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歸賦

日色黯兮¹，高山之岑²。月逢霞而未皎³，霞值月而成陰⁴。望他鄉之阡陌⁵，非舊國之池林⁶。山有木而蔽月，川無樑而復深⁷。悵浮雲之弗限⁸，何此恨之難禁⁹。

於是雜石為峯¹⁰，諸煙共色¹¹；秀出無窮¹²，煙起不極¹³。錯翻花而似繡¹⁴，網遊絲其如織¹⁵；蝶兩戲以相追¹⁶，燕雙飛而鼓翼¹⁷。怨驅馬之悠悠¹⁸，嘆征夫之未息¹⁹。

爾乃臨峻壑²⁰，坐層阿²¹，北眺羊腸詰屈²²，南望龍門嵯峨²³；疊千重以聳翠，橫萬里而揚波。遠𤟤鼯與麕麝²⁴，走鰩鱉及龜鼉²⁵。彼曖然兮鞏洛²⁶，此邈矣兮關河²⁷。心鬱郁兮徒傷²⁸，思搖搖兮空滿²⁹。思故人兮不見，神翻覆兮魂斷³⁰；魂斷兮如亂³¹，憂來兮不散。

俯鏡兮白水³²，水流兮漫漫；異色兮縱橫，奇光兮爛爛。下對兮碧沙，上睹兮青岸；岸上兮氤氲³³，駁霞兮絳氛³⁴。風搖枝而為弄³⁵，日照水以成文³⁶。行復行兮川之畔³⁷，望復望兮望夫君。君之門兮九重門³⁸，餘之別兮千里分。願一見兮導我意³⁹，我不見兮君不聞⁴⁰。魄惝恍兮知何語⁴¹，氣繚戾兮獨縈綻⁴²。

彼鳥馬之無知⁴³，尚有情於南北；雖吾人之固鄙⁴⁴，豈忘懷於上國⁴⁵？去上國之美人⁴⁶，對下邦之鬼蜮⁴⁷。形既同於魍魎⁴⁸，心匪殊於蝥賊⁴⁹。欲修之而難化，何不殘之雲克⁵⁰？知進退之非可⁵¹，徒終朝以默默⁵²。願生還於洛濱⁵³，荷天地之厚德⁵⁴。 ^[1] 

太陽黯淡啊，高山擋住了它的光線。雲彩遮住了月亮的素輝，明月如水愈顯雲霞陰沉。眺望着異鄉的田野道路，收入眼底的並非故國的城池園林。山上高高的樹遮蔽了月光，河上無橋更覺流急水深。長嘆天上的浮雲無邊無際，為何心中的遺憾和怨恨無法禁止。於是雜亂的崖石堆疊成山峯，各種雲煙繚繞共成一色。美秀無窮，煙雲無盡。花兒翻飛宛若刺繡，遊絲成網如同織錦，蝶兒嬉戲兩兩相追，燕子振翅雙雙奮飛。抱怨驅馬趕路行程遙遠，嘆息旅人疲乏無法停歇！

接着登臨高山深谷，停坐於層疊的山岡之上。北眺彎彎曲曲的羊腸阪徑，南望巍峨高峻的龍門山岡。峯巒千重鬱郁蒼蒼，長河萬里浪濤洶湧。山上各種動物在遠處走動，河中魚鱉龜鼉遊戲碧波。那邊若隱若現的是鞏縣洛陽，這邊遙遠的地方是關山黃河。心情沉重啊徒自悲傷，心潮翻滾啊白白思量。想念親朋啊見不到，神情恍惚啊夢魂斷。夢魂斷啊如亂麻，憂愁纏身啊驅不散。往下看啊白水如鏡，水長流啊無端無涯。異色啊紛呈，奇光啊燦爛。面對啊腳下青綠的沙石，目睹啊上面黑色的崖岸。河岸之上啊雲煙瀰漫，彩霞斑斕啊紫氣一片。微風搖動着樹枝好似在遊戲，日光下徹水面閃耀着漣漪。走一程啊又一程仍在河邊上，望一遍啊又一遍總想望見君王。君王的大門啊九重深，此一別啊隔千里。願見他一面啊表達我心意，見不到君王啊君不知我心。神魂恍惚啊不知説了些什麼，滿腹怨氣啊纏繞我心。

那些鳥呀馬呀雖然無知，尚且多情留戀故土。即使我這人見識淺陋，那能忘記了京都。離開了京都的美人，面對地方的村野粗民。他們的外貌如同怪物，他們的心思與螯賊無異。想修治他們而難施教化，何不殺掉他們以為勝策？明知宦海沉浮身不由己，徒自整天憂愁寡語。但願能夠活着回到洛陽，也算是承受了天地的大恩厚德。 ^[3] 

據《魏書》本傳載，北魏熙平初（約516年），作者除冠軍將軍、廷尉少卿，尋加徵虜將軍，後出為平陽太守。及之郡，甚不自得，於是作此賦，以表達懷才不遇的無限感慨和強烈的思歸之情。 ^[2] 

賦中，作者用了很多感情色彩非常強烈的詞語來直抒抑鬱哀怨和思歸之情：“悵浮雲之弗限，何此恨之難禁”、“怨驅馬之悠悠，嘆征夫之未息”、“心鬱郁兮徒傷，思搖搖兮空滿”、“故人兮不見，神翻覆兮魂斷；魂斷兮如亂，憂來兮不散”。除了直抒胸臆之外，大量運用景物環境描寫來渲染烘托一種沉鬱悲愁的氣氛，是此賦與漢魏晉以來抒情小賦共同具有的特點。與表現懷才不遇和懷鄉之情的《登樓賦》一樣，此賦也採取了騷體與散體相結合的方式，既增強了該賦的抒情色彩，又使句式在對偶精工的同時，兼具豐富多變之美。長短句式的交叉運用，更增添了此賦語言的節奏美，誦之有起伏不平、參差錯落、吞吐自如之感。尤其是四五兩節，運用騷體句式來抒情達意，酣暢淋漓，深得屈騷之神韻。

全賦風格質樸、蒼涼、沉鬱，寫景既有渾樸、蒼茫的一面，如“北眺”一段，又有巧麗、峻秀的一面，如“翻花”、“俯鏡”兩段，頗得南朝賦家（如謝朓、江淹）寫景藝術之感染。 ^{[2]  [4]} 

現代楚辭學家姜亮夫：文中雜用《騷賦》、《漢賦》兩體，而情旨率直，亦詩人之所不廢。（《姜亮夫全集》） ^[5] 

袁翻（476年—528年），字景翔，陳郡項（今河南沈丘）人。少年時以才學名聞鄉里。太和末為奉朝請。景明初為著作佐郎，參與史書編修。後遷任司徒祭酒、揚烈將軍、尚書殿中郎。熙平初，除冠軍將軍、廷尉少卿，尋加徵虜將軍，出為平陽太守。神龜末，遷冠軍將軍、涼州刺史。後拜吏部郎中，加平南將軍、光祿大夫。出為齊州刺史。孝昌中為中書令、領給事黃門侍郎。後拜度支尚書、轉都官尚書，加撫軍將軍。建義初在河陰為爾朱榮所殺，年五十三。今存《思歸賦》及章表奏議五篇。《魏書》有傳。 ^[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