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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個故事

(史鐵生所著小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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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個故事是史鐵生先生的一部以第一人稱寫的小説。並登於 《作家》2000年2期
中文名
兩個故事
作    者
史鐵生
小説類型
以第一人稱寫的小説
登    於
《作家》2000年2期

兩個故事作品內容

有一年秋天,我在地壇公園遇見一個老人。
柏籽隨風搖落,銀杏的葉子開始泛黃我在那園子東南角的樹林裏無聊地坐着,翻開書,其實也不看,只是想季節真是神秘,萬物都在它的掌握之中。
這時候我看見夕陽裏走來一個老人。我想等他走過去然後點支煙繼續享受這秋日黃昏的寧靜;有些老人總對抽煙的年輕人抱有偏見。我把煙捏在手裏,等着,看一條長長的影子向我遊近。那影子在草地起伏、變形,快要爬上對面的一棵樹幹時停下來。“借個火,小老弟。”一頂舊草帽和草帽下一張堆笑的臉已經湊到我跟前。我給他把煙點上.自己也點上。他沒仕有要離開的意思、挎包扔在地上,蹲下來看我的輪椅,對輪椅的結構提出很內行的批評。見我並不熱情他站起來,繞着我走圈兒, 沒話找話跟我搭汕:今年的氣候不正常呀,你有多大年紀呀嚐嚐我這煙吧這煙如何如何地好,以及這麼年輕你怎麼就把腿弄成這樣,用沒用過雲南白藥和看沒看過藏醫,等等。我想不宜再對他冷淡,也該對他有所關心才好。
“您呢、”我説,“這是上哪兒去?’ 他臉上的給紋於是鬆開.笑容淡下去不斷地眺望樹梢和樹梢以上的天空。‘天上浮雲似白衣,斯須改變如蒼狗”,從來如此,並無異常。惟夕陽燦爛, 久視令人目弦。
“依你説呢小老弟,最後我們都是上哪裏去?”
我疑惑地看着他,表情中必已流露了對他的重視。
“別這樣小老弟,所有的話都不過是説着玩玩兒。”
他坐下,掀去草帽,撣他滿頭的白髮,不停地撣,於是乎很久他不再言語。我敢説那是一種空前的景象:頭皮屑飄落如雪,紛紛揚揚總有一刻鐘之久才見稀疏。
“小老弟,要不要我講個故事給你聽?”
彷彿雪住了,雲開天青他再次露出笑臉。我心裏挺不高興,這老半天莫非倒是我在等你講什麼故事?我心説,你要是不走我可要走了,但我卻隨口應道:“什麼故事?”人有時候就這麼言不由衷。
“關於我的,不過到最後,還有一個比我更不走運的人。”
以下是他講的故事。
我是個叛徒。不,我是説真的。鐵案如山。是呀,現在是真的鐵案如山了。現在,這件事,只有我自己可以不信了。再過幾年,等我死了,就沒人不信了。
其實一樣,單我自己不信管什麼?什麼事都一樣,要是沒人作證,多大的事也等於零。這些日子我老想:要是你壓根兒就是一個人活在孤島上沒人知道,你跟死了有什麼不一樣?
我的故事差不多就是這麼回事。我知道我是怎麼一個人,可是我沒有證據。我沒有證據倒不是説這事本來就沒有證據,是説我拿不到證據。拿不到,也不是説還沒拿到,對,曾經是還沒拿到,現在不是了,現在是肯定拿不到了。肯定拿不到跟從來沒有其實一樣。
你是不是看我有點兒精神不太正常?好,你覺得沒有就好,聽我説。
剛才你問我上哪兒去,我現在是哪兒也不用去了,只剩下最後一個大家誰也跑不了都要去的地方了。“條條大路通羅馬”,我看壓根兒就是指的那地方。可這之前我一直在東奔西走,差不多半輩子,我都在找一個人,幾十年裏只要有一點他的線索我也不放過,哪怕是地角天邊我也要去查看個究竟,因為......因為這個世界總共就兩個人知道我不是叛徒,除了我就只有他。
他叫劉國華。
也許你在電影裏見過,過去,敵後工作,經常是單線聯繫。就是説,一個人只與一個人聯繫,一個人只受一個人領導,張三領導李四,李四領導王五,但是張三並不領導王五,張三也不知道王五在幹嘛,甚至壓根兒不知道有王五這麼個人。要不就是張三領導李四,也領導王五,但李四和王五互相誰也不知道誰。為什麼?啊,你真是年輕。這麼説吧,除了張三,不管是誰叛變了,都只可能再出賣一個,不至於破壞整個組織。張三也是隻與他的一個上級聯繫,要是他叛變了,他能出賣的人也就不會太多。什麼,你説這是對朋友的不信任?嘿呀小老弟,你真是太天真了,剛才我遠遠地瞧見你,我就想,這個年輕人,以後的日子有他受。現實!懂嗎,小老弟?它跟希望不一樣,它要不是跟希望越差越遠就很不錯了。好了,我不跟你爭,這事你不懂也許倒好。
你還想不想聽我的故事?好,慢慢兒聽,沒準兒不白聽。
總之我是單線聯繫的最後一環,我只聽從我惟一的上級的指示,至於他聽從誰的指示我不管,至於他還領導誰我也不問,也沒想過要問,問也白問,再問就是犯紀律。
我的上級就是劉國華,老劉。最後一次,他指示我打入敵人內部,以叛徒的方式打進到敵人內部去。當然是為了搞情報。簡單説吧,我幹成了,並且取得了敵人的信任。實際當然不會像我説的這麼簡單。實際是經歷了很多很多危險的,比如説...... 唉,不説了吧,那些事更是隻有我自己知道。
電影?電影畢竟是電影,不過我不反對你按照電影裏那樣去想象。
可是,就在我好不容易打入敵人內部之後不久,我們勝利了。就是説我打入敵人內部可是我還沒來得及幹什麼我們就全面勝利了,就是説我什麼都沒幹就不需要我再幹什麼了。這真讓人窩火,讓人覺的委屈,一切一切不都白廢了嗎?不不,麻煩並不在這兒,勝利了怎麼説都是好的,這我想得通,一切還不都是為了勝利嗎?麻煩的是,勝利之後我再也找不到劉國華了。
老劉,對,找不到了。問誰誰也不知道。不知道,多簡單,可我呢,怎麼辦?只有老劉知道我是誰,是怎麼回事,只有他能證明我其實並不是叛徒,只有他知道我的叛變其實是為了什麼。可是找不到劉國華你説什麼也沒有用,沒人知道你。可老劉他無影無蹤,就是找不到。
就這麼,我找了他幾十年。
全中國有多少劉國華呀!幾十年裏我見的劉國華有一百多個,男的女的,東北的,西南的,活着的和死了的,可都不是我要找的那個劉國華。
我沒有放棄希望。幾十年我一直堅定着一個信心:除非我死了我不信我就找不到他,不信這筆糊塗帳就説不清楚。我是叛徒?笑話!那是因為我還沒找到老劉,等我找着老劉你們再後悔吧,再看看你們是不是把一個英雄給冤枉了吧!
我也想過,莫非老劉他已經死了?我寧可不這麼想,在沒找到老劉的屍首或者他確實已經死了的證據之前,我必須得找他,這是我惟一的希望啊。這幾十年我能活過來,還不就因為這個?
老劉他真要是死了那也就什麼甭説了。
老劉他要是個沒良心的人,那,我也就認命了。
我四十歲才成家。有個女人跟了我,她説她信我不是瞎説,她説不是瞎説一瞧就知道,用不着什麼證據。也有的人對我的話將信將疑,可是你説了半天一點兒證據也拿不出來這算什麼回事?有誰會説自己是壞蛋嗎?平心而論是這麼個理。説到底我得找到老劉。我老婆甘心情願跟了我,打一過門就跟我一起找這個劉國華。什麼英雄不英雄的,老也老了我早己不在乎那玩意了,我只是想不能讓我老婆白信任我一回,不能讓她總這樣跟我受這樣糊塗罪了。依着她早就不找了。她説不如趕緊生個孩子過咱們的日子吧。她是真喜歡孩子。可我總想把事情弄清楚了再要也不晚。就這麼弄來弄去有一天我看見她悄悄掉眼淚,我問她怎麼了?她説完了,甭生了,已經絕經了。現在想想,我倒真也算得上是英明,要了又怎麼着?叛徒的兒子,長大了也得埋怨我。
總之,那時候我一門心思非找到劉國華不可。
除了台灣,我一點兒不誇張,全國二十多個省我都走到了,所有的市,縣我都託人或者寫信去打聽過了。直到不久前,有個曾經化名劉國華在敵後工作過的老同志。哎喲我想這回有門兒,連我老婆都説這回八成錯不了啦。我立刻就去了。在那個鎮子上,一個青磚紅瓦的小院兒裏,果然,是他,是老劉,是我要找的那個劉國華。當然他是老多了,不過錯不了,這麼多年他的模樣總在我眼前晃,再怎麼老我還能認不出他?
可他已經不能算是活人了。
他活倒還活着,可對我來説,他其實是死了。
他的家人把我引進門,把我引到老劉的牀前。我説:“哎喲老劉餵我可算找着你嘍!你還認得我不?”我泣不成聲,哭得站也站不穩,一下子跪倒在他牀前,可他瞪着兩大眼珠子什麼表情也沒有。你猜怎麼着?他是植物人了。
他家裏人説,剛剛勝利沒兩天他就躺下了,中風不語。開始還明白點兒事,整天“啊...啊...啊”地躺在牀上乾着急,話也不會説字也不會寫,過了幾天乾脆人事不知了。領導把他送回家,組織關係轉到縣上,生活,醫療倒都不用愁,家裏人照顧他還有一份護理費。“是呀,能吃能喝就是不省人事,”他家裏人説,“連我們是誰他也不認得,整天就這麼一個人盯着天花板。”“可不是嗎二十多年啦,”他老伴説,“倒也沒什麼麻煩,給他翻翻身,侍候他吃喝痾撒唄。”
我還能説什麼呢?
我從他家裏出來,心想這回行了,不用再找他了,不用再繞世界跑了,也不用逢人就問您認識的人裏有沒有個叫劉國華的了。一切結束了。你別説,這麼一想倒覺得從頭到腳都輕鬆了。可是我一下子就走不動了,扶着牆左右瞧瞧,那牆頭上垂掛下來的一串花,紅的白的開得正旺,豔得讓人害怕,讓人不敢看。前面有家小飯館,我就進去,要了碗麪,其實不想吃,就為歇歇,喘口氣。老劉的家裏人後來還説了好些老劉的事,可説的是什麼我一點兒沒聽清,心裏光記着那句話--“開始還明白點兒事,整天啊...啊...啊地躺在牀上乾着急。”我想老劉這一定是放心不下我,沒問題他是想着我呢,想把我的事給領導上託付託付。老劉畢竟還是老劉哇,我心裏挺感動,他沒把我忘了,沒扔下我不管,行啊我這心裏頭挺知足。不單知足,倒覺得對不住老劉了,我怨過他,罵過他,恨過他,我怎麼也沒想到是這麼回事喲。中風不語!老劉啊老劉,得什麼病不行啊你?
我坐在那個小飯館裏愣了老半天,最後想:唉,得了,反正該受的我都受了,什麼也甭説了,不如趕緊回家陪陪老婆去吧。畢竟我那老伴是相信我的。我想起她的眼神,那裏面純淨得讓人想哭,讓人想走進去再也不出來,那裏面好像通着另外的什麼地方,也許是另一個世界,在那兒,什麼事都是清楚的,就像我老婆説:用不着證據。
老人收住話頭,又那麼一心一意地眺望樹梢,眺望天空。太陽掉到了遠處的樓羣后面,在那兒 閃爍着最後的光芒。
“還有一個人呢?您不是説,還有一個比您更不走運的人嗎?”
老人側目望望我,再把目光放回到天上。
以下是他講的第二個故事。
我是在那個小飯館裏碰上這個人的。到現在我也不知道他是誰,叫什麼,打哪兒來,不知道他到底有什麼冤仇。
我在那小飯館裏坐着一直坐到差不多這個時候,這個人來了。他要了酒,站在櫃枱前一口連一口地喝,兩眼直勾勾的。喝了一陣子,他端着酒坐到我對面來。“誰讓我最後碰上您了呢,”他説,“您不能不答應陪我一塊兒喝幾杯。”我沒有太推辭。看他一副神不守舍的樣子,我猜他是做買賣做賠了,要不就是賭錢賭輸了。他説不是,都不是,他説這地方他是頭一次來,是來找老三的。
他管他那個仇人叫老三,也不知道他們是什麼關係。
總之,他到處找那個叫老三的,為了報仇。他找了好幾十年,找了大半輩子,這倒是有點兒像我,不過我可不是找什麼仇人,我沒有仇人。
他不一樣,他是要報仇。他説非得親手殺了老三不可,不然他這一輩子就活得太窩囊了。他説,幾十年了,他沒有一天不想着殺了那老東西,大不了一命頂一命唄,那也得殺了他。他説死也得出出這口氣,幾十年了他説就為這個他才活下來。他要面對面,一對一地把老三殺了,讓那老東西明明白白他就是跑到天邊去事情也不能算完。他説他做夢都夢見老三死在他面前的樣子,夢見那個不可一世的老東西跪地求饒。那也不行,跪地求饒也不行,“我非殺了他不可!”
他説他什麼都想好了,這些年他沒有一天不在盤算這件事,所有的可能他都想到了,所有的細節都想好了。當然,老三也絕不是個容易擺弄的,“這小子老奸巨猾心毒手狠,不是我殺了他就是他殺了我,”他説那也行,怎麼都行,誰殺了誰都行,反正一回事。
他不停地喝酒,一口氣地説着,差不多是喊,聽得我心裏發毛。
慢慢兒的他口齒不利索了,喝高了,把這些話來來回回地説。小老闆站在櫃枱裏動也不敢動。
終於,他的聲音低下來。 “可到底還是有件事,我怎麼也沒想到。”他説。
簡單説吧,幾天前他找到了老三。找了幾十年終於讓他打探到了,老三就在這個鎮子上,他立刻就來了。他悄悄跟蹤了老三好幾天,打聽老三的情況,老三竟然一點兒沒發現。聽起來老三並不像他説得那麼老謀深算。老三現在孤身一人,老了,這些年哪兒也不去,也不跟任何人交往,一日三餐之外就是去河邊釣釣魚。他心説行啊老東西,你他媽的倒自在,你這一輩子造的孽你以為就算沒事兒了?
那天他跟着老三到了河邊,太陽還沒出來,四周沒人,他從草叢裏跳出來,跳到老三跟前問老三還認不認得他。這一刻他盼了多少年呀,夢也不知夢見多少回了,他有點興奮過度。老三看看他,衝他點點頭,彷彿還笑了笑,老三正要説什麼還沒説出來他已經撲上去一刀把老三給殺了。
老三一聲沒吭就倒在河灘上,血咕嘟咕嘟地流出來,流進河裏,把河水染紅了一大片。他有點後悔事情辦得未免太簡單了,不像夢裏那麼有聲有色。
這個人沒有立刻就走,他説總覺得事情不大對勁兒,不是那麼個意思。哪兒出了什麼毛病嗎?他在屍首旁邊坐了一會兒,心想,其實也就只能這麼簡單吧,還能怎樣呢?河上的霧氣慢慢地薄了,陽光在河灘上鋪開,爬上老三的臉,他看見那張臉上的笑還沒有消失乾淨。他又在心窩那兒補了一刀。可他心裏還是嘀咕,還是覺着不對勁兒。這麼着,他去翻老三身上,從老三貼身的衣兜裏翻出一樣東西。
“知道這是什麼嗎?”他拿出一個小玻璃瓶給我看。
小玻璃瓶裏有些褐色的粉末。
“河豚的血! 沒錯兒我問過人了,是河豚的血焙乾了碾成的粉。”
我聽説過這東西,毒得厲害,一丁點兒就能要了人的命。
“什麼意思?”我聽見我的聲音在顫抖。
“什麼意思,你還問什麼意思?老三! 原來老三他早就想着去死了!”
他舉着那個小瓶,眯縫着眼睛翻來覆去地看:“這老東西,他天天到那河裏去釣魚,其實是為了這玩藝兒! 這玩藝兒河裏已經不多了。一年兩年也未準釣得着一條。這老東西可真他媽的有耐性啊,這點兒玩藝兒夠他釣多少年的你説?你説,老三他是不是早就不想着活了?”我能説什麼呢?嚇也嚇壞了。
“喂,小老闆你過來,你是這地方人,你看看。”
小老闆也是早嚇壞了,面色如土。
“你看看,是不是河豚的血?”
小老闆從櫃枱裏走出來,躲在我身後哆嗦。
“老哥你説説,老三他攢這東西幹嗎?他要不是打算去死他攢這玩藝兒有什麼用?老哥你説説,可他攢了這麼多為什麼還不去死呢?這麼多,死三遍都夠了,我猜他是自各兒下不了自各兒的手……”
我和小老闆互相靠着,也弄不清是誰在抖。直到警車來了。
警燈在外面閃,隨後進來幾個警察。
這個人忽然笑起來,説:“幸虧我來得早,要不讓老三就這麼自各兒死了,我還報的什麼仇?”
警察站在門口,幾支槍對着這個人。
他衝警察喊:“我不跑!要跑我早跑了。我在這兒等着,告 訴你們老三是我殺的,沒錯兒他是我殺的,我一個人殺的!”
警察看着他,也不催他。
這個人又哭起來,問我,問小老闆,甚至問警察:“可你們倒是説説呀,老三他攢這些毒藥到底是要幹嗎呀?是不是他早就想死了只不過自各兒下不了自各兒的手哇?是不是?是——不——是!”
警察説:“你,跟我們走。”

兩個故事作家簡介

史鐵生 史鐵生
史鐵生(1951年1月4日—2010年12月31日),著名作家。原籍河北涿縣,1951年出生於北京。1967年畢業於清華大學附屬中學,1969年去延安一帶插隊。因雙腿癱瘓於1972年回到北京。後來又患腎病並發展到尿毒症,靠着每週3次透析維持生命。曾自稱説“職業是生病,業餘在寫作”。史鐵生創作的散文《我與地壇》激勵了無數人。2002年獲華語文學傳媒大獎年度傑出成就獎。曾任中國作家協會全國委員會委員,北京作家協會副主席,中國殘疾人協會評議委員會委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