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筆勾

恩重山丘，五鼎三牲未足酬①。

親得離塵垢，子道方成就②。

嗏，出世大因由，凡情怎剖③？

孝子賢孫，好向真空究④。

因此把、五色金章一筆勾⑤。

鳳侶鸞儔，恩愛牽纏何日休⑥？

活時喬相守，緣盡還分手⑦。

嗏，為你兩綢繆，披枷帶杻⑧。

覷破冤家，各自尋門走⑨。

因此把、魚水夫妻一筆勾⑩。

身似瘡疣，莫為兒孫作遠憂⑾。

憶昔燕山寶，今日還在否⑿？

嗏，畢竟有時休，總歸無後⒀。

誰識當人，萬古常如舊⒁。

因此把、貴子蘭孫一筆勾⒂。

獨佔鰲頭，謾説男兒得意秋⒃。

金印懸如鬥，聲勢非常久⒄。

嗏，多少枉馳求，童顏皓首⒅。

夢覺黃粱，一笑無何有⒆。

因此把、富貴功名一筆勾⒇。

富比王侯，你道歡時我道愁（21）。

求者多生受，得者憂傾覆（22）。

嗏，淡飯勝珍饈，衲衣如繡（23）。

天地吾廬，大廈何須構（24）？

因此把、家舍田園一筆勾（25）。

學海長流，文陣光芒射鬥牛（26）。

百藝叢中走，鬥酒詩千首（27）。

嗏，錦繡滿胸頭，何須誇口（28）。

生死跟前，半時難相救（29）。

因此把、蓋世文章一筆勾（30）。

夏賞春遊，歌舞場中樂事稠（31）。

煙雨迷花柳，棋酒娛親友（32）。

嗏，眼底逞風流，苦歸身後（33）。

可惜光陰，懡羅空回首（34）。

因此把、風月情懷一筆勾（35）。

萬里遨遊，百日山河無盡頭，山禿窮而陡，水惡虎狼吼。四月柳絮抽，山川無錦繡，狂風驟起哪辨昏與晝，因此上把萬紫千紅一筆勾。

窯洞茅屋，省上磚木措上土，夏日曬難透，陰雨更肯漏。土塊砌牆頭，燈油壁上流，掩藏臭氣馬糞與牛溲。因此上把雕樑畫棟一筆勾。

客到必留，奶子熬茶敬一甌，麪餅葱湯醋，鍋盔蒜鹽韭。豬蹄與羊首，連毛吞入口，風捲殘雲吃罷方撒手。因此上把山珍海味一筆勾。

沒面皮裘，四季常穿不肯丟，紗葛不需求，褐衫耐久留。褲腿寬而厚，破爛且將就，氈片遮體被褥全沒有。因此上把綾羅綢緞一筆勾。

堪嘆儒流，一領藍衫便罷休，才步入黌門，文章便丟手。匾額掛門樓，榮華盡享夠，嫖風浪蕩懶向長安走。因此上把金榜題名一筆勾。

可笑女流，鬢髮蓬鬆塵滿頭，醜面腥羶口，麪皮似鐵鏽。黑漆鋼叉手，衣褲不遮醜，雲雨巫山哪管秋波流。因此上把粉黛佳人一筆勾。

塞外沙丘，韃靼回番族類稠，形容如豬狗，性心似馬牛。語出不離毬，禮貌何談周，聖人佈道此地偏遺漏。因此上把禮義廉恥一筆勾。

①恩重句：謂恩情像山一樣高重。此恩指雙親養育之恩，簡稱親恩。五鼎：古祭禮，大夫用五座鼎盛羊、豬、細肉、魚、臘肉。後來用五鼎形容貴族生活的奢侈。此處僅泛指用很多鼎，以示隆重。三牲：指豬、牛、羊三種家養動物。舊時隆重祭祀時，一般備這三種牲口的頭，蒸熟而上供。求簡者僅一豬首則可。此處非指祭祀，乃言用五鼎盛三牲以供養雙親，亦未足報答親恩。②塵垢：塵土和污垢，代指五欲六塵。離塵垢比喻出離生死輪迴。此句謂度化雙親出離生死輪迴。子道：為人子之道，做兒子的應該本分。成就：有成熟，完善之意。③嗏（chā）：語氣詞，表示頓折，多用於詞曲中。出世：指出離世間，遠離輪迴。因由：原因，理由。剖：解釋，分析。④真空：佛教謂超出一切色相意識的真實境界。眾生由迷真空而受幻色，菩薩因修般若慧觀，照了幻色，即是真空。究：探究，探索。⑤五色金章：代指家世譜牒，亦泛指家世門第。五色本指青、黃、赤、白、黑五種顏色，此處合用指多種色彩。暗喻譜牒貴重，門第高貴。勾：通鈎，鈎除，鈎銷，除去之意。⑥鳳侶句：像鳳鸞一樣吉祥美滿的配偶。鳳、鸞皆為神話傳説中的神鳥、瑞鳥。侶、儔意均為伴侶、配偶。牽纏：牽扯糾纏。⑦喬：喬裝，假裝。⑧綢繆：未雨綢繆省語，謂事先作好準備，防患於未然。杻（niǚ）：即手銬。枷套在頸脖上稱披，杻套在手腕上稱帶。帶通戴。⑨覷：看。冤家：本意為仇敵，結下冤仇的人，此處則反其意作情人的愛稱。⑩魚水：魚與水，比喻人之相得。比喻夫妻相處甚好。⑾瘡疣：瘡指癰疽或外傷，疣為皮膚上贅生物，合用則喻疾苦，苦難。唐韓愈有詩句“酸寒何足道，隨事生瘡疣”，即此意。⑿燕山：府名。唐幽州范陽郡盧龍軍節度。遼置燕京。宋徽宗宣和四年（公元1122年）改為燕山府，有今河北北部及東北部地。竇：指五代後周燕山地區漁陽（今天津市薊縣）竇氏兄弟，竇禹鈞與兄竇禹錫以博學名，累官右諫議大夫。曾建義塾、延請名儒以教貧士。藏書極富。五子竇儀、竇儼、竇侃、竇偁、竇僖相繼登科，號為竇氏五龍。俗傳“五子登科”，語本此。故燕山竇氏亦作為教子有方的典型。⒀無後：後繼無人。⒁當人：指當時之人，那時的人。⒂貴子蘭孫：一般寫作桂子蘭孫，指攀桂折蘭即考取功名科第的子孫，即一般所言有出息的，爭氣的後代。⒃鰲頭：唐宋翰林學士、承旨等官朝見皇帝時立於鐫有巨鰲的殿陛石正中，因稱入翰林院為上鰲頭。科舉時代中狀元稱獨佔鰲頭，其來源大致亦與翰林同。據稱科考發榜後，皇帝於大殿召見新進士時，狀元排前，亦正好立於鎊有巨鰲之陛石正中。⒄金印：官印。如鬥：謂官印之大。官越大其印越大。⒅枉：徒勞，枉費。馳求：奔逐追求。童顏句：謂年紀不大卻白了頭髮，是為追遂功名耗費心力。皓為白之意。⒆覺：醒。黃粱：黃粱夢之省語。據唐沈既濟《枕中記》載，盧生於邯鄲客店中遇道者呂翁。生自嘆貧困，翁乃授之枕，使入夢。盧生夢中歷盡富貴榮華。及醒，客店主人炊黃粱尚未熟。後因以喻富貴終歸虛幻或慾望破滅。無何有：什麼也沒有。⒇功名：功績與名聲，科舉時代亦稱科第為功名，中了科第便有了功名。（21）富比句：謂家業豪富，可與王侯相比。（22）生受：為難，麻煩，痛苦難受。傾覆：顛覆，破壞。《荀子？不苟》有“小人能則倨傲僻違以驕溢人，不能則妒忌怨誹以傾覆人。”即用此意。（23）珍饈：同珍羞，指珍貴美味之食物。衲衣：僧衣，系用碎布舊布拼綴而成。繡：指錦繡綢緞製作的華貴服飾。（24）廬：簡陋的小房屋。大廈：指高大華美的房屋。構：建造。（25）家舍：指家中房屋及房屋中的重要財物。田園：指田地莊園等固定產業。（26）學海：比喻學識淵溥。東漢何休、鄭玄都是當時著名的經學大師，著作宏富。當時求學的人都不遠千里而來。京師稱鄭玄為經神，何休為學海。文陣：猶言文壇，文場，因其角逐爭競。互不相讓，故稱之為陣。鬥牛：二十八宿中的鬥宿和牛宿。此處代指天空，雲霄。（27）百藝：這裏主要指文字功夫上的各種技能，如詩、詞、歌、賦、書、贊、銘、記等各種文學體裁。斗酒句：謂喝完一斗酒即可作出千首詩。唐李白有“斗酒詩百篇”之譽，唐王績為世人稱為“斗酒學士”，均指天才橫溢，能詩善文。（28）錦繡：此處指錦繡文章。（29）半時句：謂詩文寫得再好，生死關頭也救不了命。（30）蓋世：謂壓倒當世。《韓非子·解老》有“不敢為天下先，則事無不事，功無不功，而議必蓋世。”即此意。（31）夏賞：夏日觀賞風景。春遊：謂春日到户外踏青。稠：多。（32）煙雨句：謂在濛濛細雨的花柳之中沉迷。娛：取樂於。（33）風流：此處指風韻，風情。身後：日後乃至死後。（34）懡羅（mǒ luǒ）：羞慚。（35）風月情懷：指男歡女愛的情趣。

宏公出身於書香之家，　自幼習儒且為明季諸生，三十多歲才中年出家，作此《七筆勾》以明志，可見其志趣所向。宏公專意於弘揚佛法，不事辭藻，可見其已把世俗塵念拋之腦後。這首長篇鉅製的七言古風，可以算作是宏公的詩歌代表。觀點如何，暫可不説，詩的確寫得很有文采。有嚴謹的構思，有整齊的排比，有生動的比喻，有貼切的典故，詞彙豐富，措辭精煉。一層層分析，一層層推進，把道理説得明白透徹。宏公作這首詩是用了心力的，我們亦當仔細品味，認真欣賞。

袾宏（1535－1615），明代末期浙江杭州雲棲寺僧。字佛慧，號蓮池，仁和（今浙江省杭州市）人。少習儒，十七歲為諸生。三十二歲出家，作《七筆勾》以明志。遊歷四方，參遍融、笑巖諸大德於京師。歸杭，居五雲山雲棲寺，弘揚淨土法門，皈依者極眾。住山三十餘年，示寂後，全身塔於五雲山麓。著作甚豐，有《禪關策進》、《彌陀疏鈔》、《雲棲法匯》等二十餘部。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