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二樵

清代中期，順德文學藝術界星光燦爛、人才輩出。在詩詞、繪畫、書法領域，湧現了一批有建樹的人物。其中多才多藝而富於創新精神的，首推詩書畫“三絕”的才士黎簡。晚清文學家汪兆銓在《題黎二樵畫像》中寫道：“不獨詩名重海天．即淪書畫亦堪，南州正有奇才在，三絕應須擬鄭虔。”這集中反映了後人對黎簡藝術成就的高度評價。

黎簡小名桂錦，字簡民，又字未裁，號二樵，順德弼教村人，乾隆十二年五月二十三日（公元1747年6月30日）生於旅居廣西南寧的一個米商家庭。曾祖父和祖父都是國子監生，卻沒有考取什麼“功名”。到父親那一代便改行經商，而世代書香的傳統仍留下深刻的影響，所以父親黎晴山存經商之餘．不忘風雅，組織“五花洲吟社”，與朋友們吟詠唱酬。在家庭環境的薰陶下．黎簡自幼便對文學藝術產生濃厚的興趣，而且天份頗高，十歲即能作詩、治印、寫潑墨山水；到年齡稍大一點的時候，博覽羣書，跟隨父親往來於粵、桂兩省，遍覽桂林山水，並加入五花洲吟社，開展創作活動，詩藝取得長足進步；二十五六歲時，與友人漫遊雲南、貴州、湖南、湖北等地，經歷艱苦旅途，飽覽牡麗風光，詩藝也在這段時期趨於

成熟；二十七歲回鄉之後，再沒離開過廣東。後人説黎簡“足不逾南嶺”，是指他成名之後的中、晚年而言。他後半生的行蹤，除了往來下弼教、大良、龍山、桂洲和廣州城之外，還在佛山鎮住過三年，到過番禺、香山、新會、肇慶等地，並多次遊覽南粵名山西樵、歲浮、鼎湖和七星巖。他三十二歲中秀爿，四十三歲選拔貢，終生淡於仕進，對八股文頗為反

感，心思才力都傾注在文學藝術上。中年以後，詩名、藝名傾動遠近，上門求購字畫的人“户屨常滿”，甚至連家門的春聯也被人竊去。中原和江南的文學家翁方綱、王昶、李調元、李文藻、周永乍、奚岡、黃什則等，都與黎簡有詩作唱酬或文字往還，對他非常賞識；許多南束廣東的北方名流，都慕名相訪；同縣的張錦芳、黃丹書、胡亦常，番禺縣的呂堅．欽州的馮敏昌等嶺南著名濤人．更與他建立了深厚的交誼。一些好友曾極力勸他赴京應試以謀取出頭的機會，但他都一一謝絕了。因此，藝術上的造詣，並沒有改善他拮据的經濟狀況：年輕時畫過紗燈應市，疊過假山餬口，三十五歲還有欲畫無紙之嘆；到了晚年，仍經常憂柴憂米，甚至連醫藥費也應付不了。嘉慶四年十一月七日(1799年12月3日)，這位才華出眾的詩人、藝術家終於寂然病逝於弼教村老家，年僅五十三歲。

黎簡性情耿介孤傲，素有“狂”名，他本人亦以“狂簡”自稱。他厭惡惡濁的官場和炎涼的世態，一生不願依傍權門，亦不願經商，寧可賣文賣字及當塾師以養妻活兒；對來購畫的人，也不屑曲意迎合，“意稍不合，雖巨金必揮去”。他看不起兀稹、白居易一派的詩歌作品，譏為淺薄浮滑，曾説：“(我)作元、白詩，不愁作不及，只愁寫不及。”據説他每當完成得意之作，便高聲大呼：“五百年後必有識者!”對於當代文壇，他更諸多指摘，很少有人能夠得到他的稱讚。著名文學家袁枚六十九歲南遊廣東．慕名相訪，但黎簡素來不喜歡衰枚

所倡導的“性靈派”詩風④，也不滿意袁枚招攬眾多的女弟子吟詩作對，於是拒不出見，並且出語不融，對人説道：“彼大嫖客耳，與之語有污我口舌!”時人按功名高低把當時的嶺南四大詩家別為張(錦芳)、黃(丹書)、黎(簡)、呂(堅)。他對屈居第三很不服氣(按實際成就，他的詩歌作品確實高出其他三家)，屢次形於言表。這種恃才傲物的態度，自然常常遭到人們的非議，後來經摯友黃丹書多次誠懇規勸，鋒芒才有所收斂。此外，他四十多歲後，染上吸食鴉片的不良嗜好，説“吾非賣畫無以為生，非吸煙(鴉片)不能提氣作畫”，並自署居所為藥煙閣、芙蓉亭⑤。時人多已知道吸食鴉片傷身破財，黎簡卻嗜之不能自拔，因而頗受輿論非議。但是，他在狂放倨傲的另一面，卻富於正義感和同情心，當發現有人偽造自己的

字畫拿到市上出售時，他首先想到的是這些“同道中人”的困苦與無奈，因而不予追究；大災年頭．他為在死亡線上掙扎的饑民而揪心落淚。翻開他的詩集，常常可以看到揭露黑暗現實、哀憫民生疾苦的作品。所以，人們並沒有因為他的狂傲，而忘記了他的善良和慈悲。

黎簡詩、書、畫俱精，而詩歌的成就尤為突出，傳世作品約二千首，收入《五百四峯堂詩鈔》中。他作詩刻意求新，力避軟滑甜熟媚俗．喜歡使用新奇的語彙和創作於法去創造幽深曲折的意境。雖然取材還不夠廣闊，有些作品的遣詞立意電失之晦澀，但總的看來，風格峻拔清峭．特色鮮明。讀來令人耳目一新．遠勝許多中原作家陳陳相困、蹈襲窠臼的作品。用此，與他同時代的著名江南詩人洪亮吉在《北江詩話》中盛讚黎簡的濤風“如怒猊飲澗，激電搜林”，“造境造意”，“拔戟自成一隊”．“足以睥睨一世”。此外．當時後卅不少詩壇名人時黎簡都作過類似的褒揚。

黎簡的詩，除五言絕句外，各體兼工，E；尤其出色。如七佔《寄黃藥樵》：

牆頭暮鴉飛不起，鴉背松聲冷於水。如山北風壓破屋，拍枕大江浮兩耳。窗竹偃蹇欲折欞，急雨落瓦寒有稜。飢鶻嚆嚆狀嘯鬼，紙窗琅琅如裂冰。風頭越大雨點重，松子逾時尚跳動。燈危在壁寒不明，心戰如波靜還湧。我憶滇山西遠征，冰天苦月寒崢嶸。兩奴爭被靜一鬨，獨馬戀人悲自鳴。身勞歸惜妻孥苦，裘敝倏驚年歲更。，煌煌肥馬從朋友．踏踏飛鳶鬧死牛。生還喜爾情過絕，以病示人無病骨。明日梳頭視青鏡．今夕苦吟得白髮。奠思廣廈庇眾寒，少陵詩翁古迂拙!

此詩描寫冬夜的一一場急雨，觸發對當年遊歷雲南的回憶，抒寫人生坎坷的感慨，在表現手法上，如孟郊、李賀那樣，使用別具特色的詞語，描繪怪異的形象，烘托陰森的氣氛，表現幽峭深曲的意境，讀之“令人目遇而眩，耳遇而悦。”這是黎簡獨特風格的代表作。除此之外，黎簡詩集中也不乏語淡情深的作品，如七律《大大岡懷石帆》：

大夫岡頭落口黃，海流東太作滄桑。我家一fI}『雁出淄，羣近萬山獅了洋。塵埃風浪移今古，高合身名有短K。對此傷心兼望遠，雨蓑煙艇夢蒼涼。

這自詩懷念好友、番禺名詩人呂堅．以輕淡清新之筆，寫蒼涼悲慨之情，被譽為“自闢畦徑”的佳作。大夫岡，俗名“大烏岡”。在今番禺鍾村鎮，因宋末大臣陸秀夫等帶兵在此駐紮抵抗元軍而得名。有人以為它在順德境內，這是不對的。

黎簡的畫，繼承了中國古代“文人畫”的傳統，所寫山水竹石。氣韻古雅、生意盎然，既有蕭疏淡遠的風神．也不淋漓蒼潤的意態，論者認為得力於元四家，有相當高的成就。黎簡的書法，中年以前追摹晉、唐，晚年人蘇(軾)、黃(庭堅)一路。道光年間廣東著名文學家

維屏把他推為嶺南地區入清以來書法四大名家之一，同時也指出他他“有逸氣而無腕力”的不足之處。

注：①鄭虔：唐代畫家、詩人，與李白、杜甫為詩畫，當時有“鄭虞(詩、書、畫)三絕”之譽。

②國於監生：在國子監就讀過的生員(秀才)。國子監，我國古代教育管理機關和最高學府，簡稱“國學”或“太學”。

③拔貢：科舉制度中貢人國子監的生員之一種。乾隆時期，十二年一次，每府學二名，州、縣學各一名，南各省學政從生員中考選；如人京朝考合格，可以任京官．知縣或教職。

④性靈派：袁枚論詩，主張作詩應抒寫胸臆，語貴自然，強調獨創，反對以程朱理束縛創作，對擬佔和“温柔敦厚”的正統詩教表示不滿。但因受思想、生活的侷限，他所倡導的性靈多屬士大夫的閒情逸致，很少反映社會現實生活。

⑤芙蓉：阿芙蓉，鴉片的別稱。