六,也好,也好,我現在想起來了,知道你為什麼恨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