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

我是靜默。幾片草葉，

小小的天空飄幾朵浮雲，

便是我完整和諧的世界。

是你們在飢渴的時候，

離開了温暖，前來淘汲，

才瞥見你們滿面的煩憂。

但我只好被摒棄於温暖

之外，滿足於荒涼的寂寞：有孤獨

才能保持永遠澄澈的豐滿。

你們只汲取我的表面，

剩下冷寂的心靈深處

讓四方飄落的花葉腐爛。

你們也只能擾亂我的表面，

我的生命來自黑暗的地層，

那裏我才與無邊的宇宙相聯。

你們可用垃圾來使我被遺棄，

但我將默默地承受一切，洗滌

它們，我將永遠還是我自己：

靜默，清澈，簡單而虔誠，

絕不逃避，也不興奮，

微雨來的時候，也苦笑幾聲。 ^[1] 

這首詩寫於1944年，當時中國仍處於半殖民地半封建社會時期。在當時的特殊背景下，作者為了鼓勵大家眾志成城、同仇敵愾，頑強地應對民族的苦難，於是創作了這首詩。 ^[2] 

這首詩寫於抗戰年代，詩中借人格化的“井”塑造了甘於寂寞、默默奉獻的生命形象，並以井喻人，讚揚勇於自我犧牲的高貴品質。

全詩共七節，第一節寫“井”的沉靜品質。“幾片草葉”和“幾朵浮雲”倒映於水中，便構成“我”靜默又“和諧的世界”。第二節寫你們人類“前來淘汲”井水時，“我”才“瞥見你們滿面的煩憂”。第三節寫“我”只有“滿足於荒涼的寂寞”，“才能保持永遠澄澈的豐滿”，井的特性由此顯現出來。第四節表述取水人只汲取了井的“表面”，無法深入井的內心。第五節和第六節寫人們只能擾亂井的表層，因為井的“生命來自黑暗的地層”，“我將永遠還是我自己”，表達了井的自信。第二至第六節是“我”與“你們”的對話。最後一節與第一節則是對井的總體勾畫。

此詩所寫，處處切合“井”的特徵，然而又處處是詩人靈魂的自白。據心理學家分析，人們的思維往往是有惰性的，比喻和象徵也是這樣。人們常説：“心如枯井”，可見長期以來“井”總是孤寂、淒涼的象徵，像此詩這樣把“井”寫得澄澈豐滿，富於自信，不能不説是一個獨特的創造。這不禁讓我們想起了德國詩人歌德所説的話：“詩人之所以為詩人，是正在於他有能夠從平凡的對象引出有興趣的方面來那樣的才氣的。” ^[3] 

這首詩的藝術特色主要有兩點：一是藉助具有象徵意味的井塑造了一個默默奉獻的藝術形象。當然這裏面也有詩人心靈的投影，表達了詩人的某種情思。二是通篇運用對比手法。在“我”的“靜默”與“你們”的“煩憂”之間，形成鮮明的對照。一邊是並在默默地把生命的汁液供人們享用，一邊是人們仍不斷地把垃圾倒在井水中；一邊是真誠的奉獻，一邊是過度的掠奪，井的高潔形象就更加豐滿了。 ^[1] 

現代詩評家唐湜：《井》是富於哲理性的象徵詩篇。有人説文學作品都是作家的自敍傳，這種説法是否完全正確，尚可研究;但對抒情詩説來，恐怕是如此，因為詩中抒發的都是詩人自己的情思，詩人自己的幻想。這一首寫的是井，是井的自白，可這井是詩人自己心靈的象徵，詩人對井的抒寫既切合於井”的特性，更切合於他自己的靈魂，是他靈魂的自白。（《新詩三百首鑑賞辭典》） ^[4] 

華東師範大學人文社會科學學院教授王聖思：我認為作者最好的詩還是他的自我抒情詩與一些抒寫自然景色的短詩。《井》，《海》與《山》都好。《井》裏有幾段是如此可愛，簡直好像是通體透明光亮的。（《“九葉詩人”評論資料選》） ^[5] 

西南大學文學院教授榮維東：選取。我們需要追問：井的特徵有那麼多，比如井之幽深，水之清涼，水面之平靜，井欄之光滑等等，但作者卻特別選取了井口的風景、人到井邊取水的場景以及井對花葉的腐爛等這些物徵來寫，是為什麼？因為這些“物徵”與作者之“意味”有着聯繫，作者從井的諸多特徵中獨獨選取這些特徵來“造象”，以此來表達井的“性格”。（《語文教學原理與策略》） ^[6] 

杜運燮（1918—2002）， 祖籍福建古田，生於馬來西亞。九葉詩派重要詩人。1934 年在福州讀高中。1939年考入西南聯合大學外文系，參與創辦“學生冬青文藝社”，同時發表詩作。1945年畢業後，曾在香港《大公報》新晚報》任副刊編輯、電訊翻譯，後輾轉於新加坡南洋女中、華僑中學任教。新中國成立後，1951 年起在新華通訊社國際部任編輯、譯審等，直至1986年退休。著有詩集《詩四十首》《南音集》《晚稻集》《你是我愛的第一個》《杜運變六十年詩選》等。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